影子
第一節
「我害怕影子。」
病患甲藏在強烈光束背後的黑暗中,對我說。
「哦?為什麼?」我攤開筆記本在雙腿上,拿起馬克筆開始記錄。
「因為影子會吃人。」他思考了很久終於吐出了這麼一句話,我頓時來了精神,感覺接下來的談話將會有趣起來。
「什麼時候發現的?」我沒有再問為什麼,我知道,想要接近這類有臆想症的病人,首先要把自己裝作他們的同類。
「七歲那年……」他像是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了,說話的語速很慢,有種滯澀感。我保持耐心,靜待下文。「在我生日那天,我爸爸給我燉了一鍋肉,告訴我,那是兔肉。」桀桀桀……他忽然低聲笑了起來,接下來的一句話就把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但是我知道,那是我媽媽的肉,我爸爸還想騙我,其實我全都看見了。」「我爸爸和我媽媽爭吵的時候,我沒有去學校,而是躲在衣櫃里,我看見媽媽哭著推搡爸爸,爸爸拿起床頭櫃的檯燈砸在媽媽的頭上,一下,兩下,三下……」病患甲又笑了,我從笑聲中聽到了一絲悲痛,見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笑聲會悲痛,可就是這樣覺得。「地板上好多血啊哈哈哈,就像除夕放完鞭炮後鋪滿地上的紅紙,啊,我忽然想起有一年除夕,我騎在爸爸的脖子上點燃了鞭炮,太好玩了。」「然後呢?」我聽得入迷,情不自禁身體前傾,手緊緊握住筆,甚至連記錄都忘了。「然後?然後影子就把爸爸吃了。」他說完這句話好像耗光了所有氣力,他把燈光關掉,漸漸的,黑暗像熔漿吞沒了我。
我知道,這是逐客的意思。雖然我聽得一頭霧水,顯然他故意忽略了很多情節,但我知道今天只能到此結束了。我相信,接下來我無論問他什麼,他都不會再說一個字。我只好朝著他大概的方向點了點頭,雖然在這種絕對的黑暗中,我不敢保證他能看見。我離開了,經過兩道門,和一條長長的,黑暗的過道。眼前豁然開朗,亮堂的走廊上人來人往,彷彿新的世界。這裡是A市的精神病院,病患甲的名字就叫病患甲,是這間精神病院最特殊的一個病人。我叫何景晨,我是一名大三醫學生,主攻精神病科臨床研究。病患甲是我選中的研究對象,我將把對他的研究寫成我的畢業論文。走出醫院大門後我仍然震驚在和病患甲的第一次交談的內容中。影子會吃人,多麼新穎有趣的想法。所以說,精神病人都應該去寫小說,說不定能成為一代腦洞大神。我這時候才想到,剛才自己遺漏了很多重要的細節。病患甲說,他爸爸在他生日那天燉了一鍋他媽媽的肉,然後呢?他吃了嗎?他突然跳到「影子把他爸爸吃了」這一句,過程卻隻字未提,怎麼吃的?為什麼吃?吃了之後呢?我按了按自己躁動的太陽穴,強迫自己興奮的神經冷靜下來。我必須再見他一次。
一台紅色的凱美瑞停在了我面前,駕駛座上的女生搖下車窗後對我盈盈一笑,她有一頭如瀑的長髮和姣好的容顏,還有一雙筆直修長的大白腿,這正是我喜歡她的原因。她是我的女朋友,蘇依然。第二節
離精神病院不遠的一間咖啡館裡,蘇依然和我坐在一起,對面還有一個人,他叫張樹衡。我們三個人從小住在一條街上,一起玩耍,一塊兒長大。
「我今天見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精神病患。」我輕輕敲著桌子,迫不及待想要分享這件事情。
張樹衡是個看上去很拘謹的男人,穿著淺藍色的格子襯衫,鼻樑上掛著一副金絲邊眼睛,坐在沙發上坐立不安,手足無措的樣子,隔幾分鐘就要拿起手帕擦擦額頭的細汗。
他有重度的神經衰弱,從高中經歷了一件事情開始。
「七歲那年,他親眼目睹了一起人倫慘劇,他的父親將他的母親殘忍殺害了,還將他母親肢解分屍,在他生日那天,燉成了一鍋肉。」我翻看著筆記本上不多的內容說。
「噢?也就是說劇烈的精神創傷造成的應激反應導致的精神失常?」蘇依然接過話來。
「更有意思的是,他非但沒有精神失常的跡象,反而邏輯清晰,性情平和。他說他的父親在殺了他的母親之後被影子吃掉了,雖然這符合臆想症的癥狀,但卻沒有表現出抑鬱寡歡、悲觀厭世的言語和行為。」
我思考了一會兒,又說:
「他住的病房也很特殊,過道和病房內沒有任何光源,唯一的發出光亮的射燈也被他自己操控著,即便有人來見他,他也不會暴露在亮光下。」
「我覺得他是在保護自己,躲避那個所謂會吃人的影子。」張樹衡神經兮兮地往身後看了一眼,突然冒出這一句話。
「你相信影子會吃人嗎?」張樹衡忽然目光灼灼看著我。
「當然不信。」我啞然失笑。
「我見過他。」張樹衡說。
「誰?」我問。
「病患甲。」張樹衡說。
我和蘇依然震驚地看著張樹衡,他完全沒有接觸病患甲的理由。
我忍不住問:「你怎麼會見他?他是你什麼人么?」
「他不是人。」張樹衡停頓了一會兒,又堅定地說:「他是神。」
我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我終於確定高中發生的那件事對他的傷害真的挺大的。蘇依然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氣氛一時有些壓抑,於是我去前台結了帳,各自分手。
第三節
回到家以後,我洗了個澡,出來聽見手機在響,是蘇依然打來了電話。
「喂,寶寶,怎麼啦?」我對著電話問。
「明天下午五點,你過來醫院一趟吧,爸爸約咱們吃飯。」她說。
「嗯,知道了。晚安。」我掛掉了電話。
蘇依然的爸爸就是病患甲所在的精神病院的院長,明天約我,估計是談我畢業去他的醫院工作的問題。我看了一下時間,明天早上有一節理論課,下課到五點之間有六個小時,我還可以順便去了解一下病患甲的情況。
他那關於「影子吃人」的說法讓我產生了濃烈的興趣,我忍不住轉過身來對自己的影子打了個招呼:「嗨!」
燈光閃了閃,影子隨著燈光扭動,彷彿在嘲笑我的幼稚。
第二天,從校園匆匆出來的我搭上了一輛計程車,直奔醫院而去。
醫院大堂內冷冷清清,精神病院不同於其他醫院,住在這裡的病患都鮮少有人來探望,他們一如既往的孤獨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哪怕住在同一間病房,各自的小世界也不會有互融的可能。
我找到收費處的護士姑娘的時候,她正抱著手機在玩一個消除類的遊戲。
「麗麗姐。」我叫了一聲她。
她扭頭看見我,急忙關了手機屏幕,朝我堆出一個諂媚的笑容:「呀,來找院長啊?」
我嗯了一聲,又問:「對了,你們醫院的病患甲,他的診斷書可以拿給我看一下嗎?」
「他呀。」麗麗撐著桌子上,甩了甩頭髮:「沒有診斷書。」
「沒有診斷書?」
「對啊,他是主動要求進來。咱們主治醫師一看,這裡的病患哪個不是擠破腦袋想出去,這世界上還有主動要求進精神病院的人?腦子一定有病。於是就把他收下來了。」麗麗說。
「醫生就沒有再去看看他?醫療記錄也沒有?」我不可思議地問。
「沒有,那個人奇怪得很,平時也就給他送送飯添添熱水什麼的,平時也不准我們開燈,怪嚇人的,哪個醫生願意往那裡跑啊。」麗麗滿不在意地說。
「我去看看他,你幫我登記一下。」我對麗麗說完這句話後,徑直往電梯走去。
1樓、2樓、3樓……電梯最終停在了7樓,這一層住的都是狂躁易怒,有暴力傾向的病患。
當我走到樓層右手邊的盡頭,穿過一條黑暗的過道,輕輕推開了一扇門,聽到了啪嗒一聲開關的聲音,探射燈打開了。
「你,來了。」他嘶啞著喉嚨說。
「你好像一點也不意外我會來?」我找了一張凳子坐下,伸出手遮擋了一下探射燈。
「沒吃飯吧。今天我讓護士姑娘拿多了一份飯,在你旁邊桌子上,趁熱吃。」他輕輕咳嗽了兩聲,說話也流暢多了。
淡淡的不安竄上了我的心頭,我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我會來,怎麼知道我沒吃飯?」
「因為……你的影子告訴我的。」
我如遭電擊,後背隱隱發麻,這一定是巧合,我對自己說。
第四節
「這不是巧合。」他彷彿窺探到了我內心的想法:「只有了解真相的人,才可以聽到影子說的話,而我,見證了真相。」
「你知道人的影子為什麼有時候深,有時候淡么?」在我還沒緩過神來的時候,他又對我拋出了這麼一個問題,探射燈照得我眼睛生疼,我竟然有種自己成了犯人正在被審問的錯覺。
我很想跟他解釋一遍光學,但我知道,這個問題遠遠沒有那麼簡單,如果要用科學的方式和他交流,那麼我將不會走進這間房間。
「哦?為什麼?你說說看。」我強行讓自己鎮定,至少是看起來。
「你聽說過佛家的貪嗔痴三不善根嗎?」他又拋出了一個問題,我還沒來得搜索記憶中有沒有關於貪嗔痴的印象,他卻已經自顧自地說下去了。
「其實人的影子,就是代表著人的三不善根,貪念、嗔念、痴念越深的人,影子的黑色就越深,很多人忽略了這個細節,但其實兩個人站在同一個光源下,仔細分辨還是看得出影子顏色深淺的差別。」
簡直是胡言亂語,我原本還期待著他說出什麼有意思的見解,沒想到最後還是扯到宗教去了。
我想重新佔據主動,所以先一步發問:「你說影子把你爸爸吃了,怎麼吃的?」
「那是我生日過後三天……」他今天似乎比較願意說話了。
「我看見爸爸午睡的時候,他的影子從地上站了起來,在扭曲中漸漸現出了五官,他手裡拿著一把匕首,插在了我爸爸的心臟上,我爸爸哼了一聲,就死了。」他漠然地說著,好像在說陌生人的生死。
「然後我爸爸的影子就趴在我爸爸的身上,把他一口一口吃了,每吃一口,他就像人一分,等到把我爸爸吃乾淨的時候,他就成了我的爸爸的樣子,而我真正的爸爸,成了他的影子。」
「也就是說,你爸爸的影子代替了你的爸爸?」我感到我每個毛孔都在戰慄,就像在看一部精彩的恐怖電影,只不過是通過口述的形式。
「是的,他看上去和我的爸爸一樣,可是從那天起,他忘記了很多事情。」病患甲說完後,沉默了一會兒,淡淡說了句:「我累了。」
「最後一個問題。」雖然他下了逐客令,但我還是決定解決掉心中最後一個疑惑。
他沒有回應,房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彷彿房間內從來都只是我一個人。
啪嗒,他關掉了燈。我見接下來無話可說,也退出了房間。
我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三點。
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後背上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濕了。
第五節
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我在一條幽暗的迷宮中亡命奔跑,彷彿身後有什麼可怕的怪物在追我。我不停地跑,跑到了一條絕路。
然後我聽見了鈴鐺的聲音,叮鈴鈴、叮鈴鈴……
聲音越來越接近,我跪坐在牆邊,絕望地望著眼前的黑暗,一個黑色的人影漸漸從黑暗中脫離出來。他佝僂著腰,兩條長長的手臂拖在地上,嘴撕裂了兩鄂,蛇信般分叉的細長舌頭在唇邊打轉。
他一步一步地朝我走來,不說話。
就在他張開嘴巴向我咬來的時候,我驚叫一聲。
夢醒了。
我拿起桌子上震動不停的手機,關掉了鬧鈴叮鈴鈴的聲音,起身坐在床上,揉了揉自己酸痛發脹的眼睛。
五點了,該去找蘇依然和院長了。
從醫院休息室出來,徑直走到了院長辦公室,院長和蘇依然早在這裡等候,我說了聲抱歉,跟著他們下到車庫取車,往濱海酒樓去。
席間,院長忽然摘下眼鏡擦了擦,淡然說了一句:「今天我去拍片,確診了是肺癌,你倆今年結婚吧,我可能等不到抱孫子那天了。」
我夾菜的手僵在了半空,蘇依然一臉不可置信,然後偷偷啜泣起來。
這頓飯食不知味,氣氛很沉重,結賬後我悄悄退了出去,留一點空間給他們父女吧,我想。
出來後,我拿出手機想了想,撥通了張樹衡的電話。
去到張樹衡家裡的時候,他正在電腦上繪製一張設計圖,看上去像是電梯,可也只是大概的猜測,機械這方面我一無所知。
當年張樹衡考醫學系落榜,轉而去讀了機械工業,他在機械工業這門專業上確實也展現了不俗的天賦,算是因禍得福吧。
我勉強在他的卧室中找到一張沒有堆滿換洗內褲和襪子的椅子,搬到了他旁邊,他抖著嘴唇看了我一眼:「坐。」然後又轉回頭去盯著他的電腦屏幕看。
「樹衡。」我輕輕叫了他一聲,他一個激靈看向我:「幹嘛?」
「你和病患甲是怎麼回事?」我盡量將語氣放得輕緩。
「病患甲是誰?我不認識。」他說完這句話後,又開始盯著他的設計圖看。
我猜,如果不是他玩兒我,那就是他瘋了。
自討了個沒趣,我怏怏走了,張樹衡始終盯著他的電腦屏幕,聽說我要走,也只是嗯了一聲。
第六節
一個月後,院長死了。
雖然我和蘇依然已經加緊籌備婚禮,但院長還是沒能撐到看自己女兒穿上婚紗的那天。
葬禮當天,張樹衡站在我旁邊,一直不安地扭動身軀,甚至粗魯地扯著自己的領帶,我覺得他的病癒發嚴重了。
前幾天我又去看了病患甲一次,他告訴我,其實許多人都被影子吃了,只是我沒有留意罷了,如果身邊有某個人忽然行止怪異,語無倫次,或者忘記了很多事情,那麼一定是已經被影子吃了。
我想,張樹衡現在的表現,應該符合這三個癥狀。
接觸了病患甲三次,導致我也變得有點杞人憂天。每次走在路上的時候,某個行人看了我一眼,我都會覺得他不懷好意,有時候看著自己的影子,總擔心下一秒他會站起來,那一把匕首插進我的心臟。
難怪有人說,千萬不要試圖融入精神病人的世界,這會讓你也患上精神病。
第七節
最近我發現了一件事情。
蘇依然私底下和張樹衡接觸得很頻繁,這讓我很不開心,我和蘇依然後天就結婚了,作為一個即將嫁人的女子,私下和其他男人接觸算是怎麼回事?
蘇依然最近經常感到疲憊不堪,我告訴她,也許是因為院長的離世給她造成太大的打擊,讓她不要多想,多點休息就好了。
所以我不打算問她私下和張樹衡見面的事情,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我不希望我的懷疑給她造成二次傷害。
但我可以去問張樹衡。
現在,我就坐在張樹衡面前,在他的家裡。
他頭髮凌亂,眼白遍布血絲,他兩眼沒有焦距地到處亂瞟,我沒來由感到一陣厭煩,我已經受夠了忍耐他的這種鬼樣子。
「你知道我和蘇依然就要結婚了吧。」我開門見山,一針見血,不留餘地。
聽到這句話後,他好像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他怪叫著撕扯自己的頭髮,而我,則是冷笑著看他。
自殘吧,最好拿起刀子捅死自己,你這個樣子,活著還有什麼用呢?
讓我失望的是,他最後沒有拿起刀,也沒有繼續傷害自己,他漸漸平靜了下來。
「知道。」
「知道你還……」
我正要開始指責他,忽然看見他低下了頭,劉海遮住了眼睛,嘿嘿地笑了起來,我心裡一驚。
「我不僅知道你要和她結婚了,我還知道,高中的時候,是你把我關進更衣室整整三天,我餓到咬自己的手臂,吃自己的肉。如果不是剛好有人要用更衣室發現了我,恐怕當年我就被你活生生餓死了吧?」他一字一句說出這段話,冷靜異常,和平常判若兩人。
我感覺到自己的寒毛根根豎立,背後升起一股涼氣,這不可能,絕無可能!
我把當初的場景回憶了一遍,仔仔細細,沒有留下一點證據,他不可能會知道是我。
我要冷靜下來,冷靜……
我假裝關切地看著他說:「樹衡,你瞎說什麼呢?你是不是受刺激了?是我不對,我應該好好和你說話的。」
「嘿嘿……」他又開始笑了起來,每一聲笑聲都彷彿擊穿了我自以為堅固的偽裝。
「真佩服你啊,我的宿主。」他忽然說出這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張樹衡當然不會知道當年你對他做過的事情。」
「可是,如果,我不是我呢?」
「什麼意思?」我皺起眉頭戒備地看著他。
「我啊,是你的影子啊。」他說。
第八節
「我啊,是你的影子啊。」
在張樹衡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騰地一下站起身來,險些奪門而出。
這太荒謬了!我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手緊緊揪著沙發,我忽然想起做過的那個夢,一個掛著鈴鐺的黑色人影,一步一步朝我走來,張開了血盆大口。
「你……這不可能,張樹衡,你別想騙我,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的?」我語氣急促地說出這句話,死死地盯著他。
「對啊,怎麼辦呢?張樹衡已經知道了。」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知道又怎樣!你能怎樣!」我抓起桌子上的煙灰缸扔到他的頭上,鮮血順著他的額頭流下來,他卻彷彿絲毫沒有痛覺。
「宿主啊,要不然,我幫你殺了他?」張樹衡慢條斯理地說出這句話,伸出瘦可見骨的食指,指了指自己。
「不,張樹衡,你別裝神弄鬼了,我不會相信你的。」我倉皇地倒退了幾步,打開門慌不擇路的跌撞出去。
身後,傳來了,張樹衡低沉的笑聲。
五年前……
A市第一高中教學樓的天台上,我和張樹衡坐在天台的邊緣,腳搭在了牆外,腳下是看上去猶如密密麻麻細小如黑點般的同學們,凜冽的風從耳邊刮過。
那時的張樹衡,沒有戴眼睛,留著半長的劉海,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是個陽光的男孩。
他站起身來,朝著遠處的夕陽呼喊:「加油!張樹衡!加油!何景晨!」
我急忙拉住他:「站起來多危險啊,快坐下來。」
他掙開了我的手,在天台邊緣走著,笑著對我說:「我們玩個遊戲吧,我閉著眼睛在這裡走個來回,如果沒摔下去,你就退出三好學生的評選,如果掉下去了,nice,只有你一個候選人了。」
「別鬧了,我們回去吧,挺嚇人的。」我笑著朝他招招手。
忽然我心裡冒出一個念頭,如果風大一點,就好了。
張樹衡一直在追蘇依然,他不知道,其實我也喜歡蘇依然。
但蘇依然,只能是,屬於我一個人的……
第九節
從張樹衡家中逃出來以後,我去了精神病院,這一切肯定都是病患甲的陰謀,我要當面揭穿他,要肆意地凌辱他,等我繼承醫院以後,我要讓他生不如死!
當我粗魯地推開病房門的時候,病患甲嘶啞的聲音傳來:「你已經很危險了。」
我冷笑著:「這一切都是你和張樹衡串通好的吧?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知道當年是我把他關進更衣室的,但是,你只是通過張樹衡了解我的,對嗎?你假作無所不知,究竟有什麼目的!」
「你的影子告訴了我一切,關於何樹衡,也關於……」病患甲用獨特的嗓音緩緩說著:「過量的羥基安定?」
我呆立在原地,一時間感覺天旋地轉。
我歇斯底里地大吼著:「別裝神弄鬼了,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的!」,憑著大概的印象我找到了探射燈的開關,打開後,強烈的光束照在我身上,我看到自己的影子,顏色深得就像無底的洞穴。
「放手吧。」他奉勸我。
「放手?我的腳下就是萬丈深淵,你叫我放手?」
「讓我看看,你究竟是什麼妖魔鬼怪!」我把探射燈用力扯了下來,調轉朝著他說話聲音的來源處,如果此刻有一塊鏡子映出我的神情,一定是扭曲而瘋狂的。
光照在了他的身上,他沒有頭髮,沒有眉毛,骨瘦如柴,憐憫地看著我。
我看到他穿著一條寬大的白色短褲,赤著腳踩在地板上。
而他的腳下……
沒有影子。
第十節
我不知道這兩天我是怎麼度過的,精神極度恍惚,嚴重的失眠。我害怕我睡熟的時候,醒來,就已經不是我自己了。
和蘇依然的婚禮如期舉行,我強打精神,擠出笑臉迎來送往,看到張樹衡走來的時候悚然一驚,背脊如芒在刺。
可是,他卻和平常沒有什麼區別,依然一副神經衰弱的樣子,他哆嗦著和我握了握手,看上去完全不記得兩天前發生了什麼事情。
站在他身旁的時候,我渾身感覺不自在,但因為許多人了解到我和他是發小的關係,也只能選擇讓他做我的伴郎,這是蘇依然早就決定了的。
乘坐電梯上酒店的時候,我看著電梯的層數漸漸上升,沒由來心底湧起強烈的不安。
忽然,電梯在搖晃中停止了運作,電梯內陷入黑暗的慌亂中。
我瘋狂地拍打應急按鈕,可是遲遲沒有回應,我聽到了沙沙的聲音,是張樹衡!他擠開所有人,從電梯的一邊,朝我走了過來!
「你已經不能回頭了,呵呵。」張樹衡附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蘇依然忽然尖叫了一聲:「張樹衡有幽閉恐懼症,他不能待在這裡!」
張樹衡喘氣越來越急,聲音越來越粗,就像破舊的風箱。
我靠在角落,無力地坐在了地上。
張樹衡喘氣的聲音漸漸小了,直到最後完全消失。
兩個小時後,維修人員打開了電梯門,第一縷光亮照在了張樹衡腫脹青紫的臉上,他握住自己的喉嚨,兩眼突出,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張樹衡,死了。
我完全相信,是我的影子,殺死了他!
第十一節
「你一定有擺脫影子的辦法,對不對?」我居高臨下站在病患甲的面前。
「有。可是,我為什麼要告訴你?」病患甲蜷縮在角落,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你可以不告訴我,我有一千種辦法折磨你,在我被影子殺死之前,我一定會先親手殺了你。」
我捏住他的下巴,他似乎全知全能,給我造成的神秘感和恐懼感已經被我拋到了腦後,在死亡面前,我不敬畏任何事物,無論是科學還是迷信。
他給我了一個地址,讓我在主卧室的床底下找一個箱子,箱子裡面有一把剪刀,一把可以剪掉影子的剪刀。
「你會後悔的。」病患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去你媽的後悔,比起死亡,還有什麼更讓我後悔的事情?
我關上了病患甲的病房,上了一把大鎖,走出病房後,我交待了送飯的護士,讓她不用繼續送飯了,我已經安排了其他人去做。
如果我死了,就讓你他媽的跟著陪葬吧!
第十二節
我如願以償的拿到了剪刀,那是一把銹跡斑斑看不出年頭的剪刀。
我回到了病患甲的病房,如果這把剪刀不能剪下我的影子,那我就把剪刀插進他的心臟里。
我蹲了下來,將剪刀打開,放在腳邊和影子連接的地方,合上剪刀的時候分明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咔嚓聲。
我拿走剪刀一看,影子和我腳邊的連接處,出現了一條裂痕。
我心中大喜,加快速度剪了起來,就在快要將整個影子剪掉的時候,我忽然隱隱覺得哪裡有些不對,但又說不上來,動作也停了下來。
然後,我眼睛的餘光看到病患甲向我撲來,他一把推開了我,就在他推開我的時候,撕啦一聲,我往牆邊摔去,我的影子留在了地上。
病患甲站在我的影子上面,張開手,仰著頭。
我看到他光禿禿的頭上開始生長出毛髮,眉毛,五官在扭曲變化,原本骨瘦如柴的身軀漸漸膨脹高大起來。
而當他在變化的時候,我看到我的頭髮根根掉落,四肢漸漸變得乾癟。
最後,我看見了我!
病患甲的五官,身材,已經變成了與我一模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內心的恐懼像螞蟻撕咬著我,我在地上無助地爬行著,頭撞到了桌子,一塊鏡子落在了地上,碎開。
從鏡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樣子,沒有頭髮,沒有眉毛,骨瘦如柴。
我成了病患甲!
「這是陰謀!你和張樹衡勾結害我!」我大吼著,顫抖著,聲音嘶啞低沉。
「害你的只是你自己罷了。」病患甲滿意地走了兩步路,在我面前半蹲下:「何景晨,你毀了張樹衡的一生,自然要用一生來償還。你自以為聰明絕頂,沒有留下任何證據,但也不想想,將張樹衡關在更衣室後,你得到了三好學生的高考加分,如願以償考上了醫學院,現在又娶了當年喜歡張樹衡的蘇依然,不懷疑你能懷疑誰?」
「其實張樹衡從來只是懷疑,最後,不是你自己承認的么?」病患甲拍著手掌,好像看完一場精彩的好戲。
「原本,張樹衡不需要用這麼激烈的方式讓你進入我的圈套。只是,張樹衡看出了蘇依然的不對勁,後來發現你每天給她喂服過量的羥基安定,為了保護蘇依然,他只能毅然殺死自己了。」
「人類的感情,真是複雜而又偉大啊。」
「呵呵呵……」我忽然笑了起來。
「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連你媽媽的肉都吃了,你只是個懦夫,有什麼資格指責我!」我指著病患甲大吼,但更像是垂死者的叫囂。
「你還不懂么?」病患甲憐憫地看了我一眼,拍了拍手掌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根本沒有會吃人的影子,你只是自食惡果罷了。」
「好好待在這裡吧,你會很長命的。」病患甲轉身欲走,忽然又想到了什麼,停下了腳步。
他走到我的面前,打開探射燈照在我的身上,我不適應地扭動著身體。
「瞧瞧你,多像一條蛆蟲。」
END
千贊擴寫這個系列咯。 ( ? 3?)?
作者:@廖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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