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酒令/黑白漫文化 雖然知道生活本身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素材和靈感源泉，也並非所有的漫畫都去超越現實天馬行空得讓人看多了一不小心就「中二」，但即便是純寫實化風格的漫畫，大多數時候也只是披著「生活」的外衣，內里還是一場現實的架空，實際上仍是空想的本質。這也由漫畫本身決定吧，因為如果真的去畫現實生活一五一十的東西，估計沒多少人會看得下去，尤其是漫畫讀者的主要組成部分——那些青春洋溢喜歡新潮的校園男生女生們，因為現實生活大多數時候真的很——普通、瑣碎甚至無趣。
有時候覺得，看漫畫就像點菜，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口味，你覺得好吃的東西別人未必喜歡，你能品嘗出來的味道別人未必理解，你推薦了一杯醇酒，別人喝出的是白開水的味道。青年漫畫和少年漫畫之區別，為什麼感覺少年漫畫「飄」得更高，而青年漫畫「沉」得更低？很重要的一點，在於年齡差帶來的生活與閱歷累積的下層基礎。尤其是現實生活題材漫畫，有的故事真的只有同類人才能有情感的共鳴，只有經歷和見識過的人才會懂其中的滋味，而也只有這些人，才會細細品味，才能掩卷而思、而嘆、而將之對應自己的現實生活。
比如谷口治郎的《櫸之木》。
谷口治郎以擅長描繪市井小民尋常人家的生活百態而著稱，《孤獨的美食家》《父之歷》《老師的提包》等代表作無不如此。明明是普通的現實生活故事和尋常景象，谷口總能用細膩而溫柔的筆觸描繪出和緩的節奏和長久的溫情，就像回憶往事的記憶本身。
《櫸之木》這部由一個一個小故事組成的短篇漫畫，便也是描繪不同人的「家庭故事」，但是與許多漫畫中表現的家的溫馨和美好不同，這裡面的家庭都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非常現實也非常熟悉，是你我身邊都經常能看到或是自己的家裡也在發生著的，但是卻很少有漫畫能這麼直接地去細緻而專門去刻畫。誰都希望看到家的美好幸福一面，但實際上也不能不承認「完美的幸福」是極少人才能遇到的幸運，大多數的我們，擁有的家庭都是有瑕疵甚至殘缺的，需要我們努力付出、理解、忍耐、寬容……才能享受和美的幸福，這才是家的真實模樣。而《櫸之木》里的一個個家庭，雖說也終究是虛構出來的，但已經極大程度地「鏡像」了家庭本身的模樣。
瑣碎的東西某種程度上是我們最不願意去討論的，一提起可能就感覺煩。就像《櫸之木》里的家庭，既不會經歷地震海嘯，也沒有什麼暴力和刺激，所有的問題都聚焦於「人」的行為和思想本身，圍繞切身的一切展開。搬來新家的老人為了要不要砍一棵樹反覆思考權衡，搬走的小兄弟倆因為思念一條送走的狗而穿越漫長的森林，祖父母討論著如何才能讓小外孫女能多說說話能好好玩得開心……
當我們想起家，想起家人，能想起來的其實也是那麼瑣碎的東西，只是置身其中時，往往容易忽略容易忘記。但谷口用他的畫無聲提醒著我們，這些雖然小而普通，也不一定讓人開心，但都是值得認真對待和慢慢珍視的。
矛盾是一個家瑕疵的根源，有的像玻璃上的灰，用力擦一擦洗一洗就能消除，有的卻像劃破的傷口，治好了也會留下疤。在《櫸之木》里，家庭矛盾無一避免：鄰居強烈要求砍掉自己庭院的櫸樹因為落葉太多打掃困難；子女在父親生病期間背著父親賣掉老家的房子；六十多歲的大哥離家出走，因為跟兒子一家不合；子女嫌棄父親的工作，父親卻堅持著不肯妥協；女兒無法接受父母離婚怎麼都看不慣繼母想盡辦法離家獨立；年輕氣盛的男人背著妻子和孩子出軌最後導致離婚；遠嫁而來的法國女孩從不受婆婆待見……
這些矛盾有大有小，有的已經解決有的還未解決，谷口只是慢慢畫著、講述著、展示著，並不想當一個像「解憂雜貨店」里的解憂人，也沒有去評判任何是非對錯，事實上很多家庭矛盾是無法評判的，因為總是各有各的理由和無奈，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其背後或許還有著更深的根本無法解決的社會問題。但谷口筆下即便是矛盾與衝突，也總是緩進而自然，讓人覺得這都是生活常態請無需過分緊張激烈，矛盾的探索和解決，幸福的追求和獲取，要慢慢來。
代溝是家長和孩子之間的隱性裂縫，它表現得不那麼強烈，卻叫人長久地難受，也並不是只要好好溝通就能解決的，尤其是孩子還小的時候。在《白色木馬》一章中，木下夫婦帶著小外孫女裕美去遊樂園玩想讓她開心點，因為裕美被送到外婆家後幾乎都不說話也不笑。但是裕美什麼也不玩，最後總算在旋轉木馬上像其它的孩子一樣盡情笑了。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孩子曾經在遊樂園有被母親「丟下」導致的心理陰影。單親家庭的原因，她知道自己是個礙事的孩子，害怕被大人丟下但是又不敢說，所以不敢玩，只是順順從從卻悶悶不樂……
大人未曾細心去體驗孩子的脆弱感情，孩子又怎麼會理解家長的想法和愛？即便已經長大成人，又真的和父母坦誠相待嗎？或者已經身為父母，卻仍不知要如何與孩子無障礙交流？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小小的心裡對父母有著被愛的渴望和總不能被理解的失望，而當我們終為人父母，又苦惱著發現自己的愛傳達得怎樣做都好像不夠好，怎麼努力都好像無法深入孩子的內心，才發現「代溝」實在是一道比想像中更難的難題。
利益是最現實的東西，我們能大大方方和陌生人談，卻不願啟齒和最親密的家人談。因為覺得「談錢傷感情」，但是實際情況中又哪能真的避免，許多家庭糾紛真的追究起來也常常和利益掛鉤。《櫸之木》中也是如此，兒女們為了買房讓父母賣掉舊居產生矛盾；多年未曾聯繫的姐弟終於不得不因為遺產而決定再次相見；明明知道老人心愛著櫸樹的鄰里們為了自己不想打掃落葉叫人家砍掉……利益有大有小，有私有明，或主觀或情非得已，但它確實橫亘在人與人之間。親朋好友之間的利益糾紛並不見得比和其它人少，但是親人之間難的是利益關係並不純粹也不對等，加之「感情」並不能拋開一邊，就顯得更為混沌不清。這也是家庭之中難以言喻、剪不斷理還亂的事情。 不過谷口的漫畫里，利益並非冷冰冰的，而是帶著溫度，利益會製造矛盾，也會帶來契機和驚喜：墮落多年後悔悟的姐姐終於能借著遺產之名與弟弟重聚努力冰釋前嫌，被子女遊說賣房的老人因傾訴煩惱結識新伴開啟了美好的黃昏戀……也許利益的糾紛仍然存在，但是也不必抓住它不放，同時至少也讓人能看到更多溫情的東西，家人之間固然會因為利益有隔閡，但感情的光芒依然耀眼。
…… 谷口的《櫸之木》中的故事，都是選自內海隆一郎《人們》系列小說，兩百多篇之中精選了這短短不到10個，也難怪看得深入人心深入人情了。漫畫的幻想誇張性是大多數作品具有的特徵，也的確是優勢所在，但這並不意味著寫實的筆觸和平和的故事就退居其次。其實無論何種風格和內容，作品最終都以打動人心為目的。只是谷口選擇了離我們生活最近的，卻被我們或有意或無意忽視、遺忘、不願面對的事物。家，這個我們身處其中卻未必全懂的地方，裡面我們全部認識卻未必全部理解的人，呈現出的真實面貌可能並不單純美麗，但是儘管酸甜苦辣雜糅各異，每一種味道都是我們生活的原味，不必訝異不必煩惱不必羨慕他人，我們終將互相理解、支持、包容，共同構建一個現在、將來可能都未必完美但一定會愛著、念著的家。我想，這就是谷口細心柔和的漫畫想傳達給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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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 | 一首寂靜的晚詩——《老師的提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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