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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生(四十一-四十二)

前景提要:常生(三十九-四十) - 故事販賣機 - 知乎專欄

四十一

經理和幾個工友陸陸續續來了,胖子周八穿了一件高領的緊身毛衣,身上的肥肉旁逸斜出。大家逗他,他左躲右閃。我架起串,羊肉發出吱吱的聲音,火光在牆上晃動,青城的一個爛尾樓開始溫暖起來。我們先走了一輪啤酒。經理吞下兩口後面色開始陰沉,他問,「你們知道為什麼這個樓只蓋到十二樓嗎?」

我們搖搖頭,經理又說,「大家都坐近一點,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早前有個清潔工每天晚上都要在這附近掃大街,有一次掃到這兒的樓下,一個穿著電工衣服的人過來問她,現在幾點了。她看了一下表說,十二點。第二天她又掃到這裡,這個穿著電工衣服的人又過來問,現在幾點了,她看了一下表,還是十二點。連續幾個晚上都是這樣,這個清潔工就覺得有點奇怪,她膽子挺大,但還是問了一個這兒附近的居民。那個居民說,這個樓建到十二樓的時候,有個電工觸電死了,死的時候從架子上摔下來,尾指斷了。」

經理在這個時候頓了一下,我們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十二樓沒有一點聲音。經理壓著嗓子又開始說。「第二天的晚上,那個清潔工又看到了那個電工,電工問,現在幾點了?清潔工看了表,十二點。電工要走,清潔工忽然問,你等一下,我能看下你的手嗎?電工從口袋裡把手忙忙拿了出來。」

「四指!」

兩個字經理是用喊出來的,並且手還忽然從口袋裡抽出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被嚇得叫出聲來。經理大笑,周八過去勒住他的脖子,並且從他的口袋裡掏出錢包,說要弄些錢來彌補精神損失。我們都笑,羊肉串發出撩人的香氣,月亮升了起來。

喝到一半的時候,我們說話的聲音開始漸漸大了,所有的嘴都美好地油膩著。小楊已經喝高了,靠在牆角,蹬了幾下腳想試著站起來。我們看著他笑,他自己也笑。周八這個時候提議,「我們唱個歌吧。」大家都覺得傻,他沒有在意,自顧自地吼了起來:「青城山下白素貞,洞中前年修此身,哎喲哎嗨喲,哎喲哎嗨喲,勤修苦練來得道,脫胎換骨變得人。我們跟著和,哎呀哎嗨喲,哎呀哎嗨喲!」

唱了一回,大家更加高興了。周八到角落邊用可樂瓶尿尿,我們撿起小石子朝他的屁股扔,他移動肥胖的腿想要躲避,尿就撒到他的腳上,他大罵起來,我們笑得更加開心。這時經理問,「誰還有煙?」我看了看,就只剩兩根。我把一根丟給經理,一根給自己叼上。經理說,「一起下去買煙吧。」

我們走在沒有護欄的樓梯里,越往下,就越遠離十三樓的喧囂。到了三四樓,世界重歸於寂靜。還沒有裝上窗戶的牆體豁著一個口,外面的月光射了進來。經理站在光的下面,影子拉得很長,他轉過頭說,「歇會吧,我老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陪他站著。經理問,「我第一次見你,就感覺你讀過不少書,不像是做我們這一行的。我見過的人挺多,應該沒有看錯吧。」我想了一下,說,「你可能看錯了,我就是外地來打工的。」

經理表情平靜,他說,「不想說也沒事,賺些錢,自己去做點小本生意,挺好的。」

我點點頭,「走吧,下去再買點酒。最好快點,不然羊腿就沒我們的份了。」

走出那樓幾步,忽然聽見一串沉悶的破碎聲,好像有人把酒瓶包在衣服里往下丟。

「哪個王八羔子往下面丟瓶子?」經理轉頭問我,「你聞到什麼沒有?很腥的味道。」

「聞到了,像街道的屠宰場里的味道。」

尖叫聲傳過來,接著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我們停下來,看著人群往這邊跑。腥味越來越濃。經理站在那裡,倏地臉色驟變。

「壞了!」經理叫起來。我們回頭跑了幾步,在爛尾樓的水泥地上,看到小楊面朝下躺著,濺出來的血落在街道和更遠處的草地上,頭蓋骨飛了出來,腦漿像撒了一地的豆腐腦,腸子也從毛衣裡面流了出來。經理把手放在頭上,表情扭曲,就像馬上要哭出聲來。尾樓里響起了他們急促的腳步聲,身邊的人開始聚集起來。有人打了電話報警,周圍都是亂鬨哄的聲音。

他們下來,站在小楊的身邊,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旁邊的店家拿了一個席子出來蓋在小楊的屍體上面。血從席子下面涌了出來,像一條以身體為源頭的河,長出眼睛,漫過骯髒的水泥地面,朝我們的方向流來。

我們往後退了退。人群密集,他們高聲討論,經理從不知所措的悲傷中蘇醒過來,他轉過頭來吼道,「這他媽是怎麼回事?」

周八的臉已經白得嚇人,他說話的聲音顫抖得厲害,「醉成那個樣子,還要爬上牆頭尿尿,沒來得及拉住,就這麼掉了下去了。」經理閉上眼,一屁股坐在地上。遠處響起了救護車的聲音,它緩慢地穿過圍觀的人群,幾個穿著制服的人從車上下來,抬起小楊。

小楊像被抽離了骨骼,軟得如同一灘裹著衣物的血肉,手和腳朝著相反的方向彎曲,垂下來,朝左右搖晃。有人拿了一個擔架下來,他們把小楊放上去,蓋上了白布,和周八說了一通話之後,連警笛也沒有開,車就在人群中緩慢地划下出口,帶走小楊。血在地上綻開一朵巨大的紅花,我站在小楊從十二樓落下的地點,幻想他從十二樓掉下來看到的最後景象,也許他看到的城市,應該像一顆色彩斑斕的腫瘤。

大家都在等著警察來做筆錄,小楊的幾個朋友也過來了。人群混亂,警笛又響了。人群散開,我退到後面,徑直離開了。

沒有走出多遠,我就吐了起來。小楊離開之前跟我說的話從腦子裡湧出來,瀰漫在耳朵里:

「我家離得不遠,在鄉下,坐大巴一個半小時就到了。我姐姐上個月生了個男孩,我還沒回去看呢。」

他還沒看到他姐姐生的孩子。

我找了一間旅館,睡到中午。醒來的時候看了手機,有兩條簡訊,一條是經理的,「警察找你錄筆錄!速回。」還有一條,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發的:老師,給我回電話。  

我把陌生的電話號碼抄在紙上,取出卡,用指甲刀剪得粉碎。先是找了一個公共電話亭,給方常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一個同事昨晚墜樓身亡,警察要調查所有在場的人,我要暫時消失一段時間。方常沉默了一會,電話那頭只能聽見她的呼吸聲。

我說,你自己小心身體。風聲一過我就回家。這時候方常才開始小心翼翼地嗚咽。掛掉電話,我又拿出金鱗的號碼,遲疑了一陣,還是播了出去。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忙音,金鱗沒有接。我又投了一塊錢,四五聲忙音過後,金鱗接起了電話。

我說,「金鱗,是我。」

金鱗沒有說話,我能聽到她的匆匆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她像停在某個吵雜的地方,說,「老師,我不能多說,你晚上八點到公園的噴泉下等我。」

我想問些什麼,她就把電話掛了。

四十二

所有的事約好一般擠在一起,沒頭沒腦地衝擊我的神經。我找了一個飯店,吃了一碗辣的蓋澆飯,離八點還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困意十足,旅館又已經退掉了。沒有選擇,我只能去那個公園。找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鋪在地上,躺了下去,南方初秋的午後還有溫熱的陽光,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直到一場小雨把我澆醒。

點了根煙坐在噴泉下面,還有一個多小時金鱗才來。七點天還沒有全黑,有遮著傘的人稀稀落落地從我眼前走過,我對著他們的面容想起生命里的與他們年紀相仿的人們。記憶力似乎越來越差,有些人在我的腦海里只剩一個名字,我完全無法想起他們的容貌,即使是曾經如此親近的人。這讓我感到像是丟了什麼東西,雨越下越大,八點了,金鱗還沒有來。我有點擔心,但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找個避雨的地方,坐在那兒等她。

十點半左右,金鱗來了,沒有遮傘,一路跑著,站在雨中的噴泉下東張西望。我對著她喊,「金鱗!金鱗!」

金鱗跑到我的身邊,全身滴著水,眼睛通紅,一張口就是要哭的聲音:「老師,我以為你不會等我了。」

「冷嗎?」

金鱗咬著嘴唇搖搖頭,說,「我們去其他地方說。」

我們穿過雨,來到一處僻靜的路燈下。金鱗站定,被壓抑的悲傷瞬間就噴發出來,她咧著嘴哭,講話語無倫次:「今天,我住家的那個阿姨,叫我不要把事情張揚出去,說千錯萬錯都是他們的錯,不要想不開。還說,她會給我多點的錢,這裡很多鄉下來的女孩子都是這樣子,她們都忍著過來了。我每天晚上睡不著,總是感覺會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我這樣子會死的,會死的。」

我拍著金鱗的背,她哭得直喘氣,我問,「多久的事?」

金鱗哭得說不出話來,我等了一會,她才說,「上次見著你之後沒兩天,阿姨出差,叔叔就乘我睡覺的時候進來了,後來,幾乎每天晚上都來,我鎖門也沒用,他有鑰匙。」

「狗雜種的,你報警嗎?」

「沒用啊,他那裡有熟人。」金鱗的眼睛已經哭腫了,「那天阿姨回來,我找她說了,他們在客廳吵,你知道叔叔說什麼嗎,他說,山裡來的小保姆哪個沒有給東家乾的,總比在外面玩便宜,還乾淨。」

「他說我還乾淨啊!」金鱗歇斯底里地喊完,又緩緩地蹲下,雨水浸透了衣服,她抱住自己,開始發抖。我不知道要怎麼做,金鱗抬頭看我,面無表情,她說,「我只想回家。」

「那我幫你買票,我還有些錢。」

金鱗低下頭,「沒有拿到錢,我不回去。我不想讓我爸難受,他送我出來,又花錢四處託人找活,我才領了一次工資。我沒臉這樣回去。」

「你還是回去吧,我給你爸爸說這些事,這也不是你的錯。」

金鱗不再說話,只是搖頭。

「那你要我怎麼幫你?」我問。「幫你告他?我可以試著找關係,幫你聯繫律師,如果官司贏了,你就能拿到錢。」

金鱗抬頭看我,「這要多久?」

「我不懂,但應該得要好幾個月吧。」

「那樣我會死的。」金鱗說這話的時候眼神空洞。這讓我想起從十二樓墜下的小楊,如果再讓金鱗回去住上幾個月,可能她也會爬上高樓,用身體在這個城市砸出一個印記。

我點了一根煙,金鱗也想要,我給了她,她抽了一口,就開始猛烈地咳嗽,我從她嘴裡拿過來,丟到地上踩滅。她轉過身,把目光投向這座霓虹閃爍光明的城池,表情猙獰。

我們都不再說話,我一根接著一根抽煙。夜開始深,我對金鱗說,「我們先去吃點東西。今晚你別回去了。我給你租個房間,你在外面睡吧。」金鱗搖搖頭,「不餓,我想我還得回去,他們欠我兩個月的工資,要不,我買把刀帶回去。他要是再碰我,我就死給他看。」

我沉默了很久,才說,「金鱗,這樣吧,我給你講我的主意,這算不得好,甚至有點下作,但是我想,對於那種王八蛋,我們找什麼律師呢?」

金鱗站起來,擦了一把眼淚,瞪著眼睛看我。

「去他媽的,能制住惡的,就是善。」說完這句話,我覺得公義已經站在我們這邊,「我給你買個針孔攝像頭,你裝在自己的房間里,拍下來,從頭到尾拍下來,趁他們不在,收拾東西走。我幫你要到錢。」

強烈的呼吸讓她的瘦削的身體猛烈地起伏。「能要到多少?」

「三十萬。」我說。

那天晚上回去之後,金鱗的電話再也沒有打通。我買了一個裝在鍾里的針孔攝像機,每天八點到九點在噴泉底下等著,這是和她約好的。我新租了一間小屋,每天晚上都做許多的夢,有時候夢見小楊,他跟我說話說得好好的就開始哭,然後一個人走進灰濛濛的世界。還有夢到光明寨,金鱗在那個破舊的教室里站在桌子上,我叫她下來,她就哭。更多的夢裡,我在奔跑,有時候是狗在追,有時候是人,我就那樣不斷地跑著,直到滿身大汗地醒來。

我不敢回去找方常,只能用公共電話打給他。她情緒已經穩定,接到我的電話就出一口氣,我擔心她犯病,又跑出去,但是什麼也不能做。大約過了半個月,我才再一次看到金鱗。她瘦許多,原本圓圓的臉已經開始變得尖了,眼睛不再有光,深深地陷了下去。我們在噴泉下坐了一會,她沒有說太多的話,只是咬著嘴唇對著熙熙攘攘的公路發獃。我看不下去了,說,「你還是別回那兒了,我怕你出事。」金鱗搖搖頭,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公園的大鐘敲了九下,她起身,撣去身上的土,就像在田地里幹了一個下午的活,正準備回家吃飯。她說,「老師,如果我沒有再來這裡,替我捎話給我爹,說我不孝,對不住他。」

我拍著她的肩膀,把勸她回光明寨的話再一次咽回嘴巴里。金鱗要走了,我說,「你要挺過來,你才十五歲。」

「你還有好長的路,一定要走過來。」

金鱗低下頭,囁嚅,「我先回去,你上次說的地址,我都差不多拿到了。」

我看著她離開,她緩慢地穿過霓虹閃耀的路上,一點一點走進黑暗裡。

第二天我起的有點晚了,吃過午飯回家的時候經過公園的噴泉,看到金鱗躲在我們約好的角落,身邊是幾個袋子的行李。她看到我,站起來,對著我招手,右腳有點兒瘸。

「我把他家的窗戶用鋸片割斷,從二樓跳了出來。」金鱗說,「我拍到了。」

我帶金鱗到我住的小屋,她把行李放下,說,「看看吧,應該能夠看清臉。」我覺得有尷尬,不知道說什麼好。金鱗低下頭,聲音小得幾乎無法聽清:「你看看吧,我沒事。」

我把盤插入電腦,屏幕先被一個穿著襯衣的肥厚的背部填滿。金鱗似乎說了什麼,那個男的就開始脫衣服。她也開始脫,我把頭低了下來,但聲音還在繼續,我想關掉視頻,金鱗指著屏幕里的自己,就像指著菜場上的一個蘿蔔或者白菜,她說,「我叫他換到床尾做的,這樣能夠看清臉。」

一個作者:@陳齊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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