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俠一支槍·絕北山(上)

這是一篇小說——一篇中西方武俠混搭、東方貴族共和政治、城邦政治、集權政治的小說、它含有一些武俠、奇幻、玄幻、蒸汽朋克等元素。

它發生在一名為『四境』的世界,分為東西南北四境。此文發生在海北境洺女帝『尚不趣』@尚不趣南征共和朝廷時期(天元935年-天元941年),海南境共和朝廷經歷3年護法戰爭、10年護國戰爭之後。

此章絕北山,並非是遊俠一支槍系列故事的開端,亦非主線故事(數十位英雄爭奪天下),僅僅是我閑暇時候的寥寥數筆,文章缺憾頗多,還望諸位看官多多見諒。

四境世界,贈予好友(@尚不趣 ),聊以消遣,是否續寫,全憑興緻。

圖片來自wlop,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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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束著髮髻,著丹青衫。劍眉下一對招子有神,顎下留稀疏鬍鬚。

「然哥!咱兩分頭跑,你有功夫,《傳習錄》你帶走!送到西平庭揚館!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然哥,只能你知我知。」少女棕發拂面,遮蓋面容和月光,唇角輕輕啄在他面頰上,溫潤淚水隨即跌落,「記得,記得我!」

她跑進黑夜,那裡是鏗鏘陣陣,而那時他無力動彈。

心溪,你還活著嗎?年輕人愣著,突聽聞一聲不屑。

「藏槍於骨、截骨成槍?」杜望平笑著,「別名一支槍?小夥子,這戰亂時節,也不許得隨意說話,這趟貨可不好走,招隊副跟我探路呢!想混飯我可不允。」

白伯然陰著臉,拳頭拽緊隱入袖中,「杜幫頭,這話可是認真?」

周圍人哄然笑著,驚起山林里的大團啼明鳥,走馬販私的漢子說話多粗鄙,聽得白伯然心頭陣陣不快。他幼年父母雙亡,兩位師父將他養育成人,雖說多半時候師父們不在洞窟,可白伯然一手秘槍術練得還算有模有樣。

現在師父們皆駕鶴西去,他唯剩一人一槍一書,還有心口掛墜。

杜望平啜了口孟雲酒,「小夥子,狂妄可要不得啊!女皇帝拿了天下,早日回家找官府討要些薄田,老實做莊稼人!何況,我看你這墜子,怕是有思念之人吧?別把命丟在絕北山!下一個!」

「杜幫頭!咱兩比劃一二!」他決意要去西平,「莫小看清貧少年!」

白晝已歇,黃昏將至。橙紅夕陽蓋下,在這絕北山南麓的墨染城郊,鍍上層血色氤氳氣息。墨染城夾在西平五國和洺軍之間,這二十載戰亂愣沒蔓延到這,倒多了不少仗武為生的傢伙,也算是世外桃源。不過這光景已逝,城中官吏於月初投誠洺軍,不日大股洺軍便將駐紮此處,走馬販私的行當快沒了。

杜望平抽出鋼刀來,「你這傢伙!給臉不要臉是不?沒看見後面還排著人?」

周圍人倒不嫌麻煩,墨染雖說平安十餘載,取樂之道卻少了些。這些精壯漢子巴不得能打上一架,還能賭上兩三碎銀,豈不快哉?

「杜幫頭!難不成你這十載走馬漢子,怕了二十齣頭的小伙?」周遭閑人們圍出一圈,有名頭的傢伙開始收拾賭金。

「怕個卵蛋!」杜望平抽出曲刀,一躍到圈中挽了個刀花,「身子已熱!」

自稱遊俠的傢伙被人們推搡到圈中,他兩手空空,臉色陰沉,一看就是沒見過大世面的年輕人。他一抱拳,引得旁人哈哈大笑,這是稀奇事,戰亂的這些年,禮樂崩壞,譬如女子為帝的洺人、譬如這文質彬彬的小伙。

「小伙!這傭兵行當,可不走這俗禮!」杜望平以刀護心,「不過老杜我,也不是鄉野村夫!鋒馬幫,副幫頭鬼刀杜望平,請賜教!」他回了一禮。

小伙雙手皆沒入長袖,「遊俠一支槍,白伯然。」他抖動雙袖,紅白臉漸穩,雙手出袖那刻,手掌里硬是各有一槍頭!

「請賜教!」白伯然手心一抖,左手黑槍如蛇般竄出,直逼杜望平面門!好快的槍!杜望平一驚,運起曲刀格開黑槍,槍打著旋飛上半空,被躍起的白伯然抓住,兩手短槍首尾相接!已然是一柄五尺多的鐵槍!

人群驚愕,竟無一人說話,皆是屏氣無語。

杜望平頗為老道,橫刀沖向白伯然落地點。曲刀斬向右腿被黑槍擋住,他順勢一倒,滾到白伯然身後,刀刃已然轉到背後,連續六刀砍向腿部,逼得白伯然連連退步!這招名為江滿堂,浩浩蕩蕩如絕天大江水勢,不給人喘息機會。

遊俠猛地拆槍,雙槍耍好似棍棒!左右一併攏,硬是夾住曲刀!他突然長了一兩尺,杜望平定睛一看,原來是雙腳生出槍來!這等異術聞所未聞!年輕人借力翻到空中,短槍如同雙手一般,在空中重接,槍勢快而穩!只奔著背心而去!

杜望平只覺背心一冷,便向前一倒,側身以曲刀護住命門!遊俠手心槍偏短,卻在霎時間長出半尺!竟然是從手心生出槍柄來!曲刀頗重,老幫頭亦往後倒去,長槍點在刀上,震得人手臂生疼!槍勢不減,陡然由刺變挑!由下而上!

杜望平一驚!連連下壓槍頭,卻見槍頭一縮,是虛招!槍頭虛挑實刺,而鋒馬幫副幫頭胸膛已空,槍頭刺得飛快,立馬就要血濺三尺,命絕墨染!

一人躍出人群,西平雙手重劍擲出,偏偏隔住槍尖,借槍尖力道震開杜望平。一切行雲流水,唯有一聲「砰!」回蕩山澗。男人雙眸淡青,一刀疤劈開面頰。

「白伯然?去領牌子吧!」他拎起重劍,「年輕人,比武不傷人命。」說完他轉頭就要走,掏出腰間酒壺飲著。周圍人分開,無人聒噪,鴉雀無聲。

遊俠額頭沁出汗來,向那人作揖道,「晚輩粗鄙,不知道杜幫頭……」

杜望平杵著曲刀站起來,罵罵咧咧道,「小夥子,一來就拚命,不好吧!」他走過來,倚著白伯然肩膀,「那是幫頭,甄鋒虎。走,回去吃酒,給我講講,什麼叫『藏槍於骨,截骨成槍』。」

城中蒙蒙燈火,點了墨染的夜。街頭醉漢頗多,雜言碎語充斥耳畔。至城中官吏投了洺軍,守備們都懶散起來,不過白伯然聽杜望平說過,值夜與否,在這墨染城中都是虛妄罷了。誰人不知洺軍勢大,屠了渚地數十城,掠了好些蒸汽機器。現今共和朝廷裡頭,渚人一王三公、燁人一王七公皆數崩塌,唯有西平一教四公、湟人一王四公苦苦支撐戰局,可內亂十載,共和皇位空缺十載,誰又能號令天下?

白伯然隨意走著,今夜抹不開杜望平面子,這酒肆他是要去的。他不善飲酒,倒好一口煙,這在臨安山修行的時候,隨黑衣師父的習慣。想到兩位師父,遊俠感慨萬分,兩年前還在山中起早貪黑,兩位師父雖少與他交談,卻恩同父母,他甚至有時候會想,師父們會不會便是他父母?

可這謎題無人解答,師門已被雪霖帝所滅,僅余他一人。

想著淚已潤眼,白伯然捏了下鼻翼,止住淚珠凝聚。他沿覆著濕潤青苔的路面走,墨染不大,平安時節尚且萬把人丁,如今戰亂,已不足三千。城中亮堂地方就那些,多是酒肆春樓,白伯然沿亮光挨個尋著,發覺街頭人家懸著靈梓草。他細細想來,離歸魂節不足十日。

五月歸魂節,舊人陰陽隔。來年雨潤時,何處付靈梓。

白伯然快步走過,握緊懷中掛墜和薄薄書頁,他付靈梓處,便是西平。這墜子與書籍乃是去年歸魂時候,依山城那黑髮碧眸少女贈他的,還有側臉輕輕一啄。

可惜依山城已為雪霖帝所屠戮,心溪做的焦黑米團不再能吃到,除非她真的回到西平,除非他越絕北山到西平。

碧眸者為西平秦人,天下人盡皆知。本懷喪師之痛的他無處可去,遇那姑娘後才清醒明目。無論是臉頰輕啄,或是懷中典籍,皆是支持他的物什。白伯然花去整年尋往西平道路,終歸在墨染尋得鋒馬幫。

茫然間,人聲冗雜起來。他抬頭看去,梨木上刻『醉一朝』,正是杜望平等人所約酒肆。屋內燈火通明,靡靡之音不絕於耳,觥籌交錯、琴瑟琵琶樣樣俱全。

「小白兄弟!」杜望平爽朗,和白伯然對陣後便以兄弟相稱,「諸位!一支槍兄弟來了!」他扯過木椅,叫囂著要遊俠比劃比劃。

白伯然輕吸鼻翼,擺手笑道,「誒誒,杜哥切莫如此,世間能人志士,我方入道呢!算不上什麼英雄好漢,不算不算。」

杜望平擰著眉頭,面頰微紅,看來喝了不少醉春花,「小白兄弟,你這不夠意思啊!哥哥我二十歲上陣殺敵,殺了七年,他娘又走馬八年!你少年英雄!」

遊俠苦笑了下,喚出右手骨槍,引得一眾漢子與舞女驚呼。漢子們拍桌叫好,一臉佩服;歌姬們掩面偷窺,兩頰緋紅。白伯然雙手抱拳,嘴裡說著不才。

鋒馬幫副幫頭拍著大腿,「我說,這小白兄弟生的一副好皮囊,何不藉此機會,尋姑娘樂呵樂呵?」他攬過一柳腰酥胸女子,推給白伯然,「及時行樂嘛!」

白伯然拘著手,不知放在何處。女子泛著脂粉味,眉宇撩人,唇角挑動,眸子微帶紫色,玲瓏身段貼著白伯然而來。他輕摁住歌姬肩膀,將她遠遠推開,嘴裡喃喃說著,「抱歉,抱歉。」扭捏之間,懷中掛墜閃爍兩下燭光,全落進杜望平眼中,這行走行伍、江湖十五載的漢子,明白其中道理。

「誒誒,怎麼不見你往我身上貼啊!」杜望平擺手讓歌姬悻悻而去,「上兩盤糯米糰子,鬼知道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白伯然道謝兩句,問著,「杜哥曉得什麼時候走馬?」

而杜望平只是笑著,接過青綠糰子往桌案中一丟,「年成不好,怎麼安排,都得聽甄頭講。」他咬口糰子,飲口醉春花,「兄弟,可講講舊事?」他往白伯然手心看了看,明擺著讓白伯然說兩句習武事情。

白伯然一攤手,聳肩道,「自幼從師罷了……」他擺出備好的託詞,儘是苦練苦修,沒什麼英雄往事,引得一眾觀者不滿。

杜望平壓低聲音,耳語說道,「人多耳雜,兄弟以後講於老哥聽聽。」沒等白伯然回話,他猛地拍桌,大聲笑道,「長夜漫漫,我來個諸位講講我的!」他飲了口酒,圍觀者多是說什麼老生常談,「這次絕非不一樣!說說我在姚望行都司,殺包勒騎兵的舊事!」

走馬漢子口水飛濺,說起當年戰火紛飛的姚望山,說起包勒人鐵炮軍轟鳴日夜不絕,說起洺軍騎兵『踏雲渡雪』神出鬼沒,說起渚軍火槍兵陣銅牆鐵壁,說起燁軍四花將死戰不退,說起湟軍謀士景介梧多智近妖,說起西平軍浮空艇遮天蔽日。似乎二十年前那場大戰,在眾人眼前栩栩如生。

周圍漢子們一聽陣仗之事,皆是喊著;「誓為共和而戰!誓為共和而死!」一副同仇敵愾樣子,恨不得自己能上陣殺敵,保衛共和朝廷。

白伯然聽師父們講過,當年共和五族,明著勠力同心,實則齷蹉鬥爭。白伯然笑了笑,抓過青綠丸子咬了口,甜膩味道湧入口中,原來去年碧眸少女做的焦黑東西,竟是靈梓糯米團!

他淚水決堤,抓過杜望平的酒囊,大飲一口,淚流滿面。

「嗨,小白兄弟!這酒甚烈,哪有你這般喝法?」杜望平止住話頭,大聲笑道,「下次注意啊,你看看,眼淚都出來了。」眾人哈哈大笑,遊俠眯眼笑著。

「杜哥繼續啊,說說那場危樓關大戰!」白伯然又喝了口酒,辣出淚來。

「起了,起了!」白伯然被牛猛叫醒,營帳外陰著天,月藏著半個臉。

白伯然麻利地裹著皮甲,「怎麼著?難不成今夜走?」他這五六天飲酒頗多,說是等馬幫準備安妥。可每日三兩醉春花著實醉人,還好杜望平幫他遮擋,沒問難他太多過往。約摸也是這些年跑馬,折損好些弟兄,老杜亦不想逼人太緊。

「老大要講事,估摸趁夜。」牛猛收拾著營帳,「你快點,干多少領多少。」

遊俠挎上包袱,他行李不多,《傳習錄》和掛墜都貼身。出營帳尋著隊伍,鋒馬幫有百多人,算是走馬行當里的大戶。路上的人不多,大多熱情得招呼他,他險些槍挑杜望平多半人曉得,這些重武的傢伙們倒是服氣,沒怎麼排斥新人。

只要他不說他是洺人就行,洺軍橫掃海南共和朝廷,燁、渚、湟、西平四族和洺人的血海深仇罄竹難書,誰能想洺人雪霖帝,一介女流卻血染海南諸國。

「來了。」杜望平示意他坐下,「甄頭要說兩句。」老杜,杜望平讓白伯然這樣叫他。老杜這等漢子直爽得很,不像使弓的副幫頭李泉、提斧的護貨使張楠。

月溜出陰雲,亮了一片天地。圍火堆席地而坐的有十五人,跑馬人不全是武道嫻熟之人,能坐這的和白遊俠比沒差。白伯然明白昨天比劃,他不知規矩,算是勝之不武,要是實打實的應戰,他這手秘槍又能過幾招?

武道之人,以一敵五為高手,以一敵十為豪傑,若能以一敵百,唯有雪霖帝。

「小白,這些天吃酒時候人多口雜,你說說你這槍?或者你這心口掛墜?」杜望平腆著臉,「老哥我心裡癢啊,不妨說說?這槍何來,這墜子又是哪位佳人?」

白伯然有些無奈,「哥哥既然要問,我就說一句啊。得用一沾滿千人血、萬人魂的槍,重鑄整副骨架。」他說的時候,捏著墜子,蹙起眉頭,「至於墜子嘛,青春年華,總有挂念之人。」

老杜嘖嘖稱奇,「果然是有佳人相約!不過你這槍,想想都疼!果然這些奇術,領悟不透。」他壓低聲音,「說起奇術,你曉得洺人云王能變成熊人嗎?」

這事人盡皆知,「化熊血脈,車氏獨有。好像淳一崗將軍,橫死在他手下吧?」

杜望平顏色大變,牙咬得咯咯響,「可憐大將軍!」杜望平七年行伍,先是和包勒人鏖戰數年,再是諸侯血戰數載,屍山血海中淌過的人啊!誰沒個熱血沸騰?共和朝廷覆滅之際,卻只能溫酒兩三杯,言盡家國事。

「都是命數,花燁帝苛捐雜稅,不然雪霖帝豈能取得天下?」白伯然拽過酒囊,往杜望平懷裡一塞,「天下千古事,我本零丁人。」

老杜咧嘴一笑,「一朝天子,萬代百姓。人們苦楚頂多做做樣子,好過不被罵句狗賊……不過世間苦難百姓,還是值得我等奮戰一二的,可惜可惜。」

話沒說完,火光拉扯著一人身影,是甄鋒虎。他著一身西平整鍛甲,重劍背在身後,負責點齊人馬的李泉上前,和他耳語幾句。甄鋒虎點了點頭,走向噴薄的火焰,抽出長刀劃拉個不停。

老杜說著,「景教占卜,甄頭的習慣。」他飲了口酒,「這趟貨啊,難走啊!」

張楠從旁冷眼,隱隱罵著,「老杜,別亂說話。」

杜望平沒理會他,飲干酒袋,「五年征包勒人、十年諸侯內亂,五年洺人南征,誰沒個故事?你說是不,小白。」他眼神異樣,看得遊俠一冷。

人前人後,真真假假。

甄鋒虎忙活了會,重劍杵地,示意周遭噤聲,「這趟貨,我們趁夜走。」大篷車一點點消失在夜裡,「孟安城傳來消息,四萬洺軍開拔了,少則二十天,多則三十天,大軍便會抵達震西關。」

話甫一出口,四下驚呼。四萬洺軍!海南境尚奉行共和朝廷的,唯有西平五國了。五國若歿,又有多少州縣會生靈塗染?

甄鋒虎壓低手掌,「領軍者是雲王,車風波。」七獸之首,熊羆車風波!

有人站起來問著,「甄老大,這生意重要?還是命重要!」聽老杜說,絕北山馬幫在年前吃過大虧,鋒馬幫這趟整合了好些馬幫,雖說杜、李、張三人依舊是副幫頭,可下頭的隊首不都是聽命之人。

「抬上來。」牛猛扛著箱貨上來,掀開油紙竟全是孟雲煙草!

甄鋒虎抓起煙草嚼著,「能入葯、能抽的玩意,這邊賣過去少說賺五十倍!」他讓牛猛扛著箱子,轉了圈,「孟雲道貴族老爺出的貨,不摻水。」

「禁運!誰都不允過關!」那人捏著干煙草,「被洺人曉得,全部絞死,甄老大,這五十倍是那些貴族老爺的,我們能拿多少?」他的話,好些人點頭認同。

「每隊一分利,我的人三隊,諸位共七隊,我拿六分。」甄鋒虎揮著重劍,火花飛上夜空,「另外,西平人有一趟流水織布機,我們運回來。」

這話炸開來,流水織布機!以一抵百的好傢夥,比那些女工划算得多!

「五五對半。」那人說著,「讓大夥都好活,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甄鋒虎收起重劍,笑道,「黃老大,明理人,招呼兄弟們上路吧!洺人可不會跟我們講理,老杜!帶人探路!」

月明著山路,山路崎嶇,延伸至密林中。山石猙獰如異獸,樹木扭曲如鬼怪,白伯然跟著杜望平,和十數人一併騎上北山馬,駕的一聲,行上山間小路。

日漸西垂,層巒疊嶂沒入晚霧,夕陽朦朧,一副無盡光暈模樣。

行程到第四日黃昏,先鋒隊已至一處名『劍雲天』的山谷。山谷似被刀劈開,左右恰能行一車。藤蔓爬滿山谷灰白岩壁,在一行人頭頂交織起亭亭傘蓋。

這劈山刀應該末端偏寬,使得穀道尾豁然開朗。山谷外是一處白石斷崖,斷崖垂下千百根粗藤,崖下乃鬱鬱蔥蔥山澗,細聽一二有些許溪水涌聲。崖壁側面為一馬寬山道,直通山嶽心腹中,扭曲似盤蛇,難尋所向何處。

白石地上堆砌著二十來垛墳墓,多書著某年某月某馬幫某人之名,不過這某人一行少則數人、多則幾十。

「下馬,兄弟們。」杜望平擰開酒囊,傾灑在一垛墓上。這墓比其他的要大些,也新得多,先鋒隊的弟兄們清掃著雜物,讓藤條覆蓋的槐木碑顯露出來。

上書「共和四十八年九月鋒馬幫十六人墓」

白伯然拱手作揖,這些亂世中求生的漢子,和灑血疆場的將士一樣魂歸異鄉,無論生前事,皆為死後人,總之一禮還是值得的。他回身問杜望平,「這些兄弟?怎麼走的。」,不曉得是為非作歹的賊匪,還是據城寨而度日的山民,亦或是其他說不出道不清的東西?

「妖人。」杜望平苦笑著,「五百多年前的妖人,如今蟄居在絕北山、南璃山,洺人的堯朝不就是被他們滅的,這些妖人身懷異術的不少,多加小心。」

白伯然摸著那些圓潤的卵石,眉頭一擰,「這是?杜老哥,這墓是衣冠冢?」卵石多為光滑,苔蘚並未依附其上,像是新砌出。

「不是啊!當初可是裹了席子的……」他一愣,「你是說,起屍了?」

白伯然側著身子,摸著那些深褐色的藤條,乾枯的是黑色血痂,「甄頭怎麼吩咐的?去哪中轉?」他喚出右臂骨的短槍,捏緊不放。

「前山寨,藺人的寨子。」話音方落,數十帶甲武士躍出劍雲天岩壁,直挺挺地墜落,啪啪啪地撞擊地面。他們臉上竟無一處好皮肉!離鳥撲啦撲啦地飛起,音不成調的叫喚,眾人喑啞無聲,刀槍棍棒一時鴉雀無聲。

杜望平抽出曲刀,手背青筋暴起,「媽的,起屍術。」起屍多為狐妖習得,此妖人不比虎、熊妖獸氣力磅礴,偏在縱屍為軍上有不世天賦。起屍氣力頗大,據傳赤手空拳可捏碎頭骨,確實極難對付!只是這等數量的起屍,對付馬幫先鋒有些大材小用,不知狐妖有何用意?

十五名走馬漢子圍成一圈,這白石台頗小,此時卻有將近五十人,輪轉兩周相當困難。起屍衣衫襤褸,刀口斑駁鏽蝕,生前容顏不可琢磨,裸露在外的赫赫白骨著實嚇人。起屍們呈半圓,恰恰堵住前後路,往前山寨的路、退回劍雲天的路,皆被起屍塞得水泄不通,這下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杜望平從山谷間喊著,「喂!敢問哪位狐人,走馬一線天,販私二兩錢!求個生計而已,望高抬貴手!」聲音渾厚,經由劍雲天猛然放大,如同獸類咆哮。

「這山中自有規矩,爾等放著大道不走,偏偏行著小路?往前山寨有碎劍道,那是藺人和山外人的路!這些孤冢,便是走妖族路的下場!」聲音尖細,刺耳不堪,「往日任由馬幫走道,如今洺人南下,若得知此道,襲擾西平,豈不是屠戮我族中老幼婦孺?」

沒等杜望平回話,一沙啞聲音響起,「狐異,何須與人類廢話!待我上去取其項上人頭!」只見山澗中灌木抖動,借著依稀落日,白伯然見一團黑影沿著藤蔓爬山白石台,定睛一看,原來是一虎背熊腰的虎人,拎著兩柄短斧。短斧斧面寬大,閃著落日餘暉,這等兵器少說二十斤,軍中力士方可揮得虎虎生風,可曾想此等妖人竟使兩柄!這虎人身後跟著六名獸人,肌肉盤虯卧龍,面露兇相。

「杜老哥,怎麼走脫?」白伯然已拎出兩柄短槍,一槍護面心,一槍做刺劍,「起屍,妖人,恐怕……」

杜望平命一兄弟撤到馬旁,黑布下是只雙目炯炯的信鷹,「告知甄頭,多半妖人對大隊亦有想法,且戰且退,從劍雲天回去。」話甫一出口,一箭倏地破空,扎進籠中信鷹和騾馬心腹。沒等眾人回過神,又是一陣地動山搖!只見煙塵,鋪頭蓋面而來!等到碎石塵土消弭,劍雲天兩側山石轟然坍塌,退路已絕,唯有殺出一條血路,走前山寨而去。

「搬山術?怎麼可能?」白伯然驚愕道,此術於古籍有載,至妖族為光燁帝所滅,從未展露於人世間,此時見,這些妖人究竟為何而來?

白伯然躍出圓陣,短槍直指起屍右眼,起屍頓時土崩瓦解,碾成一撮灰土,「起屍術法匯於右眼!諸位多加註意!」他抬頭望山澗中一喊,運起氣力,傳聲磅礴大氣,「此非狐族起屍術,乃凝魂丹!恐怕劍雲天乃是火藥所崩,究竟何人!以化獸術法裝作妖族劫道,究竟何意!」

杜望平聽的心頭一驚,即為這新兄弟白伯然,亦為這來意不明的傢伙。他聽那虎人戲謔般的笑,爽朗地說著,「洺妖靖司,尚武!不想這鋒馬幫有如此豪傑!」

「洺妖靖司,胡異。」白衣人從灌木中走出,對白伯然拱手作揖,「既然有人認出我等,亦不用裝劫道妖人,敢問姓名,好立碑。」

白伯然雙槍一併,「遊俠一支槍,白伯然!」

紅日落入山澗里,天色昏暗,兩方人馬拔刀霍霍,火光奕奕。

「杜哥!」白伯然沖入起屍陣中,喊道。

名為胡異的縱屍者輕輕揮手,四十餘具起屍躍向杜、白等人。白伯然一個閃身,手中槍左右一轉,敲斷兩屍脊柱!他壓低身子,背抵四桿長槍,再借槍力一震,將槍一分為二,轉瞬間掃斷起屍腳骨,清出一條兩人寬路道!

杜望平明白白伯然用意,擒賊先擒王!他使出護身刀,隔開兩側襲擾刀劍,直衝胡異而去!而尚武已立於胡異身前,手中短斧作守勢。

杜望平鬼刀已出!鬼刀共四刀,名「雷火山嶽」,雷刀敲中斧刃,力道震得尚武連退兩步!火刀快如疾風,放空面門以橫刀出手,此等拚命刀法,竟使得短斧脫手而出!山刀從左到右,從下至上,斜斬腹部,卻被尚武以單斧頂住刀刃!杜望平退刀回步,尚武重斧橫劈而至,岳刀重守,硬是從上壓住斧刃!短斧砍住山石,叮的一聲!

周遭起屍和妖靖司部下衝來,使出奇形怪狀陣型。杜望平手腕脫力,唯能連連退步,以浣花刀借力躲開。突兀,一柄黑鐵槍掠過老幫頭的眼帘,白伯然雙手持槍,使出一招橫掃千軍,硬是敲斷幾屍脊柱,衝進陣來。

他和杜望平背靠背,其他的走馬漢子皆為起屍所殺。五個洺軍、夥同二十有餘起屍,將兩人團團圍死,水泄不通。

白伯然短槍於胸前,架起十字,「杜哥,可能撐小半炷香?」

杜望平轉動手腕,疼痛未消,笑著說道,「好男兒,未能在姚望山馬革裹屍,沒想十載已過,還能為國殺二三洺人!」他揮舞曲刀,舞得似風輪一般,一時間將身後二十餘起屍全數阻擋。

五個洺軍一併攻來,手中槍械各自向命門而去!白伯然骨槍合一,手肘、手心處接連生出黑槍,將刀劍槍棒震開。他雙手一抖,兩手一甩,使出一招『封狼九式』這招式看得胡異、尚武心驚肉跳,這乃是洺人北方軍鎮槍法,用作和東奴人、包勒人馬上交戰。

遊俠手中的封狼九式,和原本槍法又有不同!兩柄槍時而竄出手心,時而收回掌中,虛虛實實,無處可尋!頓時,妖靖司的精英已被放倒兩個,剩下三人亦是氣喘吁吁,棄攻為守。

尚武大喝一聲,跳入陣中!雙斧和雙槍鏗鏘之間,兩人各自退開兩三步。杜望平在後悶聲一吭,大聲喝道,「小白兄弟!哥哥我恐要先走一步!」這話聽得白伯然腦中沉悶,他欲施以援手,卻為尚武所阻。

虎人使得一手祁地手法,猛而烈、重而勇地向白伯然衝來。尚武左右開弓,竟是空了面門,上來便要和白伯然拼個死活!長斧拍向頭、胸,短槍僅有三尺,格不住此等狂風驟雨的力道!他陡然撤掉短槍,雙手拍向尚武胸膛,掌心槍頭破肉而出,自然是要捅穿這虎人!

尚武一驚,右手回招擋開一隻短槍,左手亦因回招而力道衰弱。兩人一招而過,白伯然被短斧撞出一丈遠,而那虎背熊腰的尚武,胸前短槍入肉兩三寸。

「沒想到,燁族……」尚武哇的一聲,吐出大團鮮血,「有如此豪傑。」白伯然杵著短槍站起,短斧以斧背撞擊腰腹,亦折了些肋骨。他看向起屍群中的杜望平,鋒馬幫的副幫頭,左肩插著一柄短劍,單手持刀,臉色煞白。

胡異冷笑一聲,「兩位,交出共和令吧!留個全屍。甄鋒虎那隊人,也逃不出這茫茫絕北山,早一步上路罷了。」

什麼共和令?白伯然納悶得很。

這話聽得杜望平顱內嗡嗡響,洺人原來已經知曉!他一刀切開起屍頭顱,高聲罵道,「洺人!休想竊取共和國祚!共和千古!永世不絕!」

他看向杵著槍的白伯然,笑著說道,「兄弟,對不住了。」他又斬一屍,捂住胸口,看向白石台下鬱鬱蔥蔥的山澗,落下絕無生機。

「誓為共和而戰,誓為共和而死!」杜望平喝道,啜了口口水。

「那就休怪我等無情!」起屍、洺軍撲向兩人,卻在半途停下。

一聲教語劃破夜空,清人心肺,震懾人心,「天父慈愛,寬恕萬生。」

往前山寨去的山道,本來昏暗無光,草木叢生。這聲教語便傳於此處,眾人一撇,見一依稀火光,于山風中晃著。這微暗火苗,豈能照亮無光世界!可隨這通透教語,火光驟然上揚,剎那間明了大半山路。

兩人一馬,領頭的是一灰袍景教教士,持著桿四尺十字長杖,後緊跟一縞素騎士,身著痕迹斑斑鐵甲,牽著匹高頭戰馬,通體棕紅,四蹄赤紅。

「父曰:『死者聖潔,無論教徒與否,皆因入土為安。』」教士中氣十足,摸出腰間牛皮水壺,順著十字手杖淋下,霍地砸進腳下山石里!一陣清風拂面,白石台上眾人具覺一股暖意,貫通四肢脈絡,浸入顱內,宛若初陽。

嘩啦嘩啦,響聲進而傳入耳中。白伯然收一槍入骨,腰間斷骨劇痛微弱,方能站起環顧四周。起屍在這嘩啦聲中,居然全數土崩瓦解,成了一抔黃土,伴山澗涼風,倏地飛上天際,消散不見。

胡異錯愕道,「景教教士!這是何等邪術!」他這縱屍人可謂厚顏無恥,偏對這普度冤魂的教士,出言不遜,「洺軍辦事,景教也要淌渾水嗎?」他沖著尚武點頭,如今杜望平、白伯然為重,這不知好歹之人,不理也罷!

尚武不愧虎力,步伐穩健飛快,兩三步便至杜身旁。伸手抓握背心時候,一道寒芒劃空,片刻已到尚武一尺外!尚武抄斧一截,只聞釘的一聲,那手半劍劍鋒抵住短斧柄端。虎人雙手握斧,對準景教騎士兩腰,狠的剁下!

騎士腳下生風,閑庭信步般退出斧剁範圍。手半劍未停歇,以劍尖觸斧沿,截過斧上重力,取為自用。

劍斧相撞,山澗中錚錚聲不絕於耳,遊俠曾見過此技法,喚作『安聖十字訣』,這安聖是六七百年前海西人士,這套手半劍劍法,和跨海定居西平四道的秦人並來海南境。眼前這位西平騎士,看似漫不經心,步步為守,實則暗地取斧上力道,刺砍削截、撩擋破斬,樣樣恰到好處,收放自如。

不知是敵是友?胡異口中的共和令,又是何物,能使兵鋒正盛的洺軍忌憚?

「尚武!別被此人消耗氣力!」胡異示意剩下三人上前,雙手對掌,置於胸前,口中念念有詞。白伯然左肋吃痛,依舊抽出右手骨槍,卻被厚重大手摁住。

「少俠,好生歇息。」這教士鬢角銀白,掌中力道頗大,將白伯然縛在原地。同時,一股熱流湧入體內,竟圍繞起左肋斷骨!遊俠本就修鍊秘槍,骨槍一體,體質異於常人,這掌更讓他傷勢好轉!

教士面對三人,枯槁雙手緊握手杖,將其轉得行雲流水。灰白手杖撩過三人兵器,盡數落入山澗中。三人拔出腰間短刀,洺人不畏死戰,確實不假!只見老教士持杖一觸地,雙手交叉成叉形,原來是『烈徒殉道』!

「聖安!」教士喊道,三洺軍被推出兩丈有餘!栽倒在地,頭昏腦漲。

而崖壁旁,尚武大口喘氣,臉色漲紅,虎人氣力再足,也不能接連力戰杜、白、及這景教騎士。他橫撞而出,逼得騎士退倒白石台邊沿,繼而短斧高舉,身體前傾,居然孤注一擲用車風波所創劈山斧!這招一橫一豎,使敵人腳下不穩,從而一斧剖開人身!

騎士未倒向後方懸崖,而是屈膝側身倒下,手半劍一抖!用出一招『查帝劍刺』,此劍法原為海西秦帝查氏丁尼所創,正軍之道,無人匹敵!劍鋒至尚武下頜而進,洞穿其腦!七尺虎人沖勢未消,騎士以手半劍做桿,硬將這其甩過頭頂,墜入漆黑山澗中,發出兩三聲砰砰聲,愈來愈輕。

「立騏,殺人……」教士方要訓斥,又是嘭的一聲,就在耳邊炸開!

猛地,一聲紅光躍上夜空,散成絮狀,煞是扎眼。

是胡異,他咧嘴笑著,「雲王不時便知,共和令所在此處。」他用匕首割開手掌,一抹手心,往兩旁一散。白伯然經由火光定睛一看,是數十上百根細微尖刺!胡異嘴角滲血,張嘴即成血沫,大聲嘶吼道。

「雪霖帝沉魚落雁!雪霖帝力拔山兮!」

他雙臂炸開,化成千根凝血刺,只奔教士!白伯然震開教士內力,右臂骨中竄出三尺短槍。他躍到教士身前,短槍緊貼手掌,挽出個風輪鑽。

叮咚之間,血刺盡消,而白伯然雙腿一軟。秘槍術千不該,萬不該,就是在骨傷之際,喚出槍來,何況行一招風輪鑽?他眼前一黑,膝蓋撞地,昏死過去。

在模糊中間,白伯然見聞到蟲蚋窸窣,月影朦朧。他挪動身子,為斧背所傷的腰腹部,腫脹疼痛未消。眼前依稀火光,空中月色隱沒,近得尚能看清,遠處則一片昏黑,不知所在何處。他瞪著雙眼,過了好些時候才看清四下,周遭多是北松木修築的房,地上是鋪卵石的路,兩丈外便是一口水井,應該是杜望平口中所言的前山寨。

僅看這些石路與木寨,少說也有數百上千人居於此地,此時卻靜謐無聲,唯有些許蟲鳴,山獸呼嘯,柴薪噼啪,和微弱人聲。他鼻翼抽動兩下,聞一絲焦炭和血腥氣息,此處山民恐已招洺軍毒手。

一陣甲胄撞擊響起,說話人聲陌生得很,「醒了?」鐵甲騎士拎著水袋,「你睡了快有,四個時辰了。」他扯掉木塞,遞給白伯然,示意他喝上兩口。

水頗為扎口,苦澀難忍,他飲了兩三口,有氣無力地說道,「多謝。」話剛說完,又聽聞一人說話,聲音熟悉,爽朗得多,是杜望平。

「小白兄弟!哎喲!身體好些沒?」他提著兩隻山雞,溢著肉香,引得白伯然腹中陣陣叫喚,一番廝鬥,放誰身上都飢腸轆轆。

白伯然蹲坐在桑麻布上,手正要伸出,卻覺禮數不周,回手抱拳道:「未能謝過英雄,若為兩位出手相助,我與杜哥怕是已身首異處。」

騎士盤腿而坐,此時火光方才照亮他面頰。沒曾想,這西平騎士已然兩鬢花白,大約年近不惑。五官似刻刀雕琢,雙眸如鷹、鼻似鷹鉤,顏面上多是風霜、刀劍痕迹,看來久經沙場許久,乃身經百戰之輩。

杜望平大大咧咧坐下,手起刀落切開山雞,丟給白伯然一大半隻,「別走虛禮,龐立騏騎士長和路持道執行,是西平接應。」他陡然冷著臉,「有內鬼。」

突的幾次咚咚聲,杜望平滿臉不屑,停住話頭。

原是龐姓騎士以劍撞地,一雙鷹眼盯著白伯然,「小夥子,此番前去西平,和你無關。歇息好了,留在此處吧,前路坎坷,怕是凶多吉少!洺軍中能人志士數不勝數,不是我危言聳聽,劍雲天劫道之人,僅是洺人中等!年紀輕輕,莫要丟了性命,我等為國戰死沙場,乃是本分。」

「騎士所言,怕是懷疑我,為洺軍姦細吧?」白伯然血脈一急,腰間作痛,他咬牙忍住,「我去西平,是為尋……」他止住話頭,沉默不語。

書?要不要說?

杜望平急了,在旁喝道,「龐立騏!我兄弟豈容你這般污衊,如若不是小白兄弟力戰洺人,共和令早已落入洺人手中!」

龐立騏猛地拔出手半劍,劍身嚶嚶如千萬魂哭!火星忽地上揚,撩人顏面發疼,雙眼眯起。白伯然在迷離間,聽他猝然喝道,「風輪轉乃洺人北方槍術,南地無人習此招式,你究竟是誰,不說個所以然,我手中這柄『碎石』定將你捅殺!」

一時間,前山寨鴉雀無聲。僅有零星教士禱告聲,遠得隱約難聞,近得正氣凜然。杜望平也抽出鬼刀,做出和龐立騏拚命姿態,刀劍相向間,三人屏氣凝神。

白伯然無奈,默默說道,「杜哥,我確是洺人……」他伸手,輕聲說著,「但我並非洺軍,龐騎士,可容我細細道來原委?」

「看在你死戰洺人份上,我便聽你一言。」騎士並未收回手半劍,仍是一副出招姿勢。

白伯然暗暗嘆氣,洺軍為雪霖帝尚不趣統領,血染海南數載,洺人與燁、湟、西平秦人可謂血海深仇。他看杜望平滿臉錯愕,笑著說道,「杜哥,給卷孟雲煙。」

在煙霧繚繞中,他緩緩說著,「我是海北雲國人,之前的十八年,我從未離開雲忠城,一直在臨安山修鍊槍術。」他喚出手中骨槍,這等異術不僅在海南境無人所知,在海北境依舊如此,「我有兩位師父,曾經也算縱橫南北人物……」

騎士眉頭促動,伸出手來道,「可否,讓我細看一二?」他越看越覺心驚,說話彷彿自言自語,「黑衣白裳?」他默默坐下,聲音變得安靜些許。

「竟是故人,竟是故人……」龐立騏收劍入鞘,「唐突,唐突!」

杜望平一頭霧水,以刀觸碰地面,「兩位!我沒見過大世面!能細講一二嗎!」

龐立騏遞迴骨槍,閉上雙眼,似陷進往昔歲月,「十七年前,尚不趣還沒稱帝,僅是一代巾幗洺王。杜百夫長,當年你也曾在姚望行都司,對陣包勒人千萬游騎,可記得軍中傳聞十二將刺巴特爾汗嗎?」

杜望平一拍額頭,「巴特爾汗?媽的,不就是包勒狗的什麼英雄王嗎?」話一出口,他愣了,「小白兄弟的兩位師父?是十二將之一!」

騎士苦笑了下,隔了半響沒說話,倒是周遭雜草中隱約有二三鳥叫。

「我當年亦被派完草原,和白……和小白的兩位師父,有過命交情,卻不曾見過二位容貌,只曉得是一男一女。」騎士撫摸劍柄時候,白伯然這才發覺,騎士右手裹幾層黑布。師父們對舊事大多諱莫如深,但白裳師父曾講過一二,關乎刺殺巴特爾汗王的故事,「白兄弟,可知道?」龐立騏問著。

「師父們養我長大,我亦未見過師父容貌……師父們多半時候,都在雲遊,我也是學藝不精,否則哪能為化虎洺人所傷?」白伯然單手舞了個槍圓,盯著騎士手心黑布,「可否?」

龐立騏拆開黑布,手心居然有一星芒狀傷痕,結痂已久,新肉如蜈蚣般,附於手掌心,果真如師父所言,看來這騎士確實,為師父們舊交。

龐立騏攤手,「這傷乃那年包勒人所傷。所幸白裳救我,不然這輩子休想再握劍!這些年戰亂,沒能去臨安道謝,見見兩位真容,可惜。」他重裹黑布,聲音陡然無力,「聽說?聽說,兩位英雄拒出山效命,已為尚氏所殺?」

骨槍在白伯然手中咯咯響,白伯然深呼出口氣,許久後說道,「沒錯!一場大火焚了大半師門!」這話說得白伯然咬牙切齒,「尚不趣雖說英武!卻暴戾得很!這等血仇,我怎能聽命於她!」

杜望平在旁聽得心驚肉跳,亦是感慨萬分,「故人駕鶴西去!今人報家國讎!甄頭交待我這趟,多半要死在路上,怕個卵蛋!媽的,沒想到走鬼門關一趟,居然能耳聞兩位英雄,親眼見一位英雄!」他掏出腰間酒囊,大飲一口,「快哉!龐騎士和我有國讎,小白兄弟有家恨!何不殺個痛快!」

白伯然把槍扎進卵石里,雙手握拳,搶過酒囊飲著,「對!殺個痛快!」

騎士手抵下顎,沒和兩人一併憤慨,「白兄弟,方才說去西平是尋?尋人?還是尋物?抑或是尋事?」

白伯然扯出頸上掛墜,遞予龐立騏道,「既然龐前輩和家師故交,又是西平秦人。我便直說,這掛墜是年前,我在依山城救一姑娘所得……」說道著,年輕遊俠臉色緋紅,不知是焰火映射,或是少年情愫,「還望前輩告知,此物為何?」

掛墜刻一三頭黑鷹,騎士驚愕了會,轉而笑道,「拜國公家徽,不曾想原來穆家小姑娘是白兄弟所救!」他調笑地說著,「等到西平,我帶你去見拜國公,怕是去了,就會不了海北咯!」

穆?穆心溪?還活著!她活著!他想起她的笑靨,想起她的大大咧咧。

白伯然緊握騎士手臂,「龐前輩,心溪她……」

「莫要擔心,好著呢!」龐立騏哈哈笑道,「莫要擔心,莫要擔心!」

杜望平一拍大腿道,「果然有佳人!怪不得啊!這雲王西進的當口,你還要去西平!英雄陪美人,快意家國讎!」他提起微涼的山雞,「趁路持道,路教士給山民念悼詞,咱們喝酒吃肉,指不定明天就沒得吃了!」

白伯然嘿嘿笑著,三人本就為行俠仗義之人,刀口舔血之輩。三兩杯酒下肚,四五口肉暖胃,紛紛舊事便傾倒出來。杜望平吹噓著當年戰場事,龐立騏淺談著當初刺殺巴特爾汗,白伯然亦被慫恿起來,講了些許海北舊事。

杜望平聽得擺手,說他沒義氣,倒是龐立騏認認真真,嘴裡呢喃著。

「太像了,太像了。」白伯然有些悟了,難不成兩位師父真是自己父母?

他本想開口問兩句,可一陣馬蹄聲隨著旭日東升,嗒嗒向前山寨而來。杵十字手杖的教士亦從寨口出現,伴著一股焚香味道,「諸位,甄校尉已至。」

層巒疊嶂間,旭陽透射進來,亮著崎嶇山路,與路上慘淡人馬。五日前至墨染出發的百人隊伍,如今折損三分之一,余者大凡傷痕纍纍,皮開肉綻。車馬上脫著人,白伯然以為屍骨,等近了才聽聞模糊呻吟,皆是重傷的走馬漢子,其中不乏馬幫好手,裡面便有副幫頭李泉 。

教士於胸前劃十字,口中默念《聖言》,這副景象著實驚悚。那是在渚地依山城,和類此慘狀擦肩而過。那時他旅至依山城,城中為雪霖帝麾下『踏雲渡雪』、『成山御眾』兩精兵所困數月,人競相食,慘不忍睹。

可恨雪霖帝,暴戾尚不趣!他只恨自己武功低微,不如師父二人那般精純,不能單騎突入陣中,取洺帝首級,祭奠天下枉死冤魂!

初陽里四人等了會,終見甄鋒虎策馬出現。鋒馬幫的幫頭披頭散髮,頭盔已不知丟在何處,重劍持在手中,劍鋒上血凝似蛛網般密布。他雙眼赤紅,從旁經過時有粗重喘息,定是經過一場惡鬥,方能抵達前山寨。

教士行一十字道,「甄校尉,天父護佑吾等。」

甄鋒虎躍下馬來,險先因力竭而趔趄倒下!眼睛往兩側一撇,走進四人喝道,「景教執行,路持道!景教騎士長,龐立騏!什麼叫,天父護佑?」他聲音壓低,臉色漲紅,囁嚅鼓起,「兩位難道,沒長招子?」

他手中西平重劍震動,一聲輕碰刺進地里。

龐立騏向前兩步,握住甄鋒虎拳頭道,「武陽君,休要動怒,大事為重!杜兄弟這邊亦然出了岔子,洺軍恐怕安插了內線。」他手上用力,硬讓甄鋒虎沒法使出力氣,「可是那些充作掩護的馬幫?」

甄鋒虎瞪著龐立騏,平息了會怒意,才緩緩道,「先讓兄弟們安頓休息,這事沒幾個……」他盯著白伯然,直到龐立騏點頭示意,才繼續說起,「曉得共和令的人,就這麼幾個,不給兄弟們講清楚,恐怕離嘩變不遠!」

不時,前山寨飄起陣陣青煙,尚能行動者皆忙活起來,卸門板、床板作擔架,煮沸絲帶包紮傷口,架鍋燒煮果腹之物。甄頭命令眾人加緊幹活,雖說絕北山山嶽眾多,洺軍一時難以發覺此處,可那不見首尾的內鬼,總叫人心神不寧。

路持道用隨身藥物救治那些傷者,無奈藥物頗少,不時便見底。他唯能持著手杖,低聲在傷者身畔禱告著,傷者往往緊握其手,繼而漸漸無聲無息,只聽路持道一聲『聖安』。龐立騏則是和甄鋒虎私下交談,在幅地圖前指指點點。

人來人往,哀鴻片野。這場景讓年輕遊俠不知所措,束手束腳地站於一旁。

「小白,腰傷不礙事吧?」杜望平略帶哽咽,「不礙事的話,搭把手。」

兩人行至寨外,隨山風吹拂灌木,白伯然隱約見兩幅草席。他小心問著,生怕觸到杜望平痛處,「杜哥,節哀順變。等時候,多砍兩三洺軍,權當祭奠兄弟。」

副幫頭干啞地笑了下,「張楠這傢伙,要不是甄頭救他出來,早死在山道上了。媽的,臉都被砸爛,要認不出來了。」他和白伯然搬動草席,丟進不足三尺的墓穴里。另外一幅草席輕巧得多,一人便可搬動。白伯然微張嘴,想問卻沒說。

杜望平填著土,半響才說話,「讓兩個老兄弟單獨住著,不然太擠。」他指向那頭劈開的木板,「小白兄弟,我大字不識幾個,刻個『共和四十八年五月鋒馬幫張楠、牛猛之墓』吧!」

五月的絕北山中,幼雀初長成,跟著父母隱隱叫喚。清風陣陣,吹起翻起泥土的濕潤腥味,有些像血水,這風在山中呼呼地吹,和號角聲沒差。

杜望平沉默不語,往日爽朗消失殆盡。鋒馬幫是甄頭十年前拉扯起來的,他、張楠、李泉、牛猛四人是最早投效的,算是一群落寞漢子抱團生存之法。杜望平難以忘記,當年還在行伍時候,在風沙籠罩的姚望行都司,在黑石鑄就的危樓關,一眾年輕人舉起刀劍,說要為共和朝廷開疆擴土,馬革裹屍。那時的他們還是小人物,總是艷羨那些官家少爺的一身英武,總是叫囂著要殺夠包勒狗,可怎能想血戰五年,策馬還鄉後,又是諸侯戰亂,又是雪霖南征,沒完沒了的。

亘古不變的,他們依舊是小人物,死掉也沒誰正眼瞧瞧的那種,或許還有心中十數年不滅的,忠於共和的心。

時光荏苒,物是人非。亂世間,轉瞬兄弟、家人、伴侶都陰陽相隔,灰飛煙滅。白伯然點點雕著碑,兩年前他為躲藏洺軍追擊,連兩位師父的衣冠冢都未曾……沒記事就喪父喪母,師父倆將他撫養成人,教他『仁廉信忠、禮智義勇』,教他這手『藏槍於骨、截骨成槍』,他卻無力為師父們尋仇。

二十歲的白伯然,依舊懵懂無知,也曉得世間多離散,萬事終燈熄,去了西平又怎樣?尋了穆心溪又怎樣?

只有書,唯有懷中典籍,能助他一臂之力。

白伯然想起年幼時,白裳師父講與他聽的戲書《天行健》,末章那詩如今他算是領悟一二。著書者稱燕氏,不知真假,可這詩卻悲慟異常,道盡天下英雄事。

「巍巍宮闕接天長,九閽帝子欲開疆。東城健兒備鞍馬,西城健兒市刀槍,家家裁征衣,戶戶舂軍糧。稚兒猶在抱,漫語阿爺早還鄉。君不見白骨蔽野紛如雪,高樹悲風聲颯颯。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

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啊!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喑啞無語。

「甄鋒虎!這事不清不楚!你壞這走馬規矩!」一聲怒吼傳來,還有金鐵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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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宮闕接天長,九閽帝子欲開疆。

東城健兒備鞍馬,西城健兒市刀槍,家家裁征衣,戶戶舂軍糧。

稚兒猶在抱,漫語阿爺早還鄉。君不見白骨蔽野紛如雪,高樹悲風聲颯颯。

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

此詩文並非原著,出自現代武俠、科幻、奇幻作家燕壘生小說《天行健·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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