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挖藕匠的忘年交

挖藕匠最難熬的日子是在冬天。他們站在齊腰深的浮冰中,小心翼翼地勞作數個小時。做過這份工作的人都知道,這是對身體的摧殘。他們總說,不能再幹了。等到來年挖藕季,想起家中老小,佝僂的腰又向泥塘貼近一分。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33 個故事

阿達是個挖藕匠,在麥鎮一帶小有名氣。

麥鎮附近的村落多池塘,池塘中除了養魚,還種了很多蓮藕。挖藕的時候,池塘邊總是圍著很多人觀看,小孩子居多。和其他孩子一樣,我從小就愛看挖藕。

挖藕匠有時為了逗我們開心,把難以銷售的小藕扔上岸來,說一聲「搶哇!」我們一群孩子便衝過去瘋搶。我把搶到的蓮藕帶回家裡,讓奶奶做成一碟美味的涼拌蓮菜。我和爺爺頭抵著頭用筷子夾著吃,這時他往往會喝上二兩白酒。

挖藕掙的錢少,不如外出打工。曾經輝煌一時的挖藕匠們,漸漸寥落下來,最終只剩一個阿達。觀看挖藕的人日漸興味索然,只有我還喜歡看。有一天我發現,我成了阿達的最後一個觀眾。

阿達並非甘願挖藕。他是個鰥夫,妻子患惡疾去世,留下兩個年幼的雙胞胎兒子。如果有人看家,他早就流入外出打工的浪潮了。

阿達平日里種田,是個地道樸實的農人。青壯年都去外地務工,田地大都荒廢下來。阿達一人承包了二十多畝地,種麥子、玉米,也種棉花、紅薯。糧食不值錢,為了增加一點收入,到了挖藕的季節,阿達就成了挖藕匠。

阿達四十餘歲,生活的重壓使他很顯老。鎮上人背後都說,阿達看起來足有五十歲。

阿達家離我家很近。我和他的兩個兒子從小就在一起玩,關係不錯,常常去他家蹭飯吃。我上初中時,不喜歡讀書,愛逃課出去玩。阿達的兩個兒子學習很好,從未逃過課。和他們在一起玩的時候,總有人跳出來拿我們做比較。長而久之,我就逐漸遠離他們,阿達一直搞不懂我為什麼不愛去他家了。

秋末的一天,我又逃課去鄉間。走到池塘邊,看見阿達頭戴草帽,一身布衣,半截腰深陷在淤泥中,只有脖子以上還是平常人的模樣。阿達也看見了我,他踩著厚重的淤泥,深一腳淺一腳向池邊走來。他懷裡捧著一捆細小的蓮藕,要我帶回去做菜用。

「阿皮,又沒上課哇!」他喚我的小名。

看他上岸,我便找一塊乾淨的草皮坐下。他把蓮藕放在池邊,坐到我身旁。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吸煙,我從煙盒裡抖出兩支煙,一支給他一支給自己。他把泥手放在草地上使勁摩擦,稍微乾淨些,才接過我遞給他的煙。我掏出火機給他點火,再給自己點上。

「你還在長身體,還是少抽煙為好。」他說。

我那時處在叛逆期,誰的管教也聽不進去。阿達是我為數不多可與之共話的成年人,在我心中,他和我沒有輩分關係。平時他不會說這種話,那天忽然說了這麼一句,我心裡有點火,想站起來走人。

阿達大概知道觸到了我敏感的心弦,立即轉移話題,問我缺不缺錢。

他知道我缺錢。煙錢、酒錢,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開銷。我不敢張口問家裡要,家裡會問怎麼總是要錢,錢都花哪裡去了。我父母都在外地,家中只有年邁的爺爺奶奶在,我更不忍心開口。每當迫不得已向他們要錢時,想想這些錢的來源與去處,心中便會產生強烈的愧疚之感,不由地厭惡起自己來。

有時候實在缺錢了,就想干點壞事,弄點錢花。

我認識的幾個學生就是這麼乾的,他們去街上摸人口袋,或者偷偷變賣學校里的物品,屢屢得手,從未被抓到。看到他們整日大把花錢的快活樣子,我很心動。他們曾邀我加入,我反覆思考利弊,仍猶豫不決。

我得不出個結果,想找人商議。思前想後,也只有守口如瓶的阿達值得信任。

我在地里找到阿達,他正背著葯桶給棉花噴洒藥水,正午的陽光把他曬得汗流浹背,蠟黃的臉膛上爬滿汗珠。我述明來意,他靜靜聽著。我說完後,他當即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塞到我手裡。他說以後再缺錢,就去找他,他會力所能及地幫助我。他只有一個要求:千萬別做壞事。

從那天起,每次見到我,他總是偷偷塞錢給我。有時候缺錢了,我就裝作不經意出現在他面前,他口袋裡有多少就會掏多少給我。這件事除了我倆,誰都不知道,包括他兩個兒子阿周和阿正。

圖 | 麥鎮的荷塘

那天他問我缺不缺錢時,我念起他的好來,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全消了。我點點頭。他說晚點給我,因為他在泥塘里挖藕,身上沒帶錢。我又點點頭,說好。

村裡人看阿達老實,給他介紹了個老婆。阿達對她印象不錯,但兩人還是沒成。據說是因為阿達有兩個兒子,她怕將來負擔太重。我那時不能理解,覺得明明相愛的兩個人,怎麼會被愛情之外的因素所動搖。

「那女人很壞!」我氣咻咻地說。

「不能這樣說人家,」阿達替她辯護,「她也不容易。」

我感覺他不想多說,便不再提。我跟他說在學校打架的事情,給他看脖頸上的傷口。

「以後再遇到這種事,能忍就忍,忍不下就商量著來。我知道這話你聽不進去,可是慢慢你就會明白這些道理。到了社會上,這種事會更多,你總不能天天和人打架吧。」

「嗯。」我含糊地應道。

涼爽的秋風把阿達一身的泥漿吹乾,兩隻手臂上,乾結著泛白的泥皮,說話時他一點一點把它們揭下來。

那時班上有個喜歡我的女孩,我對她不喜歡也不厭惡,另一個女孩我很喜歡,卻不敢貿然表白。我拿不準主意,只好去問阿達的意見。

「不是真心喜歡的,不要談最好。喜歡的就該去試試看,就算被拒絕了也沒什麼。至少將來想起來不那麼後悔,但前提是不要影響到人家學習。」說完他又加上一句:「不然你會更加後悔。」

後來我反覆權衡,決定把愛藏在心裡。那女孩學習很好,和我在一起,她可能會學壞,而我卻很難學好。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煙也抽了不少。

「喂,阿達。天都快黑了,你就別歇了。」遠處土坡上傳來喊聲,是池塘主。「儘快干,我明天還要去鎮上賣藕。」

「噯,好嘞。」阿達應著,站起身。

我知道我該走了。我銜上一支煙,點著後遞給阿達。他指著池邊的那捆蓮藕說:「走的時候別忘了把小藕帶上,回去可以調幾盤蓮菜。你爺爺愛喝點小酒,這可是很好的下酒菜。」

若是小時候,我會毫不猶豫抱著就走,這時卻怕蓮藕上的泥巴會沾在我的白襯衫上。我在學校犯事太多,爺爺總會被叫去批評訓話,想到這藕能給爺爺做點下酒菜,我為難起來。

阿達看出我的猶疑,說:「淘洗一下就好了。」他抱起蓮藕,走進池塘,彎著腰一點點搓洗。霞光照在他的脊背上,他嘴裡銜著的煙熏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用一根草藤把洗白的蓮藕捆紮起來,方便我提攜。

挖藕的季節一般在秋季,也有在冬季的時候。臨近春節時,蓮藕的價格會猛漲。有些池塘主為了賣個好價錢,會選擇在冬季出藕。北方的冬季寒冷難耐,人裹著厚厚的棉襖還瑟瑟發抖,更何況是下到結著浮冰的池塘里。

冬季挖藕的時候,阿達會穿上皮衣皮褲,防水擋寒。在呵氣成霜的天氣里,一層薄薄的皮衣並不能驅退寒冷。這時候破冰下水,需要的不僅僅是體質,還有頑強的意志。

寒假裡,我終日無所事事,常去池塘邊觀看阿達挖藕,陪他聊天解悶。開工前,阿達會央我去買燒酒,他需灌上幾口才有足夠的勇氣下水。天氣再冷些,除了灌燒酒之外,他還會嚼上幾支辣椒,辣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像被火燒了一樣。

阿達踩著浮冰向池塘深處走去,冰塊咔咔碎裂。他在池塘中工作兩個小時就要上一次岸回暖。剛上岸時他面色蒼白,嘴唇發青,牙齒不住地咬合。我把手放在他身上,發現比冰還要涼。他一上岸,我就趕忙遞過燒酒,他接過去一口氣喝上七八口。過半天他才恢復正常的臉色,嘴唇也不那麼烏青了。

「阿皮,你要出息,不要像我。」每逢他累得熬不住時就會這麼說。休息一會兒後,阿達又要下水了。

常年累月地彎著腰浸泡在水裡,人的身體勢必會出問題。有一天,阿達上岸後,我發現他的腰彎著,直不起來了。我繞到他背後,想給他捶捶。我只能很輕地捶,稍微力重些,他便咬緊牙關眉頭緊皺,腦門上布滿細密的汗粒。我突然感到,阿達老了。

後來我輟了學,去外地謀生,一年最多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我都會買上幾樣菜,帶上兩瓶酒,去阿達家裡做客。他問我在外面的情況,我總裝出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說些牛皮話給他聽,其實是不想他挂念。

阿達老得很快,身體一年比一年壞。每逢陰雨天,便哼哼著腰疼腿疼。為了省錢,他不去看醫生。我大概知道他的病狀,去藥店給他買成包的中藥,在鍋里煮了,給他敷在腰上。

我在家的那段時間,早晚兩次去他家,給他敷藥,陪他聊天。我走後,一切就得他自己來了。他的兩個兒子在外地念大學,不到寒暑假是不回來的。即便到了寒暑假,回來也只住兩天就走。他們都很懂事,體恤父親的不容易,假期找了兼職,掙點生活費。

在我的勸說下,阿達不再挖藕了,但還種著很多畝地。我勸他地也不要種了,他說不種地怎麼行呢,阿周、阿正還要上學,以後還要成家,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我在外面打拚的這幾年,混得很不如意,錢也沒攢下。後來我每月會按時給阿達寄一筆醫藥錢,要他拿去瞧病買葯。他起初不肯收,總給我寄回來,說我在外也很不容易,各處都需要花錢,手裡沒錢是不成的。我不說什麼,照樣每月寄出。半年後,他便開始收下,不往回寄了,大概是不想拂了我的好意,惹我生氣。

前年除夕,我從外地回來。我給奶奶帶了些容易嚼動的糕點,給爺爺帶了兩瓶紹興酒。另外兩瓶酒,我把它們裝在一個手提袋裡,是給阿達的。吃過晚飯我就帶著餃子和酒朝阿達家走去。

他家的門虛掩著,推門進去,我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給一群柴雞投食。雞圍聚在一起,低頭「咕咕」啄食。阿達看見我時,驚訝地坐了起來。

他的腰仍舊彎著,顴骨和眼眶向外凸出,一雙蠟黃的臉皮緊貼在塌陷的雙頰上,人比以前更瘦了,衣服穿在身上顯得鬆鬆垮垮。

他以為我不回家了,看見我只連聲說「回來好,回來好。」阿達把酒擰開,倒進兩個小杯中,我們舉杯碰了一下。阿達輕抿了一口,咧嘴咂摸咂摸:「這酒好,綿軟不烈,有一股酒香在。」

餃子帶得恰逢其時,阿達果然還沒吃飯。他說一個人不值得做。阿周、阿正都沒回來,在餐館裡做寒假工,節日期間生意忙碌,老闆不放人,說是過完年才能走。

阿達喜歡就著蒜吃餃子,他一邊吃我一邊給他剝蒜。一碗餃子,他只吃了一小半便停下了,以前他能吃上兩大碗。我問怎麼不吃了,他說飽了,不是太餓。問起腰傷,他說好多了,說我寄的錢還沒花完。那天下午我坐到很晚才離開,臨走時叮囑他,沒有錢了就告訴我。他點頭說好。

去年端午前後,我接到消息,說阿達去世了。等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返回家鄉時,阿達已經下葬。儀式很簡單,靈棚都沒有,簡單到稱不上是葬禮。死去當天,屍體就被帶到殯儀館火葬,當天下午,骨灰埋在了野外的荒草地里。

阿達的死因誰也說不上來,他沒去檢查身體,有的說他得了肝病,有的說是肺上的毛病,還有人說是食道方面出了問題。聽說他死的時候,瘦得只剩一把皮包骨頭。

人們在他的枕頭下翻出我每月寄給他的錢,五千塊,一分不少,他根本沒去買葯看病。從阿周口中得知,他把我的錢攢下來,是預備將來我結婚時,給我添彩禮用。

轉眼一年多過去,我仍時時念起他。如果沒有阿達,我可能會成為一個街頭混混,扒手,甚至走私犯。如今回到麥鎮的池塘邊,蛙聲依舊起伏響徹,身旁卻再也沒有一個人,跟我抽著煙,聽我訴說煩悶心事了。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由雷磊、王天挺等青年媒體人共同打造,致力於真實故事的發現和價值實現。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作者李宇恆,現為自由職業者

編輯 | 馬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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