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眠錄·貓航船

我去看望一位朋友,聽說他最近病得很重。

我本打算在街上隨便買點什麼當做慰問,可街兩旁的店鋪卻都已經打烊,「這才什麼時間呢?怎麼就都關門了?」我嘟囔著,心裡多少有些失望。天色已經很暗了,眼睛裡像是在下著一場煤灰粉末的雨,眼前的一切全都黑黢黢的看不真切,可是路燈卻還絲毫沒有要亮起來的意思。

幸而,我並沒有怕黑怕鬼的毛病,去朋友家的路也早就熟絡在心,除了在經過一條暗巷時,差點因為一隻貓的搗亂而險些被絆了一跤以外,一路上倒還算順利。從巷子中出來,便到了朋友家所在的那條窄街。不知為什麼,朋友家門上掛起了一盞白燈籠,雖然眼中的煤灰雨仍是落得飄飄揚揚,可那閃閃爍爍的燈籠卻還是看得人心底發涼。

我扣響了門環,稍等了一會兒,院內卻始終沒人應聲。我耐不住性子,索性推門而入,那一刻,莫名感覺身體有些輕飄飄的。

四合院里,不管正房、廂房,全都燈火通明,也不知是出了什麼事,我開始替朋友擔心起來,借著背後吹來的風一股腦地進到了朋友的卧房裡。

還好,半靠在床上的朋友看上去雖然有些憔悴,可精神卻還不錯,尤其一雙眼睛,炯炯地發著光。朋友抬頭看見了我,頗為疑惑地問:「你眼睛怎麼了?怎麼像著火了一樣?」

而我卻也抱著同樣的困惑:「你的也是,我從沒見過你眼睛這樣亮過。」

朋友苦笑著問:「這麼晚了,怎麼想起到這來了?」

我這才想起出門前竟忘了看上一眼時間。「我就說街上怎麼一個人都沒有,原來是我出門出晚了么!」我尷尬地笑笑,之後問朋友說:「病好些了嗎?這些天一直沒來看你,怪過意不去的。」

朋友微微頷首,說道:「還是那樣,整日里昏昏沉沉,忽睡忽醒,連白天黑夜都快分不清了。」

我也只能安慰他說:「多休養兩天就沒事了,你就是平日里累著了,需要休息。」

朋友含糊著答應了一聲。之後與我談起這些天來從報紙上看來的大事小情,我拉來一把椅子坐下,同他一起侃起大山來。

正閑聊著,朋友的神色卻驀地變得嚴肅了。他朝窗外望去。「這麼晚了,誰叫我呢?」

我奇怪地問他:「哪有人叫你,我怎麼聽不見?」

朋友 轉頭看向我:「你沒聽見嗎?外面有人正叫我名字呢,是個年輕人的聲音。」

我走到窗邊,側耳諦聽許久,可除了斷斷續續的促織鳴叫,卻並沒有朋友所說的那個聲音。

「是不是你的幻覺,你平時都吃的什麼葯?」我轉回身問他,卻發現朋友竟已經從床上起來,一邊蹣跚而行,一邊朝我抱怨:「明明有聲音,你聽不到,余琪(朋友的妻子)她也聽不到嗎?還得讓我自己去看!」我連忙上前去攙扶他,剛抱住他的手臂就被他一把甩開——他的力氣忽然變得大的出奇了。

我只能跟在他身後,跟著他走出卧房,走進庭院,徑直走向院門。「慢點,我來替你開門。」我緊走兩步,搶在了他的前面,伸出手去觸門,可卻撲了個空,我打了個趔趄,之後整個人就已站在街門外了,而朋友仍是站在我前面。

街道上,一條船——我沒騙你,真的是一條船——正悄無聲息地從我們面前經過。那是條看上去已十分老舊的木船,船體已被長年累月的水氣侵蝕成了深褐色,船身細長而狹窄,就像一片浮在水上的柳葉,不見風帆,也不見有人搖櫓,卻能像晴朗天氣里凌風遷徙的雲一樣,輕盈而又縹緲地航行著。船頭懸著一盞閃閃爍爍的紅燈籠,除此之外再沒任何照亮之物,燈籠後有一隻用雙腿站立著的狸貓,渾身披著黃色的花紋,一雙碧綠的眼睛,朝向我們看時發著璀璨的光芒。它手中提著一條長長的紫絲絛,頂端綴著一個鴨蛋大小的紅綉團,垂下的部分綴滿了燁燁生輝的銅鈴鐺,只要有一點風,整串鈴鐺就全都「丁丁玲玲」的響起來,良久不絕。

我和朋友,兩個人看得呆了,竟真如兩個站在水邊等船的客旅一樣,絲毫不敢亂動,生怕會出什麼差錯。當船尾已駛過了我們面前時,船忽然停了下來,之後就聽見「咚咚」的腳步聲,那貓提著鈴鐺站到了船尾上,盯著我倆看了一會兒,似乎是在遲疑,突然卻又朝我們揮手說:「二位,快點上來吧,過時不候!」

我謹慎地看了一眼朋友,卻發現他竟已經動身了,我也只好跟過去,上到了船上。

一陣若有若無的風從身後吹來,船便又轟隆隆地緩緩開動了——其實並沒有聲音,可我卻總覺得應該有點動靜才對,哪怕是想像出來的。耳邊依稀迴響著潺潺流水的聲音,可當真的靜下心去傾聽時,卻又什麼都聽不到了。

那貓已走回到船頭去了,我坐在船的正中央,朋友坐在我後面,他似乎已有點累了,半倚著船幫,昏昏欲睡。「別睡著了,會著涼的!」我提醒朋友道,朋友卻只是抬了下眼皮,之後就將頭垂下了,那貓扭頭朝我喊說:「讓他睡會兒吧,還有好長的路呢。」我只好脫下自己的外套給他蓋上。

等我回過身時,那貓竟已經站在我面前了,它筆直地站著,手中仍舊提著那串鈴鐺,仰著渾圓的頭看著我。「你有什麼問題嗎?」我從它的眼睛裡看到了滿滿的好奇。

「你不該和他出現在一起的。」貓說。

「他是我朋友。」我說。

貓搖搖頭。「不是,我不是說這個。」手中的鈴鐺微微晃了晃,睡在我身後的朋友「唔」了一聲,之後就又沒動靜了。「你和他不一樣,你不該上船來的。」貓說,之後又嘆口氣道:「不過你既然願意上來,那我也就沒辦法了,你也別怨我。」

「我為什麼要怨你?」我坐下來,目光平視著它問說。

貓卻毫無緣由地笑起來。好一陣兒,才停下來問我說:「你既然毫不猶豫地上船來,可知這船究竟是要往哪去?」

這問題我還真沒想過,當時只是看朋友上來了,我一時沒主意就也跟上來了而已。「那請問,這船是要去哪呀?」我這才想起來問它。

貓搖了搖頭,對我說:「還能去哪?自然是去蒿里銷案。」

「蒿里是哪?又是要銷什麼案?」

貓平靜地對我說:「蒿里是聚斂死人魂魄之地,將你們載到那裡,面詣判官,將生籍一筆勾銷,之後就可以由鬼卒押著再返回人世間來投胎了。」

一瞬間,我彷佛明白了什麼。「我又沒死,我去蒿里做什麼!我不去,我要下船!」說著我就要起身跳船,貓卻仍是不慌不忙地對我說:「想好了啊,這會兒跳下去可就魂飛魄散了。」

我只好又坐下來。「我真沒死呀,你非讓我上船做什麼!」我急得簡直快要哭出來了。

「這話說的,明明是你自己上的船,沒人逼你。」貓一臉的不屑。

「我想上船你就讓我上呀!現在多出個人來,等到了蒿里看你怎麼跟上級交差!」

貓笑著說:「蒿里每天要銷籍的魂魄多如恆河之沙,哪能哪個人都去核實一番,錯了就錯了,判官都不在乎,我又管那麼多做什麼。」

真是只不負責任的懶貓!我心下抱怨道,卻又不敢明言,害怕萬一激怒了它還不知會把我怎麼樣呢。我回頭看了一眼熟睡著的朋友,問貓說:「我朋友他……」

貓點點頭道:「他是真死了,我勾牒寫著呢,這個錯不了。」

我這才明白過來朋友家門前為什麼掛著一盞白燈籠,心中五味雜陳。

沉默了會兒,我問貓說:「你不是貓嗎,怎麼干起勾人魂魄的差事了?」

貓笑道:「最近花銷太大,只好替閻君當兩天差,賺幾個錢貼補一下。」

「你一隻貓,花錢的地方很多嗎?」

貓抱怨道:「我是花不了多少錢,可有人能花呀,人家要花,我又不能不給,只好努力賺錢了唄……」

說完,喟然長嘆一聲,我懂得了他的意思,感同身受地點了點頭。

不知航行了多久,船忽然停了下來,我感覺不對勁,便強睜起惺忪的睡眼,抬頭觀望,之後,一下子就清醒了。船居然停在了我的家門前!我驚出一身冷汗,以為是家裡的人要被貓給勾走了,正要開口問它,它卻連連擺手,示意我別出聲,之後躍身站上了船幫。

「喵~」它抻著身子叫了一聲,須臾,只見牆頭上驀地竄上一團黑影,一雙幽綠的眼睛朝船的方向望過來,「喵~」貓又叫了一聲,那團黑影便從牆頭跳下來,徑直朝船走過來了。

走進燈籠散發出的光影中時,我愕然發現,這不是我家裡養的小花嗎!花兒也看見了我,驚訝地「哎呀」一聲,神色慌張地看向那貓,貓無所謂地聳聳肩,花兒這才長舒一口氣,對貓說道:「沒想到這老傢伙也有今天!」一面已跳到船上來了。

「老傢伙?!」我原本還希望花兒能替我求情,卻沒想到她對我竟是這個態度,我戟手向她喊道:「怎麼說話呢,我平時可沒虧待過你呀!」

花兒卻冷笑一聲道:「天天粗茶淡飯,還說沒虧待我,要不是得遇蟬郎,我早就餓死了!」之後轉過頭嬌滴滴地問那貓說:「我要的魚蟬郎可帶來了?」

那貓一臉痴笑地答說:「帶來了帶來了,就在船頭罐子里,可新鮮了!」花兒聽罷,滿意地點點頭,之後用身體蹭了蹭那貓,便走去船頭,翻出罐子,吭哧吭哧地吃起來。

我說最近怎麼伙食明明沒變,花兒卻胖了許多,原來是因為頓頓有夜宵吃嗎!「花兒,看在我們好歹幾年主僕之情的份上,替我說句情可好!」我近乎乞求地對花兒喊道,可對方卻只顧埋頭吃魚,根本不理我,而那貓則始終諂媚地盯著花兒,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這幾年裡我雖然沒能讓你頓頓大魚大肉,可我也沒逼著讓你捉老鼠不是,天天不是曬太陽就是睡懶覺,我書房椅子腿全被老鼠啃壞了也沒責怪過你,現在就讓你求句情都不行嗎!」

然而不論我怎麼動之以情,花兒就是不理我,反而吃得更歡了。我一時激怒,氣沖沖地站起來,上前就要捉它,那貓見勢不好,忙揮舞起手中的紫絲絛攔我,每下打在身上,都像鞭子一樣疼,我用胳膊勉強撐拒著,漸漸往後退,沒走兩步就被絆了一跤,身子猛地一傾倒去了船外邊,我猝不及防地亂抓了一通,似乎抓到了什麼,但最後還是後仰著摔到了地上,耳邊猛然聽到「嘭」的一聲,之後便從床上驚醒了過來。

心劇烈地跳著,身上轉瞬間便布滿了一層的汗,緩了好一會兒,才稍稍舒服了些。我張開手掌,發現裡面竟攥著一隻鈴鐺,「不是做夢么!」連衣服都沒穿,我急急忙忙跑去了院外,可當打開門走到街上時,那船已經不見了蹤影。我張望了好一會兒,只好又回去睡了。

早晨,天剛亮,家門就被趕來報喪的人敲響了——他告訴我,朋友在夜裡十一點多時就已經去世了。

忙活完朋友的喪事,已經是幾天之後了,我回到家裡,家人告訴我說,花兒竟失蹤了,已經好幾天都沒回家了。對這消息我卻並不意外,安慰了他們一陣,就回自己房間去休息了。

剛躺下沒一會兒,一個身穿白衣的年輕人就闖進了我的夢裡,氣呼呼地對我說:「你要走就走,拽我的引魂絛做什麼!因為丟了一顆鈴鐺,害我在閻君那挨了二十板子,氣煞我也!」說著舉拳就要打,我剛要逃跑,年輕人又卻把拳頭放下了。

「算了,花兒交代過我,不讓我打你,你只要把鈴鐺交出來就好。」

我趕忙摸向自己腰間——我頗喜歡那靈巧的小鈴鐺,所以這些天一直當做飾物掛在腰上——取下鈴鐺來,恭恭敬敬地交給了那個年輕人。

年輕人接過去,仔細端詳了下,便收了起來。之後轉身就要走。

「請問,花兒是和你在一起嗎?」我叫住他,問說。

他背對著我,答說:「是呀,怎麼了?」

「沒事,他還你一起挺好的,好好照顧她!」

「哼,那還用你說。」

年輕人猛地振下衣袖,一陣狂風驟起,竟將我卷向了半空,我心中一驚,猛然醒了過來。

窗外日色如雪,蟬鳴未已,我摸向腰間,鈴鐺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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