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遊記
那輛公交車不是自動售票車,車中部的門口站兩個穿制服大衣的青年售票員。
我拖著行李箱靠著欄杆,滿眼好奇,還沒找好位子,司機腳下生力,我立馬被甩了個七葷八素。剛剛站定,便聽到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我特地盯著呢,今天仨車都這樣!一塊錢都夠我吃飽中午飯了!」我回頭看去,是個滿頭銀髮的婆婆,戴銀絲眼鏡,一張小臉木刻似的緊繃著,不怒而威。站在車中部的售票台一側。身邊的那售票員也不看她,拿起麥克風播音「拐彎兒了都抓好了扶穩啊。」,放好麥克風,捋一下公交票,不緊不慢地回那老人家的話,「仨車都這樣,肯定是您公交卡出了問題,查一下就知道了。我不是給您電話了嘛。」「打電話錢都不夠。」老人家扶著售票台,乾巴溜脆,一口京片子,竹筒倒豆子又說了一氣。我沒見過這陣勢,打起精神來聽,只聽見話里都是些什麼「舉報」「制度」的詞,末了加一句:「這個國家到底想幹嘛?」
我不曾見過使用公民權利如此堅定的市民,拌個嘴都會把「國家」掛在口邊,深以為罕,反倒樂了。想要忍笑,卻笑得更歡,自覺不好意思,於是別過頭去看窗外。婆婆不一會兒便下了車,臨別不忘回頭又囑咐一番這青年售票員。售票員不吭聲,打量了一會兒我的行李箱,幫我指了個空位子。
公交車路過天安門,我急忙張開倆眼看,天安門!熟悉的高緯度地區特有的陽光,直勾勾地照進眼底,目之所及晃得白花花的一片。這就是天安門!我心頭顫抖著,簡直想叫出聲來。
晚飯怎麼安排?青旅在東華門,對街就是王府井,我捨近求遠去了地安門外護國寺小吃店。一進門各種小吃琳琅滿目,其之精巧多樣可與廣東早茶媲美。我要了麒麟酥,豌豆黃,肉火燒,倆驢打滾兒,還有一碗名聲遠揚的豆汁,興緻勃勃地開吃。麒麟酥很瓷實,豌豆黃香糯酥軟,火燒咸香飽滿,最喜歡驢打滾,軟鈍鈍的,有一點韌,豆面細膩干香。豆汁,算了吧,我本選擇接受挑戰,但是挑戰失敗。口感像豆漿,有豆子的香味,有一點發酵的腥氣,這些都沒什麼,最難接受的是它的酸。吃罷一輪,我果斷選擇再端一盤。第二次要了焦圈,蜜耳酥,薑汁排叉,還有看別人點了我也心生嚮往的麵茶。焦圈便是炸面圈,蜜耳酥油油的有些黏牙,排叉晶瑩可愛,卻也嫌糖汁黏牙,還鋒利得劃嘴。「午夢初醒熱麵茶,乾薑麻醬總須加」便是小米麵糊上澆了一張芝麻醬,我不知道該不該攪拌起來,一勺一勺挖著吃。芝麻醬本是嫌齁粘油膩的,和小米麵糊搭在一起,把芝麻醬的香味調和的剛好,倒也清甜醇厚。
同一條桌子來了一男一女,我拿起包給他們讓了座。看起來像是女的招待男的來嘗鮮,點了一大堆。男的電話打個不停,我索性和女的聊了起來。有一盤紅褐色的酥點,我問叫什麼名字,她說是什麼肉酥,又再三邀我嘗,我吃了一塊,確是細肉油炸而成的。女的還邀我吃其他的,我實在不好意思,就此別過了。
出了門心裡十分高興,一路唱著<Counting Stars>慢慢走。華燈初上,路上我一個人都不認識,卻一點都不怕。走到荷花市場,看到此生見過的最為古樸的星巴克,於是把手機立在柱子沿兒想要自拍,來往入鏡的人很多,拍了幾張都不滿意,我趴在柱子上調試手機,走來一個老大爺,探頭看見我在自拍,停下腳等我。我說:「您走哇?」他說:「我瞎轉悠也不忙,看你幹啥呢?」我說在給自己拍照,周圍行人少了些,他四下一看,當即對我說:「正是黃金時間,快抓住機會。」頗有一副老革命情報員的精神勁兒,我趕緊擺來拍,恰是當晚最喜歡的一張。我說:「給您看看?」他背著手一看,嘿嘿地笑著說:「咱設計得真不錯。」
我給圓明園下定義為:清人的羞恥PLAY。反光的冰湖,裸露的黃土地,枯藤老樹,蕭殺的北國冬日無非如此。在圓明園的前半段時間在遊山玩水,後半段時間在找出口。本來是因為它離清華的近才決定要去的,沒想到疲不擇路,隨意找了一個圓明園大門出來,早已偏離原定路線,清華到底沒去成。想去北大,卻看到散客入園有時間限制,還要等一個小時。彼時已是午後,我亦十分疲乏,目之所及,方圓十里,竟無半個商鋪,我便頂著巨大的太陽沿著中關村北大街一直向南走,想要找個可以歇息的地方。峰迴路轉,你絕對不會猜到我遇到了什麼:慶豐包子鋪!雖然後來得知北大因為有考試下午的散客入園取消了,但好在偶遇慶豐包子,也不覺得太遺憾。包子皮兒薄餡兒鮮,炒肝略有腥味,搭配蒜粒清香爽口。吃罷午飯,人也有了精神,開始向動物園出發。大熊貓萌煞我也,其他的確是無聊的很,一個人逛更是索然無味。兜兜轉轉走出來,已是華燈初上了。
猶豫再三,又去了護國寺小吃店,這次去的晚,艾窩窩又脫銷了。除了必備項目豌豆黃與驢打滾,我要了丸子湯,發糕,開口笑,咸酥,糖酥。丸子湯看起來很像廣東的小吃,但實際完全是兩派菜系的,湯內煮了很多八角,配麻醬,丸子滑軟細嫩,不像廣東的緊實彈牙。發糕在我看來便是馬拉糕,熱乎乎的吃著倒也舒服。開口笑烤得酥硬,咸酥口味適中,很止餓。糖酥最可愛,外皮灑滿芝麻,內餡兒中空,塌一層白糖,嚼之清甜。
回來的路上去了南鑼鼓巷,那確實是一條給外地人開的商業街,但絕不是要「騙」外地人的錢。小店開得都很有誠意,別緻的櫥窗令人駐足。心裡也明白這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老北京」風情,但看著天南海北的遊子聚在這裡,汗流浹背地為八方來客呈現最符合他們心目中「老北京」的樣子,竟有些被這樸實的人情所打動。這別有趣味的巷子。我慢慢地從南走到北,又從北走到南。走到巷口,一群年輕人在紅燈前興緻勃勃地聊天,我徑直走到燈柱旁按下按鈕。一個人逛,到底是寂寞的。
又一天,起床時兩腳一著地,頓時感覺筋骨鈍痛,像是受了內傷。拐過南池子,隨著人流稀里糊塗地排了去天安門的隊。引導安檢的大姐對著黑壓壓的人頭高聲安頓:「手機相機看好了,把那包都背在前頭,丟的東西從來沒有找回來的。故宮周圍這些壞疙瘩可都在隊呢。昨兒個還有人在這兒打架。」
雖然是從小耳濡目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模樣,但當過了最後一道安檢,天安門城樓兀地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還是十分吃驚的。不想它那樣巍峨。這就是那八荒九州之內,唯一的,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權利啊,我一介平民,怎能不心生敬畏呢?雕梁畫柱比想像中的陳舊些,反而更顯莊嚴肅穆。在天安門城樓的相比之下,在強有力的國家機器的相比之下,我是多麼渺小啊!
進城門的時候我為了用手機自拍視頻,在金水橋上逗留了一會兒,旁邊的武警便沖我喊話,讓我快走。想起一次路過鬍子辦公室,看到他在裡面,順便進去問了他關於輪子的東西,他講到當年天安門之敏感。帶著小孩兒,站在馬路對面的天安門廣場,比劃著介紹天安門城樓,結果被武警喊話警告。鬍子總覺得不至於,沒理他繼續講,武警竟然開始打電話。看來天安門禁忌諸多確是真的(當然不排除也許是因為鬍子的鬍子才令人警覺)。天安門到處都是站崗的武警,面容長得像兵馬俑的。眼神太伶俐難免顯得可疑,我不敢肆意張望,低著眉眼,隨著觀光人潮挪進城樓。
登樓有嚴格的要求,西上東下,不得逆行。看到階梯雕著精巧圖案的的漢白玉扶手,我簡直想哭著撲倒上去,就像孟姜女那樣。從清軍入關到現在不能說的種種,多少年了,這天安門還是天安門,這扶手還是扶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登上城樓,曬得要死,我擰著眉毛望向天安門廣場發獃。闌干外頭一個武警問我:
「幾點了?」
我看看錶說:「十一點二十一。」我看看他,又說:「你吃飯了嗎?」
他說:「沒吃。」
我說:「你餓不餓?」
他搖頭說:「不餓,這不沒到飯點呢嘛。」
我說:「你怎麼找到這個工作的,我也想在這兒站著。」
他說:「我是軍人。」
我說:「這裡有沒有壞人搗亂?」
他說:「沒有。」又說,「13年天安門有人暴動,當時我就在這兒。」
我說:「你怕不怕?」
他說:「當然怕,人的胳膊都掉下來了。」
他又說:「你一個人來?」我說是,他肯定我說:「很好。」
我走到天安門廣場,國旗有武警站崗護衛,被兩重闌干圍起來,圈了一個極大的隔離帶,遊人遠遠地繞著闌干趴了一圈興趣盎然地拍遊客照。國旗前有一個放哨的武警,在群眾中間不停地立定,轉彎,齊步走,為前來問詢的遊客指路。我問他哪兒可以吃午飯。
他說:「廣場那邊有地兒買吃的。」看我不走,又說:「您有事兒嗎?」
我說:「沒事兒,就是無聊。」
我和他並排隔一段距離站著,有幾個大爺在給他拍照,他伸出一隻手:「不能拍。」
我說:「不允許給軍人拍照是嗎?」
他說:「不能。」
我說:「能偷偷拍嗎?」
他笑了,指著闌干那一邊的武警:「拍那倆人兒唄,你帶著單反,肯定能拉很近了拍。」
我說:「我是說,會不會檢查我們到底有沒有拍,讓我們刪除什麼的。」
他說:「不會。」
我說:「那不是默許嘛。」
他沒應,問我:「有帶著綬帶,穿制服的,你見過沒。」
我說:「還有那樣兒的?」
他說:「升旗天天有,多了去了。」
我說:「升旗手如果出現失誤會不會判死罪?」
他說:「那不可能。都練了多少回了。」他是指不可能「出差錯」。
我說:「萬一有意外呢,比如說身體不舒服。」
他說:「之前升旗有踏著釘子的,腳上肉都踏裂了,還不照樣走。沒問題的。」
去護國寺小吃店吃炸醬麵,這回要到了艾窩窩,糯米包著白砂糖青紅絲餡兒,口感豐富。豆沙夾層的小年糕也好吃,奶油炸糕像是沒有餡兒的泡芙。每一樣都吃到見底,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飯量可以這麼大。地上漆著公交編號的大字,等公交時要對應著站,公交快來的時候時候一個老爺爺問我:「您上這車嗎?」我點頭說是,他說:「好嘞,那我站您後頭。」上了車,尚有許多空位,我張望著看還有誰需要座兒的,那老爺爺還招呼我說:「沒人兒了,您座唄。」我笑著道謝,他說:「出來了嘛就都內什麼」,有相互幫襯之意。晚上去三里屯溜達了一圈,和想像中的有些差別,不知是不是我去的時機不對。各種在香港因為著急沒有逛到的潮牌店鋪在三里屯一應俱全,店鋪敞亮,但人少就顯得很冷清。
又一天,本來計劃著去看升旗,結果起床之時已是九點,便去了798藝術區。大概因為是周一的緣故,很多展館都鎖著門。蔡志松悲愴地勸慰年輕人不要沉迷於愛情,我外行看熱鬧,也只記得了這一句。Facebook上認識了一個在北京的埃及人,小捲髮長睫毛,聊天才知道他是清華的學生。他邀我去清華遊覽,直到加了他的微信,聽到他的語音,才發現他不是個女孩子。我們一起在阿拉伯餐廳吃了三明治,他說剛來北京的時候沒有一個朋友,這裡讓他想家。
又一天,早早起床去天安門廣場看升國旗,人倒是不多,但前排靠近警戒線的人密度太大,我索性站出人堆遠遠地看。國旗升的很慢,國歌一共奏了三遍才升到旗杆頂端。全中國只有太和殿才能配十隻脊獸,我想是不是全中國只有天安門升旗才能奏三遍國歌?爾後去了天壇,因為時間尚早,古代天子祭天之所已是充滿了晨練的老人。路邊豎牌寫著:「古建築路面不平」小心行路注意防滑云云。崇禎可曾在此莊嚴地祭天?他如何能想到今天這般光景?
中午還去護國寺小吃店,炒餅絲略嫌濕軟,口感像燜面,螺絲糕裡頭是軟的,和了茴香。步走去北海,繞著前海走了一大圈子,累都累趴了。這麼冷的天,湖面都是冰,還有小鴨子在冰窟窿里洗澡游泳,看著就冷。想回天安門廣場看降旗,為時尚早,太早了,到了才發現還有一個鍾,風又颳得緊,不如先回青旅。
過馬路時照例有警察在把關,之前也見過查身份證的,看到我一窮二白沒什麼好藏的模樣,一般都是直接擺手讓我過。這次攔住了前面幾個老師傅,我準備從旁邊繞過去。
「你好麻煩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證。」一個警察給我行禮,一口氣說完,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嗯?」拿身份證給他。
我說:「今兒個晚上我就走啦。」
他問我是不是遊客,在哪兒坐火車,幾點的車次,語氣里有一點期待。我一一作答,問他:「難道您也這趟車?」
他笑了說:「我?不走。」
我問:「為什麼查我?」
他說:「天安門這兒嘛,安全起見。」
我說:「我來北京四天了都沒查我。」
另一個警察說:「這都是隨機的。」
我說:「說明我今天運氣好唄。」
他倆都笑了。
你看,命運的際遇叫我我沒看好時間,過早地來到天安門廣場,是因為在返程中安排了這一段有趣的對話。
再一次拖著行李箱走出衚衕。一路的瓦片上雕著我看不懂的圖案。衚衕里的民宅曾是怎樣富貴人家的府邸?什麼樣有權有勢的人曾住在天子腳下?那樣好的宅子,那樣好的風水,讓人不禁暗暗揣摩,心生羨艷之情。我若是生在老北京,也要做個遺少了吧。
拖著一身疲憊上了火車的硬卧,我早早睡了。在火車有節律的振動中,我看到我背著單反,隻身一人,駐足在行色匆匆的遊客之間偏著頭數脊獸。
忽然覺得很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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