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不是盼望著馬蓉被處以石刑？

01-26

文/楊時暘

這幾天，出現了一個穿越的簡單辦法：打開微博，看一下有關馬蓉的評論，就能迅速從21世紀穿回到中世紀，或者更久遠一些的時代。那種切身的真實倒退感，一定會讓人們產生某種奇妙的眩暈。這是一次髒話的雜交實驗，一座性別侮辱史上的高峰。或許王寶強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因為氣憤而發的一封聲明，成功地將最惡毒的網路暴民引蛇出洞。人們對生活中的一切憤懣都傾瀉到一個女人身上。

和馬蓉重名的，以及照著明星臉整過容的姑娘們要加倍小心了，那些人似乎已經不再滿足於虛擬空間里的辱罵，開始試圖尋找現實中的攻擊對象。微博關注過馬蓉的人都被連坐，在國外一位長得像宋喆的人又被騷擾。如果這幾天馬蓉在街上被人認出，她的生命安全或許都成問題。

不知道一直努力嘗試做導演的王寶強會不會自我剖析，自己這次拋出的戲碼、橋段和設定到底如何迅速搶佔了人們的心理興趣點，在這個最平淡、無聊、票房極差的暑期檔里，王寶強用一幕活報劇成為了暑期檔最受觀眾歡迎的現實主義導演。

一切都不難理解，這幕戲碼中包含著對最咸腥的私生活最大限度地敞視——性、背叛、金錢、長期的設計、陰謀與詭計。王寶強以一封措辭悲憤的聲明，迅速把自己與馬蓉納入了不同的陣營，這種角色分野的劃定是特別好萊塢式的：黑與白，好與壞，正義與邪惡。這確實奏效。這種孩童化的、最簡單粗暴的分割模式適合中國普通大眾最原始的道德義憤和審美訴求。從這個角度講，王寶強的離婚聲明成為了一份開放性的倫理題材商業片劇本大綱，召喚著人們不停地代入自身感受，為那份大綱添加細節和籌碼，最終一同將這幕大戲推向高潮。

有句話頗有意味：恐同的都是深櫃。所以，以最惡毒的語言咒罵馬蓉的，心裡到底藏著哪些東西，確實值得玩味。人們那麼驚懼又激烈地與馬蓉切割關係，生怕透露出一點點同情，從而被旁人所疑。突然之間，平日里那些最具備現代思維，一直為開放關係助威的人們，都變成了三從四德的模範標兵，用盡他們掌握的蒼白又廉價的惡毒片語咒罵一位自己根本不相識的女士。這個發生在21世紀的中國娛樂圈緋聞，迅速被納入了典型的「潘金蓮謀害親夫」以及「女版陳世美」的敘事框架——一方卑躬屈膝、忍辱負重，為家庭操勞和付出；一方浮花浪蕊，在暗地裡埋伏著一場長期的詭計。

其實，無論出軌外遇也好，感情破裂也罷，甚或家庭財產的分割，這一切都是純粹的私域，它不需要來自公共空間的介入和解讀。家庭、伴侶內部的互動是一種很微妙的關係，即便作為娛樂人物，主動或被動地被外界知道眾多故事，但真正的瑣碎細節、生活場景以及更為隱秘的部分，都不可能真的為外人所知。從這個角度上講，外界的一切分析和斷定，一切對王寶強的讚許和對馬蓉的謾罵都是失真的。即便作為朋友，我們都不可能真的搞清楚對方的家庭到底發生了什麼，那麼對於一個我們根本不認識的、只是通過戲劇角色了解的人物，我們又有多少發言權呢？

既然如此，更多的人根本既不是在分析王寶強和馬蓉的家庭糾紛，也不是在吃瓜看戲，而是在代入自我的感情。當王寶強的聲明發出之後，它點燃了很多人深藏於心底的思緒、記憶、憤懣和仇恨。那些劈腿的前男友前女友，那些背叛過自己信任的配偶，那些在職場的竊竊私語中被貼上小三標籤的同僚，紛紛浮上了記憶的水面，藉由這場婚姻戰爭清晰地顯形。在這些憤怒的「群眾」眼中，馬蓉已經早已不是馬蓉，她集合了一切自己印象中、認識的、聽聞的、閱讀過的，卑劣的「淫婦」形象。馬蓉成為了一個符號，一個早已抽離了肉身和自己名字的、被唾棄對象，人們唾棄的也已經不只是馬蓉，而是那個自己想像中的標靶。這很像那些在拳擊沙袋和飛鏢靶盤上掛上仇敵照片的人們，那靶子很無辜，幻想中的敵人才是真實的發泄對象。

其實，在此之前，沒多少人認識馬蓉，大多數人都是通過王寶強才知道她，一個曾經的校花，王寶強的夫人，除了需要秀恩愛時，配合王寶強短暫地出現之外，她一直被埋沒在生活的細部深處，掩映在王寶強的背後。現在，好像一夜之間，人們都變成了心思縝密的偵探，早就看穿了她埋藏的長線，準備有一天掏空王寶強的身家，再棄他而去。

馬蓉一直是個面目模糊的角色，而這一次突然清晰起來，就被直接框定進了心機壞女人的人設之中。相比而言，王寶強的角色是討喜的。出於某種意外和戲劇需求，王寶強一直出演著一種讓中國觀眾特別欣賞的人物。從《士兵突擊》到《天下無賊》，他出演的這一類角色一直能讓人們投射自己的希冀——天真、執著、實誠、篤定、不相信現實中的暗面，一直能追逐善良的初心。大眾心中的王寶強是毫無攻擊性的——當然，絕大多數人是不會去看賈樟柯《天註定》中的那個連環殺手的角色的。即便看了，那也抵不過電視劇中塑造出的那種深入人心的系列設定。

王寶強的底層出身，苦難奮鬥史以及成名後表現出的親和力，都在從外部印證著角色的真實性——換句話說，人們已經認定王寶強是一個角色和真實人生互為一體的人，老實巴交、不諳世事，即便他身價上億，也仍然缺乏智商和情商，在生活中被經紀人和老婆在背後玩弄於股掌之間。人們迅速把對傻根的疼惜位移到現實中的王寶強身上。而馬蓉的聲音，似乎沒人想去探聽。

明星是個特殊職業，他們顯露在公眾面前的一切都帶有表演性質，或多或少。並不是說他們虛偽，只是職業使然。對於娛樂圈的人們的一切表態，我們都不應該如此投入地相信，既然當初紅毯上馬蓉和王寶強的擁吻是表演性的，那麼如今的這次聲淚俱下就是完全黑白分明的嗎？

窺私是人們頑固的本能，這不應該被批判，但如果窺私演變成道德石刑，就理應被警惕。現在有人開始對馬蓉喊打喊殺；有人大聲疾呼某某省份禁止她入境，一呼百應；有人說她應該千刀萬剮……這些人的肉身活在21世紀，內心還停留在中世紀。他們一邊嘲諷和聲討著某些文化中對通姦婦女的私刑，卻一邊和那些人一樣，恨不得操持起真正的石刑。他們不過是覺得，自己對馬蓉唾棄得越憤恨，就能反襯得自己越純潔。人們的心裡都住著一個馬蓉，但嘴上都扮演著王寶強。

我們一邊呼喊著各種權利、尊重、隱私和邊界，一邊洞穿所有底線。當自己的一點點隱私受到侵犯，我們都聲嘶力竭地捍衛，但當他人的私事被透露，所有人都恨不得去扒光對方的衣服。

吃瓜群眾沒什麼問題，我們不能要求每個人都變成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那會造成更嚴重的災難，但現在這些人哪裡是在吃瓜，他們早就扔掉西瓜，拿起了石頭。真正需要公眾投入熱情去關注的公共事務，往往因某些原因被取締了可能性，那些激情都成倍地溢出到了對旁人私生活的指摘和評判上。事情發酵到現在，眾多的人已經嚴重侵犯了馬蓉的權利，她的隱私，乃至一切原本應該穩固的邊界都被拆解和洞穿。即便她真的有道德瑕疵，其他人也無權以此為由，侵犯她被法律保護的權利。她違背的道德和誓言，而那些發起網路暴力和人肉搜索的人在違反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