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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生(三十一、三十二)

三十一

二喜的鼻涕與眼淚粘在一起,五官扭曲,站在我們的面前,全身發抖。

「什麼事?搞成這個樣子。」村長問。

喜兒的眼中有巨大的恐懼,就像有一個我們都看不見的東西站在他的身後。他蹲在地上,聲音抖得很厲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搞成這樣。」

村長走到蹲著哆嗦的喜兒面前,撫摸他的頭,說,「站起來,站起來把話說清楚。」

喜兒抬起頭,把自己抱成一團。金鱗的媽媽遞來一條幹凈的毛巾,喜兒用力地抹了抹臉,坐上一張矮凳,把頭埋在膝蓋里,壓著聲音嗚咽。

「這麼些年我過得不好,每天心都擰著,不舒坦,我不敢說,今天見了六斤的屍首,我得說了,不管說了會怎麼樣,該說了,該說了!」

他停下來,又用毛巾狠狠擦了一遍臉,從矮凳上站起來,說:「我害了六斤,我把她毀了。」

喜兒又坐下去,語氣逐漸平順:「好多年前了,我還是小娃,十六七歲的樣子,六斤也差不多是。我在放牛回來的路上,看見六斤從鎮里回來。我偷偷跟著,跟了三四里路,看她進到草叢裡小解。我原本想偷偷看幾眼,卻被她見著了。我先是跑開,半路上, 半路上我想,這要傳出去,老村長不得打死我。我折回去,求她別給她爹講。她想跑開,我拽住了。她要掙開,我死死拽著,她就摔在地上。那時候我都沒碰過女人,又在沒人的地方,我邪念就起了。完事後我說,如果她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我就要殺了她家裡人。我害怕這事終有一天會捅破,就到寨子里,到處跟人說我看到她和鐵匠野合。我想先把她的名聲毀了,這樣掉女人的價,到時候我再去提親,說不準還能娶到她。」

喜兒又開始哭,用拳頭砸自己的頭。「死了,現在死了,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村長,這事你怎麼說,我怎麼做,我絕對不會慫,把命,把命搭進去最好。」

村長咧了嘴角笑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村長笑。

「你是好樣的,把這事說出來了,沒爛在心裡。我跟老師先去西亭一趟,到時候要用你,你還得走上檯面,去和大夥說這件事。」

喜兒瞪著眼睛咬著牙點頭,村長打發他從後門走了,出來,對著人群喊話:「籌幾個缸,裝滿水,把架著六斤的門板放到上頭,別讓屍首腐了!」幾個人應了,各自回去準備。他又從家裡的鍋里抓了幾個煮熟的土豆,放在乾糧帶里,別在身上,灌了一大壺水,看了看我,說,不等明天了,我叫金鱗跟方老師說,你今天就要跟我走一趟西亭,不回家了。

「她心裡不太好受,你能托金鱗去照顧嗎?」

「行的,我們現在就走。」

我們上路了,十月的午後,太陽蒸騰出兇猛的熱浪,厚重,粘稠,匍匐在土地上,飄散在空氣中,我忽然想起叢林,我獨身一人穿過這樣的熱浪,叼著一根細竹,跳進奔流的溪里。什麼也不用想,就那麼躺著,在溪流里任憑時光流逝,好像活在另一個世界裡。路並不難走,也許是林子里的日子讓我習慣山路,暮色將沉,我和村長就站在了西亭的寨口。天空現出血色,我站在山下眺望,村長喝完壺裡的最後一滴水,對我說,「上山吧。」

在最後一抹光明消失前,村長在一座紅色磚牆的屋子停下,叩響了門。

一個四十多歲,個子瘦小的男人開了門,他手指修長,面容白皙,對著村長熱情地喊:「四哥來了!快來坐下!我叫我女兒多燒點菜,今晚就這兒吃吧!」

我看見他掩藏在笑意下的局促與不安,裁縫引我們坐下,又送來兩瓷缸茶水。村長沒有喝,只是對著門外的一片漆黑說,「你把你叔找過來,我要和他聊些事。」

裁縫笑著,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他說:「興許老人家都睡下了,近時寨子里事多,他也是沒日沒夜地忙著。」

村長站起來,走到裁縫的身邊,這讓瘦小的裁縫看著就像一隻雞雛。村長發出沉悶的呼吸聲,裁縫囁嚅:「真不用叫他老人家,有事咱們自個商量嘛!」村長用舌頭舔了舔幹了的嘴唇,他的大巴掌就像一陣風落在了裁縫的臉上。

裁縫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蹲在地上,把頭埋在兩膝之間。村長隨著他蹲下,加大聲音:「把六叔叫來,這個地方他當家。」

裁縫懵了一陣子,又站了起來,他的女兒,一個跟金鱗差不多大的姑娘,站在他的身後,端著紅色的瓷碗,用袖子抹眼淚。

裁縫轉身對她說,「去叫六叔公,光明寨那邊來人了。」

女孩跑出門去。夜風裡,腳步聲越傳越遠。狗叫了起來,村長又坐在了椅子上,裁縫挨了一下,突兀地站在那裡。空氣流動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氣味,就像打開一個封了數年的衣服柜子。裁縫又蹲了下去,絮絮叨叨地說起六斤:婆姨的那幾個親戚來,要攆走蘭花,說她臟,是來霸佔我的家產,蘭花就跑。黑燈瞎火的,跑到山裡去了,沒拉住,就這麼沒了。

「你們打她了嗎?」村長問。

「就嚇唬嚇唬,哎。」

村長站起來,走到裁縫面前,蹲下去,問:「那些婆姨打她了嗎?」

裁縫抬起頭,看村長,「我沒看到,也不知道動手了沒有。」

一個巴掌呼嘯而來,又落在裁縫的臉上。

「小孩呢?她帶來的小孩呢?」村長問。

遠處傳來一串一串的狗叫。裁縫在這個時候站了起來,走到門外,看火把一點一點地從山下攀爬而上。

腳步和人聲越來越近,我和村長站了起來。

一群人,大約二十來個壯年,出現在門口。跟在最後面的是一個光著頭,花白鬍子一大把的老人。裁縫過去,帶著哭腔喊了喊,「六叔!」

六叔問,「臉上是怎麼回事?」沒等裁縫回答,六叔又對著人群大聲的說,「打得好!就該把你這狗雜種往死里打!」

六叔走到村長的面前,狠狠地咳了起來,村長用手拍著他瘦削的脊骨,說,「六叔要多休息啊。」六叔傴僂著腰,眼裡有咳嗽震蕩腑臟後留下的眼淚,他說,「老了。前些年還沒事,最近天氣一變,身子里的那些彈片啊,就開始鬧騰,整夜都睡不得。問了以前的戰友,大多都有這個毛病,吃藥也沒什麼用,差不多要死咯。」

他說完這些,又看了看我,說,「這個是你們那兒的老師?」

「是的,來了有一段時間了。」

六叔走到我的面前,握著我的手說,「我們這兒也有小孩都到你們那去認字,他們回來都說,你人不壞。」

我握著他像樹皮一樣的手,感覺到一股衰老卻強健的力量。六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對著眾人說,是個健壯的孩子。

村長和六叔坐下,屋子裡出現了短暫的平靜,只能聽見六叔帶著撕裂尾聲的呼吸。村長喝起面前的茶,他在等著對手先開口說話。

「來,把事情都說說,這麼遠的路,來一趟也不方便。」六叔說。

「你懂的,我們寨子的六斤,前些天死在這兒了。我來討個說法。」

「四哥,她自個摔下去的,這不賴我們。」裁縫搶在前面說。

「你給我閉嘴,這輪不到你說話。」六叔壓低嗓門,「他不懂事,四哥你別放在心上,我做大的,我說幾句話。六斤來我們這,出了這樣的事,我們也不好受,但是話說回來了,我侄兒老婆剛去,她這麼就來了,要錢,給不知道是誰的痴娃治病。這很難不讓其他孩子多想,況且,又不是打著鑼鼓吹著嗩吶來的,也不能算做是西亭的人,當然人去了,我們也該出頭做點事情。四哥你說個意思,我們能辦的都辦。「

村長陷入了長久的思考,他的臉在煤油燈下忽明忽暗,他問,「把六斤的屍首扛回光明的,是誰的主意?」

六叔脫口而出,「我的,她不是這兒的人。」

村長的臉上開始陰沉,六叔接著說,「我是個老傢伙,懂得一些事理,但有些話還是要說,六斤是怎麼樣的人你也懂得,她不是什麼正經的娘兒們。」

說話間,村長面前的那一碗茶,在火光忽明忽暗中,潑向六叔的臉。

幾片茶葉粘在滄桑縱橫的臉上。六叔卻平靜,村長一字一頓,「別對死人說這樣的話。」

六叔接過遞來的毛巾,細緻地擦著臉,彷彿旁邊空無一人,這裡是他家的院子。他擦完臉,把手放在膝蓋上,就在這一瞬間,似乎所有的蒼老都爬上他的臉。他像對著空氣喃喃自語:「那麼你們那邊,要怎麼辦。」

「你們這邊出人,用花轎把六斤的屍首抬回去,不要少了禮數。葬在斜陽坡,這事就算結了。」

人群里開始騷動,有人喊,「斜陽坡哪能葬外人啊!」

六叔搖了搖頭,說,「這沒法做到啊!四哥。」

「那我們就自己把龕轎扛過來了。」村長說完起身,往門口走。

「停一下吧,四哥。」六叔從椅子上起來,叫住了我們。

三十二

六叔從椅子上起來,人群把我們圍在中間。

他走到村長的面前,燭火讓我看見他的神情,蒼老的神色像潮水一樣消退,幾十年兇猛歲月留下的殘暴和陰毒,在他的臉上一點一點展開。六叔看著村長的眼睛,也一字一頓,「我的老臉,不是給你潑茶用的。」

眾人起來,要將我們按倒在地,我把沖在最前面的一個踹倒,又一拳撂翻左邊的一個小個。後面有個大漢攔腰將我抱住,一個拿著尖頭扁擔的就上來。我雙腳蹬地,大漢和我都摔在地上。我掙出一隻手,反肘打在他的臉上。剛站起來,後面上來的人把我的一隻腳搬離了地面,我摔在地上,幾個人順勢把我按在了牆角。

鼻子碰到了不知道誰的膝蓋,一種生澀的疼痛盤旋在整個腦袋上,眼淚馬上溢滿了眼眶,血流出來,嘴巴漫出一陣腥味。村長的胳膊被三個壯年掰到身後,腦袋蹭在地上。他嘴裡發出沉悶的聲音,身體涌動,攪起地上的灰塵。

「既然鬧大了,那就讓他鬧大吧。」六叔說,「也怪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讓我下不了台。來吧,把手給我放到台上來。」

我的耳朵嗡了一下,接著聽見了村長慘烈的叫聲。我想要掙脫,起來,站到村長的身邊,看看我還能幹些什麼。那些壓在我身上的手與膝蓋,牢固而且生硬地讓我貼在地上。我斜著眼睛看到村長的身體在抽搐,他的一根手指混在血里,躺在木桌子上。

「好了,該讓他們回去了。晚上野狼多,你們還得小心。」六叔站起來,面無表情。我從地上爬起,穿過發出汗臭的人群,站在村長身邊。他的臉貼在地上,身體輕微抽搐,血和地上的灰塵粘成一片。我扶他起來,痛苦就像長著圓形的吸盤,附著在他的臉上,將它扭曲與撕扯。我撕下一片衣服,打算將他的傷口包紮起來,但它像一個沒有關緊的水龍頭,仍舊有血從裡頭冒出來。

村長睜開了眼,往桌子上看,嘴角抽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然後他伸出另外一隻手,將桌子上那根沒有血色的手指攥住。我扶他起來,走到門口,村長忽然開口說話。「六叔,我算過,初四是下葬的好日子。」

六叔低下頭,一聲不響。我們穿過那扇木門,走在回光明寨的路上,天上有月亮,村長在西亭山下的一條閃著銀光的溪里灌滿水壺。他蹲在地上很久,失血讓他開始喘起粗氣,我喝飽水,等著村長說話。

「我開始暈,你背我,咱們得快點走,這兒有狼。」

我後背發涼,叢林的黑夜中那一對一對獸的眼睛在我的面前浮現。背起村長,身後溪流發出聲音,光明寨在東邊,我開始跑。肚子發出咚咚的聲音,後背很快就濕透了,我能感覺有另外一種粘稠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後背流下。我跑得更快了,月亮在我們的身後,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腳和這片土地碰撞,風貼著山林遊走,滑過樹木和石頭,發出沙沙聲。間或有野獸的叫聲,凄厲哀怨。我跑到半夜,在一個山泉邊上停下來歇,村長喝了些水說,你要累了就睡會,我會叫你起來。

我沒事,咱們接著趕路。

前面要過一個懸崖,我怕你犯困。

你怎麼樣了?

沒事,你睡會。

我喝了兩口水,躺在一塊歇腳的石頭上,很快睡著。

做了夢,不長的夢,夢見自己拿著給六斤寫的信去寄,走到一半,看見一群豹子,圍著一個東西啃食。我手裡沒有刀,就從地上抓了一塊石頭,信放在地上,風颳走了。在夢裡我怪自己,要怎麼跟六斤交代。豹子圍了上來,場景變了,我所站立的地方,是叢林里的,我心愛的園子,天黑了,豹子剩下綠色的眼睛,圍過來。我手裡拿著石頭往後退,豹子撲上來,我連一個都沒有砸到,它們把我撲倒,我看見先前它們圍著的,是六斤的屍首。

老師,老師,起來,該上路了。

我掙開眼睛,月光灑在村長的臉上,白得嚇人。

我睡了多久?

半個時辰。

我說夢話了?

嗯。

說什麼了。

豹子,豹子。

月上中天,身後的影子不見了。 我們過了那個懸崖,扎進一片密林里。路很窄,借著光依稀可以看見。我走得越來越慢,村長知道我累了,執意要下來走。血還在流,他叫我折了一根棍子,拿在手上。這樣走了一段,我繼續背著村長,天一點一點亮起來,進入光明寨的路口,第一遍雞叫了。

我站在路上喘氣,汗把頭髮全部黏住,村長在我耳邊的喘息已經微弱到無法辨識。天泛出溫暖的金色,光明寨被茫無邊際的光芒一點點浸透,我對著它,心裡有從未有過的親近。

沿著盤旋的山路找到阿寶家,他家有祖傳的刀創葯。

阿寶穿著褲衩開了門,他看見面無血色的村長,吼了起來,「四哥怎麼回事?」

「把你家刀創葯拿來,西亭的六叔卸了他一根手指。」我喘著粗氣說,「有吃的嗎?」

阿寶跑著從櫥子的上頭拿下一個拳頭大的黑色罈子,他打開,用裡面的木棍挑出一些磚紅色的東西抹在村長的斷指上,村長睜開眼睛,咬著嘴唇,喉嚨里發出嘶嘶聲。我從阿寶的鍋里舀了一些紅薯和湯,蹲在門檻上喝了起來。

「四哥,回來就沒事了。在我這兒喝點紅薯湯吧。」

村長又閉上眼睛,他搖了搖頭。

「干他奶奶的,這下手。」

我把最後一點湯喝下,村長開口說話,「老師,阿寶在這兒,你先回家睡一覺。」

我應了一聲,出門走在路上,腦袋開始昏沉。到了家門口,看見方常坐在門口的矮樹樁上等我。她看見我背上的血,叫道,「你怎麼了?」

「村長的血,要出事了。」

方常的眼睛很紅,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我一個晚上沒怎麼睡,天還沒亮就在這等著。」

「沒事了。」

「村長怎麼了?」

「他們砍掉了他一根手指,已經上過葯了,應該沒事。」

「他們沒拿你怎麼樣吧。」方常拿手在我的臉上摩挲,「金鱗一直陪著我,但我還是會聽到那些聲音,才睡一會,就做夢了,起來,耳朵里又開始幻聽。」

「夢見什麼了?」

「那兩個人,總是這樣,總是會這樣。」

我把方常抱住,她窩在懷裡,身體微微發抖。

「這些日子,我都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個瘋子。」

我想安慰,卻不知道怎麼說。

「怎麼會這樣,所有的都好好的,怎麼忽然就這樣了。」

「沒事,你現在七個月了。不管發生什麼,再熬過三個月,我們就出去,就只有三個月了。」

我們吃了一點東西,睡下,黃昏的時候,有人在敲鑼。

「外面什麼聲音?」

「好像寨子里的人都往祠堂那邊去了,怎麼了?」

我穿上衣服,對方常說,「你在家等我,真有大事發生了。」出了門,覺得不對勁,回來,把方常也拉上了。

在離祠堂很遠的地方,就有吵雜的人聲傳來。門敞開著,光明寨的男人們抽著煙,吐出的煙霧飄在祠堂的屋頂下,身體發出一天勞作後的汗臭,他們把脆卜卜的土話講得很響,身體與手足晃動,健壯的身體在粗布的衣服下血脈噴張。四哥在天色即將暗去的時候到來。他斷去的手指上面抹了一層厚厚的藥膏,時間似乎一夜之間從他的身體穿過,帶來衰老和遲緩。他慢慢吞吞地穿過看著他的人群,眼神黯淡。人群漸漸安靜,天暗下來,四哥站在了台上。那兒點著一根蠟燭,四哥的半邊身體在蠟燭的紅光下面忽明忽暗。他蒼茫地望了望祠堂外的沒有邊際的山野,低下頭說:「昨天我跟老師,去了西亭,要給六斤討一個說法。我回來的時候,你們看吧。」村長把他缺了手指的指根舉過頭頂,就像一面高高飄揚的旗幟。下面人聲沸騰,村長又說,「我聽了一些話,有人說,為了六斤,至於嗎,但六斤死後回來過,她要人把清白還給她。」

話說到這裡的時候,喜兒從人群中鑽了出來。

方常臉上有笑意。

「好樣的。」方常小聲說。

「你知道?」

「那天把你趕出去,在裡屋,她都說了。」方常看著台上的瘸子,咬著嘴唇,眼裡有淚花。

喜兒狠狠吸了吸鼻涕:「六斤的事是這樣的,我很早以前說過,六斤跟隔壁寨子的鐵匠在野地里苟合,其實沒有,那天我糟蹋了她,怕事情鬧了出去,就這樣說。今天出了這麼個事,都是從我那事起的。四哥願意給六斤討個公道,不管做什麼,搭上命也行,我都跟著。」

台下的人發出嗡嗡的討論聲,喜兒帶著他一瘸一拐的影子,回到人群中。村長已經在一張剛抬上的椅子上坐下。所有人都望著他。

「喜兒做過錯事,但他是漢子,這個時候把一個女人的清白還了出去。西亭的管事說六斤髒的時候,我把一碗茶潑到了他的臉上,這是代六斤,代老村長潑的,他不服,覺得掉了面子,剁了我一根手指,這是代西亭的人剁的,六叔說了,不怕把事情鬧大。」

「日他娘逼的!」

「誰他媽怕把事情鬧大啊。」

「去跟他們干!」

村長又說,「六斤的爹要死的時候,我正站在他的身邊,他當時求我,他一把老骨頭,在床上想要彎腰給我作揖,他說,就這麼一個女兒啊,再怎麼不要臉,他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今天出了這個事,我對不住他,這根手指算我年老往生時去見他的時候,贖罪用的。六斤是被裁縫家的人一步一步逼到懸崖邊,摔下去死的。但那些爬上她的肚皮的人,是你們一步一步把她逼到裁縫家的。」

下面頓時安靜下來,村長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動作遲緩,似乎力氣都在說完這些話後消失殆盡。人群之中又有聲音,「四哥,我們聽你的,我們寨子小,但人不慫。」村長立在那裡,夜風從褂子上穿過,他指著祠堂的大門說,「你們誰願意走,門在那裡,但走的時候,看看旁邊的碗,裡面是我昨天撿回來的指頭。不願意走的,把家裡的事安頓好,初四,我們去西亭。」

豹子醒了。

前景提要:zhuanlan.zhihu.com/p/21

一個作者:@陳齊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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