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行里的江湖
01-25
1許老師字長亮,西北人。長八尺,虎背熊腰,容貌雄毅,一把吉他玩得玄妙入神。 現如今遍地是沽名釣譽的小琴行,網上成片成片的盜版教學,各個都說自己懟過反光鏡,擼過三里屯。 許老師不屑這個。他大我十來歲,吉他是從beyond時代一點點扒譜子悟的,那是在西北炕頭裹著軍棉襖呵著凍僵的手,聽著打口帶一招一招硬搓出來的功夫。最辛苦的時候,指尖的老繭能掐滅煙頭, 無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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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像網路時代你隨便上網就能找到拳皇全人物的所有連招,但是真能在比賽里力壓群雄的,還是那群打小混跡遊藝廳,實踐里走了十多年彎路的咖。
老許藝成的時候開始遊歷全國追逐音樂夢想,當時正趕上了迷笛席捲全國的妖風,遍地小赤佬彈個五月天都自稱搖滾小青年,老許年輕的時候技術好脾氣倔,見誰跟誰飆琴,一把吉他一桿身,滅了蘭州段家灘,挑了北京東四條,橫掃川藏滇藏線,砸遍麗江偽民謠。 老許一路南下,與人放對從未敗績。據說唯一一場平手是在深圳,對手是一個彈琵琶的姑娘。 2 那天老許在一個羅德琴行里排練,小琴行樂器賣的死貴,但裝修無比寒磣,牆面隔音基本是負的,你在門口聽,比在排練室裡面聲還大。三個排練室里鋼琴彈著古典,二胡拉著民樂,搖滾樂隊唱著崔健,拍子一會就特么竄了。許老師為了堅持自己的理念沒少毆打同時排練的其他音樂愛好者,為世界音樂形式的大融合畫上了不小的黑點。
這一天許老師排練新歌,節奏吉他打飛機般高頻掃弦,鼓手以頭擊節像磕了葯,主唱帶著唾沫嘶吼,幾欲高潮,整個樂隊都勃起在音樂持久激越的催情里。 突然隔壁屋裡倉啷啷聲如裂帛,琵琶聲穿過負隔音的牆壁像是加了三級功放,弦音錚錚,刀光劍影,蒼茫茫一片沙場。 許老師猛睜雙眼:是高手!「這他媽誰啊!?」
節奏吉他小武怒不可遏,他也算是一個音痴,吉他如同他的愛侶,音樂如同他的暖床,今兒個這琵琶一鬧,簡直是打斷自己行房。 「她這是犯罪」小武放下吉他就要奪門而出,卻被許老師一把拽住手腕,那手指便如幾把老虎鉗,瞬間定住了小武的身形。 「你不是對手」老許緩緩說道。 老許暫居深圳已經有些時日了,仗著過人的手活和常年演出累下的名氣,不出幾日,城裡慕名的學生便紛至沓來,盤活了整個琴行。吉他授課因其門檻低,收益快,已然成了大小琴行的主要經濟來源,奈何許老師太過搶眼,影響了整個南山區的效益,競爭對手自然眼紅,正大光明的就派個樂手約戰,偷雞摸狗的就遣個流氓砸店。 許老師走南闖北好些年,什麼陣仗沒見過?他在西藏邊關和武警斗過酒,他在蒙古包里和韃子嗨過歌,他在莫斯科紅場和毛子茬過架,還在東洋秋名山和鬼子飈過車。管你紅衛遺老,還是穆罕穆德? 來踢館的要是飆琴,一般許老師幾下輪指就能給丫懟回去。若是動武,從來沒人能撐得過許老師半套軍體拳。正所謂:黑白兩道莫自誇,西北老許日你媽。3
話說老許讓大家歇一陣,自己坐在那,掏了根煙點上,眯著眼靜靜地聽那琵琶曲彈完,這才起身,到隔壁的排練室門口敲了敲門。旋即屋內出來一個女子,二十三四的光景,俏眼紅唇,緊身的連衣短裙裸著清晰的肩胛骨和柔和圓潤的膝蓋,高跟鞋噠噠噠只三下,嬌笑著的面頰便和老許只剩下一尺的距離。 「許老師?」 「我是。」 「我叫小阮,能跟許老師討教討教么」 「您這是琵琶我玩的是吉他,不合適吧?」 「都是弦樂都算是一家,再說了我四弦您六弦,這還讓著兩根呢您不會不敢吧?」 人人都知道琵琶屬於民樂,與吉他八竿子打不著,再者拿幾根弦說事完全不提技法品相,也尤為強詞奪理,奈何這小姑娘身形瘦小軟語激萌,一句話說出來嫩得樂隊其他人差點不遂,哪個爺們會臭不要臉跟她計較這個? 許老師說好,便要回身拿琴, 小阮素手一攔, 「許老師,咱得有個彩頭啊」「既然姑娘雅興,在下倒是有個計較,公平更正不傷和氣」
「但說無妨」
「輸一局脫一件衣服?」
少女小臉登時紅了,低頭羞道, 「我去你媽的。」 「誒你咋罵人呢,賭什麼都行你定?」 「好,那輸了摔琴」 許老師心下一涼,這是要玩真的。摔琴在搖滾演出中屢見不鮮,可在民樂里,摔琴如斷腕,這可是押了十餘年手藝大賭注。當年自己少不更事,不知民樂人士的風骨,曾因此廢過一位樂手的前途。4
少女踱步中庭,尋了張椅子纖腰扭轉便即坐下,右腿一挑架在左腿上,修長白皙,冰肌玉骨,裙短臀翹,差點沒露內褲。餘下幾個人紛紛拿出手機以自下而上的角度拍著視頻,留待夜晚獨自鑽研。唯有許老師巋然不動,苦苦思索, 「誰他媽把我手機玩沒電的?」 琵琶聲倉促襲來,如瑤池碎波,雛鳳清聲。少女蔥指撩撥,一弦追著一弦,一句快似一句。 「我草!十面埋伏!」 十句之內,老許便覺風雨乍作,雲雷蓄勢。對面哪還有什麼貌美女子,那分明是駑馬銀槍的穆桂英,一馬當先前來叫陣,你贏戰,她身後塵土漫漫定然候著萬千兵馬,你不應,她便要長驅直入踏碎城垣。 殘陽殷紅,風緊雨崩。 琴行里無人再敢出半點聲響。樂隊眾人停了所有意淫的念頭,但覺森森寒意。琴行老掌柜放下賬本,盯著少女嬌弱的背影,推了推眼鏡,才發現鼻樑上的汗珠早已匯了一股涓涓流水。 軍馬之勢磅礴無匹,足足砍殺了10分鐘,真要是在戰場上,勝負已經定了。終於少女手上一慢,化戰鼓為吟奏,勾抹扣拂掃,便似一瞬間風歇浪遏,澗石清揚。如山的威壓一散,眾人趕緊長吁一口氣,小武一個踉蹌,左手撐在老許的肩膀上,輕聲嘆到,
「可算他媽要完了」 《十面埋伏》多數版本都是開頭雄渾,結尾輕巧,少女將輪掃等法拋卻,換上細膩技巧,正是順了曲勢,老許點點頭,還好這彈曲子的是個婀娜少女,膂力有所不逮,若是七尺男兒,再來一段弓馬,怕是自己也要吃不消。 那少女手上越來越慢,聲響越來越低,樂句漸漸凄愴,彷彿脈脈含情。眾人被音律感染,漸漸卸了迎戰的姿態,琴行掌柜想起了過世的老伴,小武想起了踹了他的姑娘。 只有老許,仍然死死盯著少女的玉手。他經過太多風霜太多詭詐,他知道在樂手的戰場上,勝負不在音高曲妙,而在守住情感。這就像兩人行房,比的是理性和忍耐,誰先沉浸在對方催情里,誰便要卸了防備,便要任人翻滾,最後率先高潮,求著對方再賞一炮。 而到了現下這個樂段,琴行里的所有人,都已然被這姑娘草了。 5 老許看見少女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上揚,心中忽覺不妙,卻沒察覺出異樣。再仔細一瞧,赫然發現姑娘右手指尖,帶的均是銅指甲。 海派鐵琵琶! 老許終究還是大意了,他侵染吉他太久,往往關注對方按弦的左手,缺忽視了琵琶上的功夫,右手佔了一大半。「大家小心!」
老許猛道,但為時已晚,眾人已然沉浸在挑逗般的弦音里無法自拔。 這時少女左腳擊了個拍子,突然銅鑼般的輪指席捲,便如山河齊震,玉碎昆岡! 十面埋伏之九里山大戰,誓擒霸王! 一時間馬蹄亂陣,殺伐刀槍,十餘里橫屍曠野,天地間血染烏江。 眾人耳暈目眩,更有好幾個跌坐在地上,小武一曲聽罷,只覺得有無邊的絕望襲來,再也不想摸吉他了。琴行老掌柜微微搖頭,琴行外越來越多的人匯聚,眼睜睜看著姑娘砸場子,看來自己這羅德琴行的名聲終是不保了。 一曲終了,只有許老師立在場中,從兜里掏出一根煙來點上, 「姑娘是何來歷」 「華東,民樂坊。」 「你是鞠家後人?」「當年你隻身黃浦江畔,用吉他勝了六指天師鞠長青,那人是我哥哥。此後我哥哥剪短琴弦,終身不撫琴,不傳藝」
「可惜了,你哥哥琴藝超絕,若是……」 「少廢話,能贏我么」 少女斷喝,雙眸如刀。許老師語塞,停了半晌。終於回過身,緩緩將電吉他,音響效果器一一插好。「獻醜了」
6一首搖滾樂在咚咚鈍響中炸開,許老師腕指無影,音箱轟隆隆滾來,中音如萬馬奔騰,低音如虎伏象蹲。少女愕然,這一開場,氣勢之雄便是生平僅見。 尋常琴手,只有勾扣捶滑幾個指法,最多來個蝴蝶手的花活。可這吉他到許老師手中,已非凡物,只見他雙手彷彿化作四手、八手,一把琴上呈現了多種音色,便如整個樂隊演奏一般。琴行老掌柜沉吟,難道這招是……法天象地,八臂哪吒!
眾人也從未見過如此氣勢,只覺得這屋內音波激蕩,先前那少女只是一人演奏,老許則是十位百位高手鼓樂齊作,若說之前少女的演奏如平湖潛蛟,那許老師便是翻江怒龍。 琴行老掌柜一拍大腿 「有得打!」 琴聲一頓,凌空中有獅虎暗嘯,宛如一隊男高音憤然合唱 四海翻騰雲水怒,to forget the awful truth 百尺樓高水接天,the disturbance never ends 少女已然無法坐定身子,一把琴能仿鼓樂也就罷了,竟能幻化人聲。少女不知道,許老師周遊全國,登台豈止千餘場。這把琴跟著他南征北戰,唱哭過二八少女,淚目過五旬老漢,演奏過夜空中的星,嘶吼過紅旗下的蛋。 如今這琴共鳴過太多的情感,已算得上通靈,那可是許老師四十年的風霜雨雪,那是無數個粉絲憤青一聲聲牛逼傻逼吶喊出來的靈魂! 什麼才是十面埋伏,八方神明加上蒼穹大地,這他媽才叫十面埋伏! 少女淚眼婆娑,只覺得自己入了老許的音障,一顆心如墮樊籠,已經任其宰割了。 許老師一個滑音,左手捋過十來個品格。 人聲歇了,只餘下驚愕的群眾和抽泣的少女。琴行門外已然水泄不通,每一個都忘了喝彩,每一個都抵不住這震撼。 「認輸了么」 許老師滄桑沙啞的聲音問道。那少女啜泣不已,半晌,只見她咽了幾口吐沫,忽然抬起頭來,銀牙緊鎖唇關,猛力搖了搖頭。 許老師笑著頷首, 「好辣的妮子」 7許老師琴聲又起。 SOLO 是的,許老師還有SOLO。 只有一把電吉他,樸實的技法,單純的SOLO。 弦音嘶鳴跌宕,每一個音符都是一首悲歌,卻飛速地交疊在一起。指影漸濃,32分音符變成64分,變作128分,每聽一句,便似聽了無數故事,便如經歷了整個人生。 琴聲在這一刻已經不屑表現什麼情境。管他烈日長槍,管他滾滾長江,管他眾神梵唱。 琴聲在這一刻,就是琴,磅礴而冷漠地陳述眾生。若非說像什麼,它像古老慈悲的雙眼,它像流轉不息的時空。 琴曲終了,琴行出奇地寧靜,少女愣愣地看向老許,彷彿看遍了整個紅塵。 良久。 「我輸了,」少女深吸一口氣,緩緩抱起琵琶。 「孩子,你哥哥也沒撐得過SOLO」琴行老掌柜說道,走過來扶起了少女。 「對啊你要是摔琴我們都不用玩了」小武說道。 姑娘靜默,看向老許。 「我多了兩根弦,是個平手」老許說。 姑娘淚珠又淌了下來, 「這曲子叫什麼名字?」 「It』s Alsatia.」許老師摘下吉他。 「說他媽中文!」 「我也不會翻譯,歌的大概意思就是……」 「什麼?」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8少女低吟了兩遍,緩緩收了琵琶往外走,圍觀人群讓出一條路。 「謝謝啦許老師,我華東民樂坊,期年再戰。」 人群這才爆發了山呼海嘯般的喝彩。 姑娘直了身段,恢復嫣然笑靨,聘聘婷婷地走入人群,忽然回過頭來看了眼這簡陋的琴行。 「羅德琴行」四個正楷印在牌匾上。 羅德,Lord。 少女向許老師輕點了一下額頭,待許老師也頷首示意,臉頰竟是紅了,趕緊揚起下巴轉身便走。然而,老許健碩偉岸的身影卻在少女的心中久久揮之不去,回浦東的路上,少女一直輕聲嘀咕著: Lord of Music, the Lord of Music,從天地,見眾生。《ALSATIA》歌曲鏈接:http://bd.kuwo.cn/yinyue/2005230?from=baidu小的知乎:@劉小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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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人生的事後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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