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行里的江湖

1

許老師字長亮,西北人。長八尺,虎背熊腰,容貌雄毅,一把吉他玩得玄妙入神。

現如今遍地是沽名釣譽的小琴行,網上成片成片的盜版教學,各個都說自己懟過反光鏡,擼過三里屯。

許老師不屑這個。他大我十來歲,吉他是從beyond時代一點點扒譜子悟的,那是在西北炕頭裹著軍棉襖呵著凍僵的手,聽著打口帶一招一招硬搓出來的功夫。最辛苦的時候,指尖的老繭能掐滅煙頭,

無痛。

這就像網路時代你隨便上網就能找到拳皇全人物的所有連招,但是真能在比賽里力壓群雄的,還是那群打小混跡遊藝廳,實踐里走了十多年彎路的咖。

老許藝成的時候開始遊歷全國追逐音樂夢想,當時正趕上了迷笛席捲全國的妖風,遍地小赤佬彈個五月天都自稱搖滾小青年,老許年輕的時候技術好脾氣倔,見誰跟誰飆琴,一把吉他一桿身,滅了蘭州段家灘,挑了北京東四條,橫掃川藏滇藏線,砸遍麗江偽民謠。

老許一路南下,與人放對從未敗績。據說唯一一場平手是在深圳,對手是一個彈琵琶的姑娘。

2

那天老許在一個羅德琴行里排練,小琴行樂器賣的死貴,但裝修無比寒磣,牆面隔音基本是負的,你在門口聽,比在排練室裡面聲還大。三個排練室里鋼琴彈著古典,二胡拉著民樂,搖滾樂隊唱著崔健,拍子一會就特么竄了。

許老師為了堅持自己的理念沒少毆打同時排練的其他音樂愛好者,為世界音樂形式的大融合畫上了不小的黑點。

這一天許老師排練新歌,節奏吉他打飛機般高頻掃弦,鼓手以頭擊節像磕了葯,主唱帶著唾沫嘶吼,幾欲高潮,整個樂隊都勃起在音樂持久激越的催情里。

突然隔壁屋裡倉啷啷聲如裂帛,琵琶聲穿過負隔音的牆壁像是加了三級功放,弦音錚錚,刀光劍影,蒼茫茫一片沙場。

許老師猛睜雙眼:是高手!

「這他媽誰啊!?」

節奏吉他小武怒不可遏,他也算是一個音痴,吉他如同他的愛侶,音樂如同他的暖床,今兒個這琵琶一鬧,簡直是打斷自己行房。

「她這是犯罪」小武放下吉他就要奪門而出,卻被許老師一把拽住手腕,那手指便如幾把老虎鉗,瞬間定住了小武的身形。

「你不是對手」老許緩緩說道。

老許暫居深圳已經有些時日了,仗著過人的手活和常年演出累下的名氣,不出幾日,城裡慕名的學生便紛至沓來,盤活了整個琴行。吉他授課因其門檻低,收益快,已然成了大小琴行的主要經濟來源,奈何許老師太過搶眼,影響了整個南山區的效益,競爭對手自然眼紅,正大光明的就派個樂手約戰,偷雞摸狗的就遣個流氓砸店。

許老師走南闖北好些年,什麼陣仗沒見過?他在西藏邊關和武警斗過酒,他在蒙古包里和韃子嗨過歌,他在莫斯科紅場和毛子茬過架,還在東洋秋名山和鬼子飈過車。

管你紅衛遺老,還是穆罕穆德?

來踢館的要是飆琴,一般許老師幾下輪指就能給丫懟回去。若是動武,從來沒人能撐得過許老師半套軍體拳。

正所謂:黑白兩道莫自誇,西北老許日你媽。

3

話說老許讓大家歇一陣,自己坐在那,掏了根煙點上,眯著眼靜靜地聽那琵琶曲彈完,這才起身,到隔壁的排練室門口敲了敲門。旋即屋內出來一個女子,二十三四的光景,俏眼紅唇,緊身的連衣短裙裸著清晰的肩胛骨和柔和圓潤的膝蓋,高跟鞋噠噠噠只三下,嬌笑著的面頰便和老許只剩下一尺的距離。

「許老師?」

「我是。」

「我叫小阮,能跟許老師討教討教么」

「您這是琵琶我玩的是吉他,不合適吧?」

「都是弦樂都算是一家,再說了我四弦您六弦,這還讓著兩根呢您不會不敢吧?」

人人都知道琵琶屬於民樂,與吉他八竿子打不著,再者拿幾根弦說事完全不提技法品相,也尤為強詞奪理,奈何這小姑娘身形瘦小軟語激萌,一句話說出來嫩得樂隊其他人差點不遂,哪個爺們會臭不要臉跟她計較這個?

許老師說好,便要回身拿琴, 小阮素手一攔,

「許老師,咱得有個彩頭啊」

「既然姑娘雅興,在下倒是有個計較,公平更正不傷和氣」

「但說無妨」

「輸一局脫一件衣服?」

少女小臉登時紅了,低頭羞道,

「我去你媽的。」

「誒你咋罵人呢,賭什麼都行你定?」

「好,那輸了摔琴」

許老師心下一涼,這是要玩真的。

摔琴在搖滾演出中屢見不鮮,可在民樂里,摔琴如斷腕,這可是押了十餘年手藝大賭注。當年自己少不更事,不知民樂人士的風骨,曾因此廢過一位樂手的前途。

4

少女踱步中庭,尋了張椅子纖腰扭轉便即坐下,右腿一挑架在左腿上,修長白皙,冰肌玉骨,裙短臀翹,差點沒露內褲。餘下幾個人紛紛拿出手機以自下而上的角度拍著視頻,留待夜晚獨自鑽研。唯有許老師巋然不動,苦苦思索,

「誰他媽把我手機玩沒電的?」

琵琶聲倉促襲來,如瑤池碎波,雛鳳清聲。少女蔥指撩撥,一弦追著一弦,一句快似一句。

「我草!十面埋伏!」

十句之內,老許便覺風雨乍作,雲雷蓄勢。

對面哪還有什麼貌美女子,那分明是駑馬銀槍的穆桂英,一馬當先前來叫陣,你贏戰,她身後塵土漫漫定然候著萬千兵馬,你不應,她便要長驅直入踏碎城垣。

殘陽殷紅,風緊雨崩。

琴行里無人再敢出半點聲響。樂隊眾人停了所有意淫的念頭,但覺森森寒意。琴行老掌柜放下賬本,盯著少女嬌弱的背影,推了推眼鏡,才發現鼻樑上的汗珠早已匯了一股涓涓流水。

軍馬之勢磅礴無匹,足足砍殺了10分鐘,真要是在戰場上,勝負已經定了。

終於少女手上一慢,化戰鼓為吟奏,勾抹扣拂掃,便似一瞬間風歇浪遏,澗石清揚。如山的威壓一散,眾人趕緊長吁一口氣,小武一個踉蹌,左手撐在老許的肩膀上,輕聲嘆到,

「可算他媽要完了」

《十面埋伏》多數版本都是開頭雄渾,結尾輕巧,少女將輪掃等法拋卻,換上細膩技巧,正是順了曲勢,老許點點頭,還好這彈曲子的是個婀娜少女,膂力有所不逮,若是七尺男兒,再來一段弓馬,怕是自己也要吃不消。

那少女手上越來越慢,聲響越來越低,樂句漸漸凄愴,彷彿脈脈含情。眾人被音律感染,漸漸卸了迎戰的姿態,琴行掌柜想起了過世的老伴,小武想起了踹了他的姑娘。

只有老許,仍然死死盯著少女的玉手。他經過太多風霜太多詭詐,他知道在樂手的戰場上,勝負不在音高曲妙,而在守住情感。這就像兩人行房,比的是理性和忍耐,誰先沉浸在對方催情里,誰便要卸了防備,便要任人翻滾,最後率先高潮,求著對方再賞一炮。

而到了現下這個樂段,琴行里的所有人,都已然被這姑娘草了。

5

老許看見少女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上揚,心中忽覺不妙,卻沒察覺出異樣。再仔細一瞧,赫然發現姑娘右手指尖,帶的均是銅指甲。

海派鐵琵琶!

老許終究還是大意了,他侵染吉他太久,往往關注對方按弦的左手,缺忽視了琵琶上的功夫,右手佔了一大半。

「大家小心!」

老許猛道,但為時已晚,眾人已然沉浸在挑逗般的弦音里無法自拔。

這時少女左腳擊了個拍子,突然銅鑼般的輪指席捲,便如山河齊震,玉碎昆岡!

十面埋伏之九里山大戰,誓擒霸王!

一時間馬蹄亂陣,殺伐刀槍,十餘里橫屍曠野,天地間血染烏江。

眾人耳暈目眩,更有好幾個跌坐在地上,小武一曲聽罷,只覺得有無邊的絕望襲來,再也不想摸吉他了。琴行老掌柜微微搖頭,琴行外越來越多的人匯聚,眼睜睜看著姑娘砸場子,看來自己這羅德琴行的名聲終是不保了。

一曲終了,只有許老師立在場中,從兜里掏出一根煙來點上,

「姑娘是何來歷」

「華東,民樂坊。」

「你是鞠家後人?」

「當年你隻身黃浦江畔,用吉他勝了六指天師鞠長青,那人是我哥哥。此後我哥哥剪短琴弦,終身不撫琴,不傳藝」

「可惜了,你哥哥琴藝超絕,若是……」

「少廢話,能贏我么」 少女斷喝,雙眸如刀。

許老師語塞,停了半晌。終於回過身,緩緩將電吉他,音響效果器一一插好。

「獻醜了」

6

一首搖滾樂在咚咚鈍響中炸開,許老師腕指無影,音箱轟隆隆滾來,中音如萬馬奔騰,低音如虎伏象蹲。

少女愕然,這一開場,氣勢之雄便是生平僅見。

尋常琴手,只有勾扣捶滑幾個指法,最多來個蝴蝶手的花活。可這吉他到許老師手中,已非凡物,只見他雙手彷彿化作四手、八手,一把琴上呈現了多種音色,便如整個樂隊演奏一般。

琴行老掌柜沉吟,難道這招是……

法天象地,八臂哪吒!

眾人也從未見過如此氣勢,只覺得這屋內音波激蕩,先前那少女只是一人演奏,老許則是十位百位高手鼓樂齊作,若說之前少女的演奏如平湖潛蛟,那許老師便是翻江怒龍。

琴行老掌柜一拍大腿

「有得打!」

琴聲一頓,凌空中有獅虎暗嘯,宛如一隊男高音憤然合唱

四海翻騰雲水怒,to forget the awful truth

百尺樓高水接天,the disturbance never ends

少女已然無法坐定身子,一把琴能仿鼓樂也就罷了,竟能幻化人聲。

少女不知道,許老師周遊全國,登台豈止千餘場。這把琴跟著他南征北戰,唱哭過二八少女,淚目過五旬老漢,演奏過夜空中的星,嘶吼過紅旗下的蛋。

如今這琴共鳴過太多的情感,已算得上通靈,那可是許老師四十年的風霜雨雪,那是無數個粉絲憤青一聲聲牛逼傻逼吶喊出來的靈魂!

什麼才是十面埋伏,八方神明加上蒼穹大地,這他媽才叫十面埋伏!

少女淚眼婆娑,只覺得自己入了老許的音障,一顆心如墮樊籠,已經任其宰割了。

許老師一個滑音,左手捋過十來個品格。

人聲歇了,只餘下驚愕的群眾和抽泣的少女。琴行門外已然水泄不通,每一個都忘了喝彩,每一個都抵不住這震撼。

「認輸了么」

許老師滄桑沙啞的聲音問道。那少女啜泣不已,半晌,只見她咽了幾口吐沫,忽然抬起頭來,銀牙緊鎖唇關,猛力搖了搖頭。

許老師笑著頷首,

「好辣的妮子」

7

許老師琴聲又起。

SOLO

是的,許老師還有SOLO。

只有一把電吉他,樸實的技法,單純的SOLO。

弦音嘶鳴跌宕,每一個音符都是一首悲歌,卻飛速地交疊在一起。指影漸濃,32分音符變成64分,變作128分,每聽一句,便似聽了無數故事,便如經歷了整個人生。

琴聲在這一刻已經不屑表現什麼情境。管他烈日長槍,管他滾滾長江,管他眾神梵唱。 琴聲在這一刻,就是琴,磅礴而冷漠地陳述眾生。若非說像什麼,它像古老慈悲的雙眼,它像流轉不息的時空。

琴曲終了,琴行出奇地寧靜,少女愣愣地看向老許,彷彿看遍了整個紅塵。

良久。

「我輸了,」

少女深吸一口氣,緩緩抱起琵琶。

「孩子,你哥哥也沒撐得過SOLO」琴行老掌柜說道,走過來扶起了少女。

「對啊你要是摔琴我們都不用玩了」小武說道。

姑娘靜默,看向老許。

「我多了兩根弦,是個平手」老許說。

姑娘淚珠又淌了下來, 「這曲子叫什麼名字?」

「It』s Alsatia.」許老師摘下吉他。

「說他媽中文!」

「我也不會翻譯,歌的大概意思就是……」

「什麼?」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8

少女低吟了兩遍,緩緩收了琵琶往外走,圍觀人群讓出一條路。

「謝謝啦許老師,我華東民樂坊,期年再戰。」

人群這才爆發了山呼海嘯般的喝彩。

姑娘直了身段,恢復嫣然笑靨,聘聘婷婷地走入人群,忽然回過頭來看了眼這簡陋的琴行。

「羅德琴行」四個正楷印在牌匾上。

羅德,Lord。

少女向許老師輕點了一下額頭,待許老師也頷首示意,臉頰竟是紅了,趕緊揚起下巴轉身便走。然而,老許健碩偉岸的身影卻在少女的心中久久揮之不去,回浦東的路上,少女一直輕聲嘀咕著:

Lord of Music, the Lord of Music,從天地,見眾生。

《ALSATIA》歌曲鏈接:http://bd.kuwo.cn/yinyue/2005230?from=bai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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