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頭上長了一朵花

文/芥末

我的頭上長了一朵花。一朵真的花,一朵拔不下來的真的花。

一個禮拜了,觀察下來,這兩天,它開的正鮮艷。

我摸了摸花的根部,長得不錯,根在我的頭髮裡面埋得很紮實。腦袋周圍的傷口部分已經開始結痂了。

一個禮拜前,我半夜下樓取牛奶時不小心從樓上摔了下來,昏睡了一晚上。醒來後發現腦袋上破了一個傷口,頭上癢乎乎的,照了照鏡子,我的頭上發芽了,翠綠色的嫩芽藏在我的頭髮中間,沾了一點血,我洗了個頭,細心地將嫩芽擦乾。

我頭上發芽了,不是很懂。上網查了一下,結果發現,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個頭上長出植物的活人。

耐心照料了它一個禮拜,並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照料它,然而它終究還是開花了。淡藍色的花瓣,上下兩層,數了數,共8片,中心有幾根黃色的花蕊,花瓣從外到內顏色漸漸變淡。查閱了資料,不清楚是什麼品種。

自從它開花以來,我原本還算隨心所欲的生活就發生了些許變化。我習慣晚睡,但是自從它開了花,每天七點,我就會自然醒,腦袋上痒痒的,不是那種用手撓幾下就能舒緩的癢。我要走到陽台上,在陽台上站一會兒,感受陽光溫暖的照射,這是你就會感覺好像有一團霧氣從腦中炸裂了開來,從頭炸到尾,想像你坐在馬桶上抽上第一口煙的感覺,我感覺全身心地舒坦了下來,原本的昏昏欲睡一下子就趕走了。

我知道,我開始光合作用了。

十點的時候,家裡的門鈴響了。我找了個帽子戴上,小哥又把隔壁鄰居的快遞寄放在我家。這是鄰居的第三個快遞,好像是有幾個月沒回來了。我簽了字,回到客廳,倒了杯可樂,想了想,還是把可樂倒了,換了杯涼白開,然後澆在頭上,擦乾了頭髮。剃掉續了一個多月的鬍子,一個多月來第一次出門。

速效氮肥50克

含氮素46%,易溶於水。氮素促成植物生長旺盛,葉片肥大,葉色深綠,增強植物的光合作用,使花冠增大和籽實飽滿,尤其適用各類觀葉花木。

用法用量:

幼苗:1克兌水300-400克;

草本:1克兌水100-200克;

木本:1克兌水50-100克;

噴施或者灌根,約10天一次。

我從花木店買了兩包回去,並不是很明白為什麼我會突然對一朵花那麼用心,一朵長在我腦袋上的花。

回家的路上電話響了,是鄰居的電話。

「喂。」我接起電話。

「喂,小方,你在哪兒?」

「我……我出去轉了一圈,馬上就回去了。」我支支吾吾地說。

「噗,原來你還會出門啊,我回來了,你到了跟我說一聲。」

「哦,好的。」

鄰居掛了電話。

回去後,我正好碰到了她,她穿著拖鞋,從房間里拖了一堆垃圾出來。

「我……我來幫你吧。」我說。

丁思霞彎著腰,抬起頭。她的皮膚晒黑了一點,頭髮剪短了一點,髮根處原來褪色的部分又重新染上了顏色,她沒戴眼鏡,眯著眼睛,看來剛把隱形眼鏡也取下來了,她的……

「你手裡抱著的兩袋是啥?」她問道。

我壓了壓帽子,「我最近……在種花。」

「開始種花了啊,什麼花?」

我撓撓腮幫子,「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麼花。」

丁思霞笑了一聲,收拾完後,我幫忙把快遞搬到了她屋裡。我關上門,靠在門上,心臟還在撲通撲通地跳。我摘下帽子,鏡子中,頭上的花已經亢奮地立了起來,藍色也變成了紫色。

拉上窗帘,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它才恢復原狀。回頭看看房間,也是堆了兩個禮拜的垃圾沒扔了。我煮了碗面,勉強吃飽,然後拆開速效氮肥,看了眼說明,兌了100克水,然後給我頭上的花來了點,味道不太好。

晚上,我坐在陽台上,對著月光發獃。很奇怪,好像沉迷了數年的網路遊戲一下就沒了吸引力。突然,我就開始著迷於美麗的大自然,想著皎潔的月光不斷地生長,生長。

然後跟之前一樣,靠著枕頭小心翼翼地入睡,以防因為壓到花而驚醒。

我並沒有生長,我頭上的花生長了,葉片雜亂無章地扎進我的頭髮。照鏡子的時候竟發現花朵的中央結了一顆小果實。我拿起剪刀裁減了一下樹葉,試了試用帽子遮住花,勉勉強強。

這幾天花生長得很快,帽子漸漸地也遮不住了。又一個禮拜過去了,花朵中的果實又大了一圈。丁思霞依然時不時地來我家取快遞,她看我的眼神……似乎……有點奇怪?

每次她取完快遞,我就坐在陽台上,手拿一杯白開水,喝一口,往頭上澆一口,然後再嘆口氣。

我以後還怎麼見人?

我頭上的花的長勢喜人,我頭上的花發育得很健康。我卻不知是該高興還是失落,自由職業的我習慣了宅居,但是也做不到一輩子不見人。這樣下去,我覺得我早晚會瘋掉。

鏡子中的我鬍渣又長了,我頭上的花頹廢地低下了頭,我拿起剪刀,對準花莖。想了一夜,我終於發現我並不是個頑強的人,雖然離家的我很早就獨立,獨自在城市生活,不善言談的我適應了各種社交壓力與變故,在城市中找到一個小角落自得其樂。我以為我堅強,然而我發現我畢竟還是社會的一份子,我——一個具有獨立思想與人格的人,要做一件違背本心的事。

等一下,一個單身多年的人,突然有一天頭上長出了一朵花,然後淡定地照料了起來。

正常?

並不。

我蹲在陽台上,憂傷地看著遠方的建築。陽台上空落落的,我覺我不能再這樣下去,我需要陪伴。

第二天,我網購了六盆花,正好一起寄來的還有丁思霞的快遞。拆包裹的時候我聽到了腳步聲,匆忙地拿了帽子遮在頭上。

「我還以為你種什麼呢,不就是幾盆月季么?」丁思霞笑著說。

她不應該這麼對我笑。

「我也種了幾盆花,你猜我種什麼?」

你媽知道你笑那麼好看嗎?

「不猜。」

「你好沒勁啊,反正你也猜不著。」

她抱著快遞,拖著涼鞋嗒嗒嗒走了,臨走前說了聲謝謝。

我埋在夜晚的花堆里,頭上的花因為果實的重量垂了下來。現在,我像是成了一位懷孕的母親——的爹。

多久了?

一個月了。

如同一位偷食了禁果的少年般沉淪,下沉,下沉,淹沒在六個花盆圍成的海洋里。

月亮沒了。我做了個夢,夢見丁思霞將我埋了,將我細心地安放在浴缸里,灑下土壤。我頭上的花露在外面茁壯生長,我分解,成了花的養料,從根部爬上莖稈進入花蕊,鑽進鮮亮的果實中。

啵。

果實落地的聲音不是清脆的「啪」,也不是悶騷的「嘭」,而是一聲含蓄的「啵」。

然後我就醒了。

果實沒落地,我感冒了。

出門買葯時,正好撞見丁思霞抱著個大花盆上樓,花盆上面的植物張著大嘴,我叫不出名字。

「你不上班嗎?」我問。

「剛把工作辭了,把我外面養的幾盆植物搬回來。」丁思霞說。

「這是什麼植物?」

「嗯——」丁思霞挑了挑眉毛,「你不是沒有興趣知道嘛?」

「食人花。」

「你怎麼知道?」

「因為看上去像。」

丁思霞看看植物,然後看著我。

我看了看植物,然後看了看丁思霞,「嗯?」

「嘿嘿。」

「真的啊?」

「對啊,我從亞馬遜帶回來的。」

「沒想到思霞姐有這種別緻的愛好……」

「你知道嗎,傳說在亞馬遜的食人部落有一種神奇的花,可以實現人們的願望,這種花生只能生長在屍體上,以血肉為養分,從花蕊中結出果實,待到果實快成熟時,就在自己身上開一道口子,將花移植到自己身上,心理念著自己的願望,等到果實落地,願望就能實現了。」

「別告訴我這一個月你跑去了亞馬遜找這種花。」

丁思霞淺笑著點了點頭。

這麼說著,我就更中意自己頭上的花了,我覺得這朵花就是丁思霞在找的花。而我,就是丁思霞苦苦尋覓的那個人。我不害臊地將臉埋在枕頭裡,啊,花也立起來。

這幾天,丁思霞頻繁地跑來串門,跟我交流養植心得。然而我種的只是幾盆月季啊。丁思霞啊丁思霞,你知不知道,我頭上長著你的願望花呀。

「對了,」丁思霞突然抬起頭對我說,「你以前不是不戴帽子的么?」

丁思霞啊丁思霞,我給你看了,你是會害怕,還是驚喜?

「我……我頭髮比較亂……」

「你也開始注意形象了哇。」丁思霞嬉笑道。

丁思霞啊丁思霞,你最近笑得讓我有種你喜歡上我了的錯覺。

「你笨不笨啊,大白天把花放在陽台上直射,會萎掉的!」說著她就要幫我把花搬到房間里。誰知道她腳下一滑。

丁思霞啊丁思霞,你知不知道,你摔倒的樣子也好好……誒?我匆忙地撲上去扶住她,花盆被她甩到天上,「砰」的一聲摔爛在地上。

「我不要緊……」丁思霞瞪著眼睛看著我,隨後我的帽子落了下來,正好遮在她的臉上。丁思霞愣了一愣。

「你這新造型挺可愛的。」丁思霞說著伸出了手。

「別摸……哎呦!」

「怎麼了?」

「會起……生理反應……」

丁思霞突然漲紅了臉,不知怎麼的,出現了一種微妙的羞恥感。

「思霞姐。」

「嗯?」

「思霞姐。」

「什麼?」

「我喜歡你。」

「嗯,我也喜歡……」

「真的?」

「你腦袋上的花。」

「我……」

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丁思霞跟我——頭上的花好上了。不太明白這劇情的走向,總之丁思霞最近把我頭上的花照料得不錯。

「小方,你說,這果子最後會掉出來什麼東西呀?」

「我怎麼知道呢。」

丁思霞敲了敲我的腦袋,「長在你頭上你都不知道啊。」

「你娃以後還是你生出來的呢,你知道他長啥樣不?」

丁思霞用力按了下我腦袋,「你有什麼願望總知道吧。」

「所以你覺得這是願望花?」

丁思霞放下剪刀,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摸著我的臉,「等果子熟了就知道了。」

說完她一蹦一跳地到了門口,走了。

我看著看著,開始嘿嘿嘿傻笑。然後又哭喪起臉。

丁思霞心裡有一個願望,但我不知道是什麼。她的眼睛看著我,心裡卻沒有看著我。

很久以後我知道她心裡有一個人,她從未跟我提起這個人,然而我知道有那麼一個人。說實話,誰心裡沒有那麼一個人,然而我還是沒出息地鬱悶了好幾天。

丁思霞捋著我頭上的花,說你最近怎麼看起來沒精神?

我說,我想出去走走。

「你頭上頂著那麼大一個花,你還想去哪裡走走?」丁思霞笑問道。

「我想要逛逛公園,健健身,養只狗每天牽出去溜溜。」我說。

「可是你頭上長著一朵花。」丁思霞摸著我頭上的花瓣說。

「我想做一個開朗陽光的人。」我說。

「可是你頭上長著一朵花。」

「我知道我頭上長著一朵花,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聊天都談到我頭上的這朵該死的花!」

「你……別生氣。」

我不理她。

「別生氣了好不好?」

「你還知道關心我啊?」

「嗯,生氣對花不好。」

我……

「我剛給你兌了一杯肥。」

「我要出門。」

我摔門而出,天色有點暗了。我跑到了公園,公園裡沒多少人,只有幾個老爺爺老奶奶在遛狗散步。我寂寞地坐在長椅上,呼吸新鮮空氣。

「大爺,你別看了好不好?」

大爺呵呵一笑,背著腰走了。

「奶奶你看,那個人頭上長了一朵花!」有個屁孩指著我頭上的花說。

奶奶捂住孩子的眼睛,「瓜娃子別瞎看,這不是給小孩子看。真是不懂現在年輕人,好好的年輕人不學好,在頭上種什麼花啊。」

老奶奶牽著孩子的手走了。

我獃獃地坐著,突然感覺天昏地暗,我不再是我自己,沒人能感知到我,在所有人眼裡只有我頭上的花。

感覺身體正在被掏空—— 被我頭上的花,它紮根在我的腦袋上,連著我的血肉,吸食著我的血液腦汁兒。甚至連我都快感知不到我自己了。

回到家,丁思霞回屋了。

這段時間以來,空虛寂寥的我一直依賴著花,依賴著我頭上的花。它的發芽像是讓我突然有了孩子的驚喜。

我,當爸爸了。

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是潛意識中有個聲音在這麼說。

孩子他媽是誰?

不知道。

沒有媽。

我是聖父瑪利亞·傑·方。

我,受到了磨難。這磨難給了果實養分,卻漸漸將我吞噬殆盡。

丁思霞啊丁思霞,只要你願意將一點點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都會覺得自己成了神。

神花了五天造了天地萬物,第六天造了人。

爺爺翻山越嶺終於得到了葫蘆籽,細心澆灌,葫蘆落地,終於誕生了各顯神通的葫蘆兄弟。

叮噹當咚咚噹噹,葫蘆娃。

妖怪!看你往哪裡跑!

我腦中響起了狂風暴雨,哐,一陣雷鳴,我頭上的果實落地了。在閃電的特效中,從果實里爬出一個娃娃。

他叫著我,爺爺!爺爺!

爺爺!該起床啦!

哐,一陣雷鳴,我醒了。窗外下著磅礴大雨,電閃雷鳴。我摸了摸我的腦袋,往上摸,再往上摸,直到摸到一顆圓圓的果實。啊,花瓣已經掉光了。

我望向窗外,在雷電的閃光中,在窗玻璃的反射中,我看到了。那顆圓滾滾的果實的表皮中,隱隱約約,好像看到了一個人形。

我驚叫一聲,踢了腳床尾板,床裂了,我喘了口粗氣,冷靜下來了。

我留著巨汗,跑到鏡子前。

你腦袋上怎麼頂著個鉛球呀?我彷彿聽到丁思霞用細細的聲音對我說。

我摸著這個腦袋上的鉛球,對著鏡子轉了一圈。駐紮在表皮中的人形不見了。

再一次,我握起剪刀。顫抖著,對著根部的地方狠狠地刺了下去,剪刀尖扎了進去,汁液拌著血飆出三尺,鏡子上綠花花一片。然後「嘣」的一聲,剪刀被卡斷了。我腦子裡如觸電般麻了一下,然後暈在了洗手池邊。

皮膚上傳來一股瘙癢,像是許多螞蟻爬到了我臉上。我睜開眼,驚恐地發現有一群小人爬到了我身上,個頭如手指甲那麼大,黑皮膚,一個小人正順著我的手臂往下爬。我頭上的植物耷拉在我眼前,果實已經爆了開來,陸陸續續有小人從裡邊爬出來。我尖叫著,站起身,衝出衛生間。小人接二連三地跟了出來,圍著我唱歌跳舞,像是念著不知道哪個部落的咒語,唱得整個房間天旋地轉。

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我倉皇地跑過去,握住門把手,在轉動把手的一瞬間卻停下了。我看到我的手變得綠油油的,汗毛變成了針葉。抬起雙手摸著我的臉,手心感到一陣刺痛。

「小方!」門外傳來丁思霞的聲音。

我透過貓眼往外看,丁思霞敲著門。

「小方!」

我打了個哆嗦。

又醒了。

「小方。」丁思霞真的在門外喊。

我從洗手池邊爬了起來,腦袋上依舊長著一株鉛球,還插著半截剪刀。

我靠在門上,深吸一口氣。

「思霞。」我說。

「怎麼了?」

「我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

「如果,我是說如果……」

「你說呀。」

「如果,我沒有了頭上的花,你還會跟我在一起嗎?」

「你把花拔下來了?」

「那倒是沒有。」

「你想把花拔下來?」

「其實,我腦袋上正插著半截剪刀。」

「你怎麼回事兒!快開門!」丁思霞用力敲著門。

「怎麼辦,我覺得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我說。

「你快開門!沒受傷吧!」

沒受傷吧……

沒受傷吧……

「你沒受傷吧!」丁思霞又喊了一句。

可能她還是關心我的。

我開了門。

「咦?」丁思霞見到我後用匪夷所思的眼光看著我,「你腦袋上怎麼頂這個鉛球呀?」

「花瓣掉光了。」我如實說。

丁思霞抱著我的腦袋,枕在她的膝蓋上,她輕輕地將半截剪刀拔了出來,溫柔地擦拭著我的腦袋。她的體香要將我融化,沙發變成了雲朵,我一點點深陷下去,天花板上結滿了花苞子。

我揮舞起雙手。

啵!

啵!

啵!

花,一朵朵鮮艷地開放了。

「你張牙舞爪的幹啥呢?」丁思霞拍了一下我的手說。

「我,正在創造世界。」我說。

「神經病。」她說著摸了摸我的果實說。

我放下雙手,從她懷中掙脫起來,正襟危坐在沙發上。

「你怎麼了?」

我抓住她的雙肩。

她看著我,像是一朵可口的棉花糖。

我嘗上去,嘗上去,嘗上去。她手頂在我的胸口,推過來,推過來,推過來。最後她的雙手也化在了雲朵里,我撥開她這層柔軟的雲朵,往裡面探入,臉埋在柔軟清涼的雲層上,手觸摸到了潮濕的雨水。我和雲朵纏綿在一起,不斷往天堂上升,陽光蒸發著我們,我體內的溫度在逐漸升高,灼燒著臉與全身。

最後在一聲喘息中,我爆炸了。

「你像是要把我吃了。」丁思霞倒在我的懷裡跟我說。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你這是在犯罪。」

「那你樂意嗎?」

「我不樂意。」丁思霞抓住衣服爬了起來。

「你有什麼願望我都可以幫你實現。」我說。

「小方,」她瞪著我的臉,「你像是變了一個人。」

「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你頭上長了一朵花。」

我從沙發上跳起來。「因為我頭上長了一朵花!」我撕扯著這株植物大喊,頭皮都繃緊了,「因為我他媽的腦袋上長了一朵他媽的花!」

「我走了。」丁思霞穿好衣服,正要離開。

我立刻拉住她的手,「你別走。」

「你為什麼不讓我走?」她生氣地說。

「你別走好不好,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

「小方,我知道你喜歡我,但你真的不能這麼對我。」

「我為什麼不能這麼對你。」

「因為你為我,其實什麼也做不了。」

「我怎麼就為你什麼也做不了了?你忘了嗎,」我握住頭上的果實,彎下來,單膝跪地,把手中的果實遞給她,「這是一朵願望花,果實落地我就能為你實現一個願望。」

「我騙你的。」

「啥?」果實嚇得彈了回去,晃著我的腦袋,我有點暈。

「這不是願望花,這是一朵寄生花。」

「我知道你心裡有別人,我看得出來,但是你這樣愚弄我,我會哭的。」

「我不是有意要騙你,這也不是一朵普通的寄生花,這種花一般是很難長在活人身上的。」

「但它就是偏偏長我身上了,」我頓了頓,「還他媽偏偏長在我腦袋上!」

「我很抱歉。」

「你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你頭上的這朵花。」

「這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為我道歉。」

「……是我種的……」

「啥?」

「因為你頭上的這朵花,是我種的。」

我愣了好一陣,剛要開口,丁思霞就用手指輕輕堵住我的嘴。「即便我說了,你還願意什麼都為我做嗎?」

我咽了口口水,「我,願意。」

「兩個月前,我去亞馬遜玩的時候認識了一個人。」丁思霞開始娓娓道來。

「你沒事跑去那兒幹嘛?」

「你耐心聽我說完,兩個月前,我和一群隊友去了亞馬遜。期間我愛上了一個人,他叫做子彬。在探險的途中子彬和我跟隊友走散了,雨林那麼大,你難免會碰上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和子彬在那裡就碰到了,我們的命差點就丟在那裡……

「你怎麼會想到呢,以前在電影和各種野趣奇聞里看到的,真的就在現實中撞見了。那是一個食人部落,他們一個個黑黝黝的,身體上用紅色的泥土擦著古怪的符號。我們被他們逮住了,抓到了村子裡已經是深夜了。你在電影里看到的,這些人抓到外人就吃,其實不是,他們也不是隨隨便便就會吃人。我們被招待得很好,擺上來各種見都沒見過的食物,我不敢亂吃,就吃水果。

「不過,我說了,他們也不是什麼人都吃,只有那些有威望的長老才有資格被吃,吃人在他們看來是一種盛大的儀式,用來祈禱豐收或新生兒健康地降臨。

「等到我們休息得差不多了,他們就要求我給他們種地,子彬被強迫出去打獵。他們給我們搭了一個棚,我和子彬就住在裡面,在失聯的日子裡,我和子彬相依為命。我們就像是野生的一樣,圍著篝火跳舞吃肉,我從來就沒有那麼開心過。他呀,把好吃的留給我,身體在外面也練得越來越壯……」

說到這裡,丁思霞微微地臉紅了,然後繼續說下去:

「在那裡呆久了你就發現了,他們中有許多人都異常消瘦,時不時就會肌肉抽搐。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也知道一點,這是朊病毒,長期吃食同類就會染上瘋牛病一般的疾病。

「我是醫學出生,於是就開始給他們看病,雖然不能完全治好他們,但是在我的照料下,他們的身體也好了許多。後來他們劃拉著手勢告訴我,他們的老族長也得了這種病。我雖然不太懂,但還是盡我所能地照顧老人家,族長居然奇蹟般地康復了起來。我在族裡的威望一下子上升了。

「祭祀的節日到了,這時候,我真的怕了,怕他們有一天真的打算把我吃了。還好有子彬在,才讓我安心了許多。然後有一天,我發現我懷孕了。你先別哭,你聽我說完好嗎?

「他們帶我去了墓地,墓地里沒有墓碑,更像是一個花園,生長著各色各樣的花,這種花只有在屍體上才能生長。土地之上是鮮艷的花叢,土地之下是一片屍骨。有位長老摘了一朵花下來,花瓣已經掉光了,只有一個圓滾滾的果子。他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大口子,把花根一點一點扎進了自己的傷口中。

「幾天後,果實落地,裡面生出了一條手臂,手臂曬在外面晾了幾天。我知道他們都是在為我準備,手臂最健壯的長老貢獻了他的手臂,跑得最快的人貢獻了他的腿。他們準備拼湊出一頓大餐,祝願我的孩子健康出世。有的人因為傷口感染而腫了起來,我無法拒絕,只能為他們包紮。果實生出來的部位我檢查過了,構造跟人體的一模一樣。你知道吃下去會有什麼結果嗎?

「我也不知道,可能會跟他們一樣染上奇怪的病,可能吃下去後,我就真的成了他們的一份子,再也無法離開了。

「子彬決定帶著我逃跑,他們追,我們拚命地跑。可是雨林那麼大,我們往哪兒跑呀?子彬牽著我的手,我就跟著他跑。他每天出去打獵,附近的環境怎麼也是比我了解一點。可中邪的是,我們跑了一大圈,還是在原地打轉。他的汗嘩啦啦地淌,手心裡一片潮濕,都快握不住我了。

然後……」

說到這裡,丁思霞用哀怨的眼神看著我,繼續說:

「然後那個笨蛋跑錯了地方,他跑到了懸崖口,腳一滑摔了下去。他手心裡都是汗,我怎麼抓得住他?子彬摔了下去,他們找到我,將我帶了回去。

「我們在墓園裡找到了他的屍體,原來跑了半天,只是跑到了部落的上面。子彬摔得面目全非,沒人為他下葬。在外面死去的人沒有下葬的資格。幾天以後,子彬的身上發芽了,長滿了鮮艷的花束,五彩繽紛,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麗的身體。

「他們為我準備的祝福餐我沒有吃,事實上我好幾天都沒有吃東西,有天醒來,我發現下半身全都是血。我流產了。他們圍著我說話,我聽不懂,但是知道他們的意思,他們說,這都是我拒絕食用人體的後果,是報應。

「兩個禮拜後,隊友找到了我,將我救了出去。

「你不知道的是,在你沒留意的時候,我回來過一次。回來放行李的時候,恰好聽見你房裡傳來砰的一聲,房間沒鎖,我就走了進去,發現你躺在樓梯下面昏過去了,腦袋上磕了點傷口。

「我將從墓地帶我來的種子種了上去。」

丁思霞說完了,一眼不眨地盯著我,「即便知道真相,你還願意什麼都為我做?」

不知道我臉上正掛著什麼樣的表情,我嚴肅地用手指著腦袋,問了句:「你為什麼要在我腦袋上種上這玩意兒?」

我是不是還沒追究她為什麼沒先把我送醫院?

「那種子你知道我是從哪裡摘來的嗎?」

我又傻了一陣,明白過來了。

花的果實會掉落人體,丁思霞從墓園找來了種子,種子來自……

明白過來了。

「思霞,其實我……」

「怎麼了?」

「有點後悔了。」

丁思霞嘆了口氣,「我就知道。」

「思霞,我是真的喜歡你。」

「晚了。」

丁思霞從背後拎起一個花瓶,朝著我腦袋砸了下來。

醒來時發現自己被綁在了床尾板上,床被挪了個方向,正對著陽台門口。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的嘴被堵住了。廚房裡傳來了磨刀聲,磨砂紙貼在刀面上的聲音刺得我牙根疼。

我蹬著腿,悶聲大叫。丁思霞聞聲走了過來,她摸了摸我頭上的葉子,拿起噴壺噴了幾下,然後把葉子上的水珠擦乾淨。她說葉子上不能留有水珠,會把花灼傷,你這傢伙平時肯定不注意,葉子上已經有幾個小黑點了。

「嗚嗚嗚嗚……」

「你想說什麼?」她歪著腦袋問我。

「嗚嗚嗚嗚嗚……」

「拿下來可以,你不許亂叫。」

「嗚嗚嗚……」我拚命點頭。

她把我嘴裡的抹布取了出來,「說吧。」

我喘了口氣,看著她。

「說呀。」

「你歪腦袋的樣子……真可愛。」

「沒了?」

「你放開我,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我說。

「好呀。」她笑了笑,又把抹布塞到我嘴裡,「那你就為我繼續綁著吧。」

我白痴地躺了一會兒,望著太陽下山,風穿過陽台門吹到我身上,清醒了。不管真的假的,夢總該有醒的時候。我繃緊捆住手腕的繩子,輕輕搖晃著床尾板。丁思霞端著雞湯從廚房裡出來。

她說,我來喂你吧,補補身體,就當是為了我。

她再次摘下我口中的抹布。

「喝吧。」

「你親自做的,我當然要喝。喝了再上路,也不虧。」

「其實……我點的外賣。」丁思霞紅著臉說。

我對著雞湯望了一會兒,「救——」

還沒喊出聲,丁思霞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強行給我灌了一杯煙灰水。我啞了。

「你喝不喝,不喝我撤了。」丁思霞舀著雞湯說,「不是要害你,就是想給你補補。」

我點了點頭,盡量伸出腦袋,背後撕扯著床尾板,一用力,床塌了。我撲到她身上,掙脫掉跑了開去,丁思霞立刻從腰後抽出了刀,向我撲了過來,對準我腦袋上的植物就是一頓亂戳。繩子依然捆在我背後亂作一團,我騰不出手,只能扭著脖子亂躲。

「你不要走呀,你走了我怎麼辦?」丁思霞一邊戳一邊喃喃自語。

頭上的果實隨著我腦袋晃來晃去,晃得我頭昏腦脹,我用盡全力翻了個身,將丁思霞壓在身下。然後爬起來向門口跑去,現在我的腦袋像頂了個地球,液體順著莖幹流到我的額頭,我抬頭望,發現果實又大了一圈,天花板在旋轉,果實突突突地如心臟般跳動著。

我回頭看,發現丁思霞正用刀慢慢在肚子上划了一刀,「小方,來不及了。再晚點,我就見不到我的孩子了。」

我跑到樓梯口,靠在欄杆上,頭已經重的抬不起來了,只看見一雙拖著血的腳踉踉蹌蹌地向我走來,腳踝在雪白的長裙底下若隱若現,隨後腳尖踮了起來。我的大腦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巨大膨脹,好像時間也隨著膨脹而拉遠,被分割成一秒,一秒,又一秒。那雙雪白的腳踝,一點點邁向我,起舞,旋轉,輕盈的身體壓向了我。

丁思霞一把抓住我的腦袋,將刀口對準我頭上的果實。

「思霞姐?」

「小方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我覺得你需要叫個醫生。」我說,「你肚子流了好多血。」

「把果實種進去,就好了……」

「你這麼做是為什麼呀?」我問。

「為了我的寶寶。你是不是覺得一個女人為了愛情什麼都做得出來?不是,但是一個母親為了孩子倒是什麼都做得出來。」丁思霞依然溫柔地說,「這果子是一朵願望花,又是一朵寄生花。有件事我沒告訴你,他們跟我說了果實的另一個秘密,把它種進自己的身體,就能長出心中所想之人,但是你要對心中的人非常了解,不然就可能會生出一個怪物。所以他們從來不這麼做,他們只會複製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因為他們只了解自己。但是我那沒出世的寶寶啊,我只要把果實埋進肚子,複製一個胚胎,我的寶寶就能回來了。我想要我的寶寶回來。」

「你失血過多,會死的。」

「回來之前,我就已經死過一次了。」

「我也已經死過一次了。那天我從樓上摔下來,你是不是就以為我死了?」

「嗯。這是我的錯,所以我幫你解脫。你會變回原來的小方 。」

「不,我不想變回原來的樣子。」我哭著說。

「這是好事,人生就是由一段段意外組成的你。你還能變回原來的樣子,可我已經回不去了。」

「我不要!」我用力一推。

丁思霞倒了下去,咕嚕咕嚕滾下了樓梯,在樓梯上留下一條血跡,她躺著,抽搐了一下,不動了。

咕嘟。

我頭上的果實落到了地上。

「我想要原來的思霞姐回來。」我流著鼻涕對果實許願道。

不要死啊。

丁思霞,我想和你在一起。

撲通。果實在跳動,撲通,撲通。果實在蠕動,呲溜呲溜。

果實開了一道口子,伸出了一隻手。

果實出生了,潮濕的頭髮,赤裸的身體。她抬起頭,看著我,莞爾一笑。

我虛脫了,眼前一黑,失去意識暈了過去。

「小方,醒醒。」

我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發現丁思霞坐在床邊,我正躺在丁思霞的房間里。

我困惑地望著她,「你不是?」

「我怎麼了?我還想問你怎麼會暈倒在門外呢?」

我瘋狂地跑出門,樓梯上的血跡沒有了。樓底下的丁思霞也沒有了,我回過頭,仔細地打量著我身後的丁思霞,她的皮膚在一夜之間又白了許多,如剛出世的嬰兒一般。

「怎麼了?」她問。

「我……」

「不記得啦?」

我摸了摸我的頭,頭上的植物已經不見了,只摸到一個淺淺的痂。

「你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我就是想曬個太陽。」

丁思霞笑著,拉著我的手到了陽台,把我按在椅子上。

「你呀,就好好歇歇吧。」一如既往地溫柔,是原來的丁思霞。

是我喜歡的丁思霞。

可是樓底下的丁思霞去哪兒了呢?

可能是我許下的願望實現了。

又可能是我做了一場春秋大夢。

我愜意地觀賞著被植物花卉包圍的陽台,角落裡,那朵食人花似乎長大了一圈。

- 完 -\\└("ω")┘////

作者是我:@成熟體芥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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