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回頭——從盈盈到寶釵

希臘神話里有個挺著名的故事叫「不許回頭」,講俄耳甫斯為了解救被毒蛇咬死的愛妻歐律狄克捨身進入地府,卻在帶妻子返還而即將抵達人間時禁不住她的呼喚而沒有遵從冥王「不可回頭」的告誡,終於在回頭的瞬間再次永遠地失去了她。

為著里爾克那組強大的十四行詩,我十分感激俄耳甫斯這個人物——但當然,同時作為一個善感的姑娘,落俗的悲憫也自然避無可避,甚至有陣子看到夜鶯,都會不自覺聯想起高丘之下他那顆本應高貴昂起,卻因一個迴轉而最終跌落塵埃的頭顱。

格魯克在歌劇里曾經給了這對有情人一個完美的結局,讓愛神出面再次復活了歐律狄克——然而在終篇的頌歌聲里,穹頂之上的天琴座依然靜默孤懸,彷彿靈兒的天蛇杖,在獨領十分寒的高處莞然嘲弄著世人對「世間萬物有其價」 的無知輕視。

金庸曾經用一個在設定上近乎完美的女主角向這個故事致敬,是的——同樣不許人回頭的任盈盈。

任盈盈的桎梏沒有咒語,因此令狐沖最終看到了她的容顏也並沒有遭遇太大的不幸,但無論如何,與木婉清的面紗相類,任盈盈的形象和性格脈絡終究也在這一個倒影前後出現了鏡像般的割裂。《天龍八部》里的「紅顏彈指老」返照此處變成了芳華的回溫,窗里那「三根冰冷的手指」也在一映之下逐漸溫熱起來,終於從男主人公的手腕移至掌心,得以與其相攜終老。

故事挺美的,然而我還是須赧然地說,個人比較喜歡的依舊是鏡像的前端,屬於婆婆的那一段。

學琴伊始,小說寫法便直入畫境。綠竹猗猗,畫面娓娓展開,碧紗窗後的人影便如水墨煙嵐中挑出一角飛檐,溫然可望,而落落不能相親。

怕是不能用一句被引濫了的「任是無情也動人」開篇——若無最終令狐沖離開洛陽時窗內幽幽彈起《有所思》那一點令人得以跂望遙領的情味,這人物也是決然無法動人。思來想去,用「洵有情兮,而無望兮」來形容或許更為妥帖一些,這短短半章的交集因循,更似與高丘上不能停步的舞者遙隔無著的一霎目成,轉瞬而空,令人大可欣賞嘆息,卻不能生出怨望來——這種距離感,其實比程英的「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更能讓我們這類珍重芳姿的讀者旁觀得舒服,獨領情愁卻依舊安適,不至有分毫狼狽相,作者可謂體貼。

五霸崗到少林寺一節,則更為接近俄耳甫斯的段落。只是把魔鬼契約改為了君子然諾,多少用俠元素沖緩了悲劇性。在不回頭的過程中,令狐沖也經受了驚怖、疑慮、自警等種種歷鍛,而最終在一個和回頭意義相同的倒影返照下還歸了自我。

這個回歸雖然並無詛咒,但對令狐沖也有微妙的予取。盈盈真身顯現,則小兒女神態即出,此後終極全篇,嗔笑悲喜有之,吹氣如蘭有之,臉紅耳熱,溫存細語皆未短了男主,但如綠竹林里、五霸岡上那般脫離了視覺意識的純四感相知卻再也沒有了,而自然,那曲似慕似怨,令人聞罷一悵,卻尚能從容揖訣的《有所思》,也在雲中一鱗之後,始終未能再次出現——倒是竹林中那支慈母長姊般的催眠曲《清心普善咒》在小師妹傷逝一節後,續貂地再度奏響了一回。

琴音錚琮,款款為讀者們勾勒出了一名善解人意的代位紅顏,然而身份分明之後這種移位情懷因少了朦朧感,美感卻已大不如前。令狐沖悠悠醒轉後,聞琴只覺酸楚感動,而再不能有昔日隔簾相語時一般無慮無礙。那段相逢神領後能復相忘江湖的奇緣,也只可存在於那段不回頭的歲月里了。

賈寶玉說女子接觸了男人便成了魚眼珠子之理論雖然刻薄,但其實回照此處,令狐沖一個回頭後,這段路程賜還給他的也已不再是原本的珍珠——結合俄耳甫斯回歸人間的意象來看,輕嗔薄怨的盈盈,其實在一定程度上是在另一個層面還歸了令狐沖最愛的少女模樣。

小師妹處的缺憾,最終卻要盈盈來補足。

你看——婆婆是慈和溫柔,可交心而不可輕褻的師友,連性別感都相對模糊;而盈盈卻是能與之迅速相熟,調笑戲謔的女郎,初見之下他便自然而然敢吻她秀靨——烤蛙拾葯,口角生嗔,這一段鏡後相處儼然回到了令狐沖早期向儀琳的描述的、他和小師妹兩心相悅時候的相處模式。及至第四本金庸明說了他「面對盈盈,辦法便立時多了起來」,亦可見在這一節上,其實令狐沖朋友圈裡久為缺失,被婆婆暫時填補過的那種無關局面控制的淡水知交感已再次被剝奪了。

打出了細目,卻鋪失了景深,一個回頭之下,好好的一幅竹舍聞琴圖也就終於由文人畫轉為了小說插圖,《笑傲江湖》也終而從魏晉回歸了晚明。這麼想想,其實金庸這個沒有詛咒的「不許回頭」,比俄耳甫斯式永失所愛的放逐來得看似含蓄綿柔,回力卻猛烈得多。

從盈盈這個渡河未濟,終於被歡歡喜喜捆在大馬猴身邊的角色,我卻往往忍不住會聯想起另一位閨閣里的山中高士來。

薛寶釵。

相較任盈盈,我更喜歡寶姐姐,其原因就在於,在我們的視線里她雖然並非沒有情緒溫度,但卻真的就一直一直都沒有回頭。

她不想付出代價,而我很喜歡這種「不想」

我的詩學觀——甚至推行到整個藝術口味和處事原則,都是對姿態比情性更看重些的。或是因為夙性矜持,我欣賞「若有求而不致,若有待而不至」遠過於「少年哀樂過於人,歌泣無端字字真」——這許是中國特有的病態審美中的一種,但我卻以為距離感的介入其實令這種美學觀念比大多數病梅信仰要來得健康些——雖不夠偉大難臻一流,但也終究是不立危地。為詩為人,情致自然是須有的,但恁輕易告了人去,雖真切易引人共情,卻未免因門檻太低,反而倒失了意味——情之一物,真偽之間原如陰陽代序,剝極則復,古來才子情深反多近偽——習慣了墨筆直潑地表達,則終而往往反為收束不當而傷了身段,若踉蹌之間再被人笑一句輕薄,則可真是無味得緊了。

而多數人追求的是觸手可及的活氣兒及代入感。如《東山》,如《子衿》,誦來唇齒呼吸間便能不暇思索去感受情感在詩人疏浚下快然流轉,喜怒嗔怨都有人幫你縷縷釐清,彷彿有高手在幫你打通任督二脈,但薛寶釵卻偏偏是個《七月》、《節南山》式的人物——顧隨說這種詩難則難在絲毫不用幻想,只平敘生活全豹,明明玩的是極宏大的群戲,娓娓看來卻能面面俱到,力量尚可充沛醇正。定用黛釵擬合,以上說辭也還算合適——黛堪觀己,釵足閱世。

不提黛玉,只說寶釵。雖然她始終沒有迴轉微觀,而一飽讀者的擬合欲(作為對照組也確實不該如此),但也從不是簡單的浮世繪。寶釵的行為處事固然多是順勢而動,圓轉自如,但她也有對母親愛嬌,被哥哥逗笑的時候,只是內外分涇間控制得極是謹慎而已。對寶玉的憐惜沒獲得回應,她便會立刻撤步回來,黛玉對她生出了依賴,她也便肯全心多關拂她幾分。與其說寶釵世故冷峭,不如說她只是在不難為自己的前提下保持著優雅的進退,她自有自的情愁張致,卻絕與旁人無干,也即所謂「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正暗合盈盈的婆婆時代「洵有情兮,而無望兮」的端然睽闊。

寶釵始終保持著安全距離與世界對視,卻不露絲毫怯懦相,這實則才是她的美之所在。

我私心裡一直感激紅樓夢的不曾完篇,讓我不必看著寶釵去和哪個意難平的夫郎舉案齊眉——雖然我相信即使是這種結局,於她內心也不至會有太大的傷損。在我們目力所及的八十回里,唯一沒有「我執」的薛寶釵最終沒有為誰回過頭去。她不想容誰去層層搴起她身前的重簾,也沒打算當著所有讀者去十二分交出自己的真心——於是自然,那一個回頭的動能變化也就無從將所謂牛頓定律加諸於她。

從容自矜往往與抱殘守缺共生,為著這愛惜羽毛不肯竭力,薛寶釵有能力在一次元世界裡遊離於情節之外,最終要託付的,也只有寂寞和自顧自的情懷而已。這點承重,她自知受得起。

——我知道看戲的人們許終將為薛寶釵缺乏跌宕的珍重芳姿而切齒,也或終而虔誠詠誦俄耳甫斯的悲劇神話,或感慕任盈盈式的類聖三位一體……但在十丈軟紅塵里尚需躞蹀前行,不知身上是否背負著詛咒而同樣面對著險阻、疑惑、驚怖的我卻不得不坦率地承認,在每一個將立未立的瞬間,自己都只是如此渴望著能夠終而深鎖情愁而面無表情,與路人一一從容錯肩,再娉婷而去。

悲喜常在,依循慣性本是艱難,而世間最不肯竭力走法,也須在這不回頭的一步一步間踽踽獨往。那麼走也便這麼走罷。趁行止優雅,且一切還算是尚無價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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