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德做自媒體是什麼樣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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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說 徐和謙 發自 德國 柏林
一
新聞工作者會經歷一些難得的對話:你坐在他跟前,就像面對一台老式打字機;他一字一字地說,你就彷彿看到一張張印著黑色油墨的白紙徐徐吐出,寫滿了歷史故事。你甚至不忍多瞄自己的筆記幾眼,只想專心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表情的變化中,捕捉更多從另一個時空殘留下來的氣息。
前些天,在德國一家基金會的安排下,和曾在東德時期做過「自媒體」的Siegbert Schefke先生的互動,就讓我很有這樣的感覺。
△Siegbert Schefke 來源:SEIBERT SCHEFKE這裡說「自媒體」,主要因為東德時期,他從來沒有在體制內的新聞機構就職過,沒有單位歸屬;他當年所做的,就是自己拿著攝影機,和小夥伴一起偷偷記錄東德社會、政治、環保、市民生活的真實影像,包括隨地燃燒的廢品、修繕工作廢弛的居民區,以及群眾自發的遊行、抗議等等,然後偷偷遞到柏林牆西側,將之在西德電視台上播出。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Schefke說,他最大的目的,是希望把這些影片「出口轉內銷」─讓生活在東德的同胞們,也能有機會看到自己所生活之體制的真實樣貌─而西德的電視台恰好能夠幫他實現這個夢想。雖然東德體制的意識形態鉗制雖嚴,但由於東西柏林緊密鄰接,在百姓能收到的五個電視頻道中,居然有三個是西德的電視台。
當然,Schefke在境內私自拍攝各種影片傳給西邊,東德的政府當局和秘密警察也知道,他們卻憚於和西德媒體界夙有連繫的Schefke一旦被捕可能引起軒然大波,而沒有對他下狠手。
Schefke有點感嘆地說,他承認,雖然他對東德政府有這樣那樣的不滿,「但至少他們在我政治立場最激進的時候,大約就是80年代之後,就沒有對政治異議份子下殺手了。在東德時其,最後一個因為持不同政見而死的人,是在1983年,那發生在維也納。」
他回憶,當年他由於行為舉止激進,大概每六個月就要被秘密警察機構─史塔西的人叫去問一次話,每次長達12個小時。而且從1984年到1989年,他連和其他東德公民一樣,出境去其他社會主義國家旅遊的自由都沒有。
有一回,史塔西的特工問話問到一半,乾脆就把他拎到審訊室的大玻璃窗邊告訴他:只要你配合工作,「我們20分鐘就可以開車把你送到西德去,連你的護照我們都準備好了」。但他不依。他說,在東德,雖然平均「每天、每個人都大概想過一次要走」;但是,當這個機會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卻不願意走,「我如果想走,我自己有渠道可以出去;才不需要被他們給扭送出去」。
在東德體制下,雖然當局嚴防死守,意圖防止人們的大規模逃離;但對於一些活躍的持不同政見者,官方偶爾也使出扭送出境的方式,「眼不見為凈」,防止他們繼續留在境內「毒害」人民群眾。
但對Schefke來說,國家的分斷和隔絕令他根深蒂固地無法忍受─不論他是待在牆的這一邊,還是那一邊。
二
Schefke說,1961年柏林牆開始建的時候,他才兩歲。牆把柏林這座四國佔領的城市割成兩半,把他的家人也割成了兩半。在牆的東邊,有他、他的爸媽、和媽媽這一邊的親族;而牆的西邊,則住著爸爸那一邊的親族。從小他就很困惑,為什麼自己的兩個祖母,一個可以常常見到;一個只能每兩年見一次?按照東德當年規定,公民得到65歲退休之後才能夠到西方旅遊。他在15歲那年掐指一算,等到他要能自由地去西柏林拜訪奶奶,豈不是要再等50年?到那時,奶奶又怎會安在?
△1961年修築中的柏林牆 來源:維基百科每思及此,Schefke便痛心疾首。雖然東德政府告訴他,建柏林牆的主要目的,是為防止在西德體制下復燃的法西斯勢力對東德的滲透(西德在建政之初,曾大量沿用曾服務於納粹德國政府的公務員,如西德外交部在建國之初,曾為納粹黨員者的比例高達六成);但是,當他見到牆上的斜刺並非朝著西邊、還是朝著東邊自己人這一側時,他知道,他從政府那兒獲得的說法,或許並不是全部的真相。
在日益激進反叛的年輕歲月里,他結識了少數有類似情懷的東德年輕人。其中有一人,就被秘密警察突然扭送上列車,驅逐到西柏林去了;那個人連行李都沒帶,就在非自願、無準備的情況下,被送出了社會主義祖國的首都。
通過這個莫名被遞解到西柏林的哥們,Schefke建立了和西德電視台的連繫。他們通過走私的方式給他運進攝影器材,等他拍好之後,再通過西德駐東柏林、因受豁免權而可不被搜身的西德外交官們,把錄像帶給運出去。
在跟西德外交官們接頭時,他們通常會約好下一次碰面的地點和日期。等到當日到來,需要具體定下時間時,雙方再以咳嗽聲數為號,確定見面的時辰。有時,他會將影帶放置在某處,由西德外交官來取;有時,雙方則直接約在某個飯店的旋轉門碰面,在一進一出間,兩人巧妙地將錄影帶轉手,全程不用說一句話。片子被帶到西柏林後,不久就能在西德的電視台上播出。
當然,這一切的行動都在東德秘密警察機構的監視之下。Schefke也因此在史塔西累積了九大本、每冊厚達300多頁的檔案夾。他不無自豪的說,在1700多萬東德人口當中,自己一人就能夠獨立擁有檔案冊的持不同政見者,也就不過400多號人。
三
相對而言,在東德,擁有武器的強力機關的人數大概有400萬人,其中還有80萬是來自蘇聯的紅軍駐軍。當時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居然還能夠見到兩個德國的統一。
1989年10月9日,東德剛剛慶祝完10月7日的建國40年大慶過兩天,東德的第二大城萊比錫就爆發了以聖尼古拉教堂為串聯核心的「周一大遊行」。
在東德40周年大慶的講話中,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公開呼籲東德當局,要跟上蘇聯搞經濟和政治自由化路線的腳步;然而,長期在昂納克領導下的東德執政黨統一社會黨,自恃國民生活水平在社會主義陣營中列居矛頭。因此,對資望淺薄、年齡尚輕,變革動作卻很迅猛的戈爾巴喬夫路線相當不以為然。
當蘇聯領導人與自己國家領導人的分歧公開化了之後,東德百姓怎麼辦?在柏林的國慶慶典上,大批東德青年團的隊員,竟大聲呼喊戈爾巴喬夫的名字,胳臂向外彎;這讓曾經一手創立先鋒隊、還擔任了近十年青年組織總領導的昂納克情何以堪,大為光火。
而在萊比錫,10月9日爆發的大遊行中,群眾更手持戈爾巴喬夫的肖像,喊著「戈比」「戈比」的昵稱,藉此向東德當局遲滯的政改腳步施壓。
在遊行爆發之際,Schefke和小夥伴一路趕往萊比錫,試圖記錄這場官媒起初絕不報導的遊行。沿途,他看到大量軍警車輛也奔向萊比錫,心裡不由得暗暗擔心。
直到他從屋頂上把鏡頭對準人群之際,他仍不知道這場大規模的群眾運動,最後會以什麼樣的結局收場。
事實上,萊比錫的群眾們保持了高度的剋制。一路上,敢於打出標語、直抒「我們才是人民」的人,其實並不多;幸好也沒有人去攻擊、挑釁在場的軍警,反授予當局強力彈壓的把柄。
官方估計,這場遊行只有5萬人參加;而遊行群眾則號稱自己有10萬人。站在屋頂拍畫面的Schefke於是取了個中間數,稱10月9號的萊比錫大遊行約有7萬人參加─後來,這個他和夥伴站在樓頂臆測的數字,也就成為一種「公說」,被各種歷史敘事素材反覆引用。而當時,萊比錫全城的人口差不多是50萬人。
為了甩開監視他們的秘密警察,Schefke和拍片的夥伴邊跑邊跳,在連綿的房屋屋頂上,連跨了10棟屋子的房頂,才逃離史塔西特務的監控。
我問他,出這麼大的事情,你們還在那兒明目張胆地拍,為什麼你們沒有被當場逮捕。
Schefke說,按照當時的條例,若要逮捕他,在史塔西內部得集滿四個人的簽字─「等他們集滿簽字之後,我可能都已經離開萊比錫了」。
他拍的片子送到西德電視台播出後,東德絕大多數的人家也看到了。多個城市的百姓紛紛蜂起,仿效萊比錫群眾的抗議;而萊比錫則在一周之後的10月16日,又爆發了規模更大、據稱達12萬人參加的遊行。10月18日,昂納克終於以身體健康理由向黨內辭職,被迫放下他執掌了18年的國家權柄。
△Schefke所攝的遊行 來源:SEIBERT SCHEFKE問起遊行得以成功組織的關鍵原因為何?Schefke說,其一,人們透過教堂的活動進行串聯,雖然沒有今日的通信工具可用,但每個教堂每周日都有上千名群眾聚會,也足以將動員的信息口耳相傳至全城了。而東德的教會,雖然也在當局的領導和監視下活動,但對教堂活動的干預仍比較謹慎克制。另一個原因,則是戈爾巴喬夫的態度;在莫斯科表態不會介入東德內部的政情變化後,東德群眾一掃1953年示威時被蘇聯駐軍鎮壓的陰影,用Schefke的話來說「人民已經過了不再恐懼的臨界點」,但如果「不是戈爾巴喬夫命令所有的駐德蘇軍都待在軍營里的話,情況恐怕會完全不同」。
在第一場大遊行爆發的整整一個月後,11月9日,柏林牆的邊界管制開放。高牆倒下,兩德之間劇烈而激進的整合之路,跨越了不可折返點。
四
牆倒的那一晚,31歲的Schefke第一次進入西柏林。一趟西方去來之後,他深知,東德恐怕很難再以一個獨立經濟體的身分存續下去。
多數人東德人和他的想法差不多。兩德的整合進程,正比雙方的料想都還更快的腳步向前滾動。
在旅途中,另一位讓我有直面「歷史打字機」之感的86歲老報人、《時代報》(Die Zeit)原發行人Theo Sommer告訴我們,當1989年11月柏林牆剛倒塌時,西德總理柯爾在向盟國的英國首相撒切爾、法國總統密特朗通氣時還稱,要完成兩德的完全統一,可能需要至少10年的時間,「如果我們運氣好的話,大概也需要5年」。起初,柯爾的想法是在兩個德國之上,維持各自的治理體制不變,但再搭建一個類似邦聯、但比邦聯的架構更虛級化的「Co-Federal」體制。然而,東德馬克的迅速貶值和民心思變的波濤,卻讓大戲換幕的速度不斷加快。
1990年5月,新選出的東德執政當局迅速和西德簽訂了建構經濟、貨幣和社會聯合體的協議,這促使同年7月1日起,西德馬克被正式引入東德,取代原有的東德馬克,德意志聯邦銀行成為整個共同貨幣區的中央銀行,東德向西德讓出了貨幣主權,西德也承接了東德貨幣的負債。
1990年8月31日,東德和西德在東柏林簽訂兩德統一條約,約定東德的五個邦,將循西德基本法的條款加入德意志聯邦共和國。
1990年9月20日,第一次以自由方式選出的東德國會以229票贊成、80票反對的比數通過兩德統一條約;而在西德聯邦議會中,兩德統一條約則以442票贊成、47票反對的比數獲得通過。自此,兩德統一成為定局。10月3日,條約中約定的統一日來臨,存在了41年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自此告終。前東德的國會則選出144名人選,加入西德的第11屆聯邦議會,完成政權機關的聯合。
五
在德國實現統一、史塔西的600多萬份檔案開始向公民公開之後,曾被特務作為重點盯防對象的Schefke也向另外兩百多萬個前東德公民一樣,到史塔西檔案館調出了自己的檔案。
△史塔西檔案館裡一排排的資料有一天,他又接到一名前史塔西特務的電話,告訴他「你的檔案就是我做的。如果你要看懂你檔案里的所有資訊,在這個世界上,你只能問我」。
於是,他們見面了。
在東德政權結束後,龐大史塔西體系下的91000多名工作人員,除了部長級別的極少數人外,其他基本沒有受到審判;理由是,史塔西特務的所為,仍屬依據前東德法律進行的「依法行政」範疇。
在法律不糾過往的原則下,加上兩德迅速統一必須伴生的政治妥協,史塔西的所有員工以及曾經為史塔西提供情資的線人,雖然都被剝奪了再擔任公共職務的權利,但只要不涉及刑事犯罪,也無須受到審判和追訴。
在自己的檔案中,Schefke發現,自己的一個同為持不同政見者的好哥們,不但長期受史塔西特工之託監視自己的言行,甚至還曾問特工說「我已經給你們提供這麼多料了。你們到底什麼時候要抓他?」
Schefke追問主責監視自己的特工說,哥們此言果真屬實嗎?特工告訴他,我的父親本是史塔西的高幹,我要在體系內平步青雲是很自然的事情,不需要誇大、編造線人的表述。
在東德政權結束後,做了多年「自媒體」的Schefke終於走入了正式的傳媒機構─他加入的,是由前東德國家電視台為主體所改編的中部德國電視台(MDR)。
當然,在東德黨政體制消亡後,全東德40多家黨辦紙媒以及電台、電視台,如果不是停業,就是被賣給了西德的報團;轉製為公共媒體機構的,也都由來自西德的傳媒精英來領導業務。 和所有的政府公務部門、教育部門一樣,前東德地區的傳媒機構,也是統一之後進行政治甄別的重點領域。凡是曾經為史塔西提供過資訊的人,都必須去職;所有的機構單位,都可以向史塔西檔案館,調閱某個職工是否曾經有擔任史塔西線人的記錄。據史塔西檔案館告訴我們,兩德統一以來,由各單位申請針對特定職工進行歷史清查的要求達到180多萬件,共計數十萬前東德公民因此失去了原有的工作。
受此影響,前東德的新聞工作者,也被大量逐出了統一後的新聞行業。到底有多少人因為自己的政治污點必須離開?這一數字未曾有官方統計,有的德國媒體觀察者指出,在審查後還能夠留存下來的,大概只剩三分之一。在統一後,由西德媒體行業轉入前東德地區、擔任中部德國電視台(MDR)新聞部總編長達20年的Kenntemich推估,在電視台大概還能有一半留下來;但在報社裡,平均只有25%─40%之間。不過,史塔西檔案館的人員表示,在接到各單未發來的政治甄別申請後,他們只負責提供材料和記錄;至於每個曾與史塔西合作的人,在各單位應該怎麼被處置,能否留下來等等,史塔西檔案館並不介入。熟悉德國媒體行業的記者Steffen Grimberg說,「究竟做到什麼程度,才叫作『和史塔西合作呢』?在上學的時候,和青年團組織彙報了一些同學、老師的情況,之後被用到某份史塔西檔案里,這樣算不算做過史塔西的線人呢?還有一些特務,出於表功的目的,把某些誇大的供詞和情節塞到某些線人的嘴裡,這種情況又該怎麼辦呢?」Grimberg坦言,在一定程度上,統一之後的政治甄別工作,也成為許多單位內部人事傾軋鬥爭的工具。
勝負分明的東西競賽結局、舊體制媒體從業者的大規模下崗、西方式媒體價值觀的全盤植入,或許都讓對東德政權猶有幾分懷舊的人——尤其是在統一後,因大批國營企業被變賣、關停而失業的職工,從90年代起,喪失了其在公共輿論場的話語權。時至今日,又過了25年。在社交媒體勃溪、激進政治力量在紛紛繞過傳統媒體的過濾,直接以激情訴求在網上動員群眾的年代裡,原本號稱實行了40年社會主義的前東德地區,現在卻因為經濟上的長期失落、年輕人口的大幅流失、擔心難民湧入而再次帶來某種「一夕劇變」的恐慌,成了新右翼力量相對看漲的基地。一路上,不論是來自東德還是來自西德的交流對象都承認,雖然制度上的合併已經過了25年;但前東德地區和西德在很多層面上的融合統一進程,還遠未完成。(本文首發於財新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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