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販和警察都會死在里約|文探

2014年，我曾在里約熱內盧逗留了一個月，接觸到不少貧民窟居民及駐守當地的警察。他們告訴我，警察和毒販已經陷入一種仇殺循環：打擊毒販最精英的警察部隊BOPE會竭力招募那些被毒販殺害親人的年輕人加入，因為他們深懷仇恨。而毒販們也會找警察復仇，退休的警察們只能住在同一個小區自保。 西澤·穆尼奧斯是一名NGO組織成員，在今年早些時候訪問了一位精英部隊的警員，揭露出巴西警察酷烈、恐懼和腐敗的一面。真實故事計劃將這個故事翻譯分享出來，或許能部分解釋：奧運之城裡約為什麼會是世界上危險的城市。

西澤·穆尼奧斯和喬奧坐在客廳里開始聊天。喬奧是里約熱內盧的一名特種警察，這類警察會經常攜帶攻擊性武器，坐在裝甲車裡，闖入里約的貧民窟或棚戶區。這樣的貧民區在里約超過一千個。西澤是一個非政府性國際組織在巴西的資深研究者。

對喬奧了解有限，西澤並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這一場訪問，會成為他人生中最讓人震驚的訪問之一。

開始時，喬奧談起一些輕微的瀆職行為，比如，持有從犯罪嫌疑人（多是里約的毒販或者幫派分子）那裡沒收的槍支彈藥。按照巴西法律，這本該作為法庭證據上交。隨著話題深入，喬奧逐漸說到自己和同事們對犯罪嫌疑人的折磨和殺害。

喬奧參與這些暴行時，他還是一個戰術小組的成員，這個小組隸屬於里約特種警察作戰營，簡稱BOPE。BOPE是巴西經典電影《精英部隊》的主角，毒販和幫派分子最恐懼的警察部隊。「要成為他們的成員，你必須殺人，並繳獲武器。」他說。

喬奧以很鬆快的語氣談起自己的經歷，西澤做筆記時，一直在竭力掩飾自己的害怕和不安。喬奧面相帥氣，頭髮很短，很有警察的樣子。他說話條理清晰，談吐間給人睿智的感覺，看上去實在不像是個殺人者。

「我當時覺得他不會忽然拿起槍把我殺掉，儘管他有這樣做的能力。」西澤說。他們聊了兩個小時。

西澤所在國際組織的一篇新報告《好警察都陷入了恐懼》，詳述了在里約熱內盧，過去十年里，像喬奧這樣的警察是怎樣殺掉超過8000人的。去年，里約出現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中，每五件中就有一件是警察製造的。這些被殺的人中，有四分之三是黑人。由於警察經常得面對武裝齊備的團伙，許多殺害都屬於自衛，但也有其他許多是超越職權範圍的處決。這些殺人案件讓許多社會群體對警察很反感，里約警察的工作因此也變得更難，也更危險。

里約熱內盧州政府曾承諾，安全保衛是籌辦奧運會工作的重中之重。而在目前，這項工作的執行程度還不足以約束那些濫用職權進行殺戮的警察。警察們正在成為法律有效執行的一道主要障礙。

最近，立法機構已經實施了一些方案來提升這些案件的處理進程，包括創建一個特別的起訴程序，專門針對警權的濫用。然而，這項程序還需要更多的步驟來鞏固，以確保這些案子在審理之前能經過合適的調查和起訴。

「無罪設定」是警權濫用永無止盡延續下去的原因，喬奧的故事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

圖 | BOPE部隊的旗幟，戾氣非常重

喬奧將自己描述為一場戰役里的戰士，而那些販毒團伙的成員就是他的敵人。「當他談到這場戰役時，表露出一種動物般的野性。」西澤說。談及自己作為警察折磨別人時，他很明顯地沒多想什麼就簡單地一筆帶過了，好像這不過是他工作的一部分而已。

但是，折磨他人這個部分對西澤想要挖掘出的事實很重要，因此他又向喬奧追問細節。喬奧如實回答。他曾和其他警官一起追逐幾個十八歲左右的青少年。他們追進一個房間里，發現了兩把槍。

「他們非常年輕。」喬奧說。

他們懷疑這幾個青少年還藏有更多槍，就折磨他們。開始時，他們把用來裝冰的塑料袋套在這幾個年輕人的頭上，讓他們呼吸困難。西澤問為什麼用冰袋，喬奧回答說：「因為冰袋比較結實，普通袋子他們可以用牙齒撕破。」

隨後，他們打這些年輕人的臉，踢他們的肋骨，然後用胡椒粉噴霧劑噴他們的面部。喬奧說，他們幾乎不用電擊。西澤問為什麼。「因為我們沒有可用的機器呀。」喬奧說，這幾個年輕人被折磨了二三十分鐘，也沒有說出更多的槍藏在哪裡。

「在折磨別人時，警察們有一套理論。」西澤說，「他們知道以前是怎麼做的，現在又該怎麼做。他回憶這些細節時很平靜，就好像這些再正常不過了，完全沒有什麼奇怪的。這讓我很是震驚。」

在一次警方行動中，喬奧所在小組的任務是拘留嫌疑人，而不是殺害他們。精英部隊隊員們從貧民窟的一側進入，喬奧和其他同事則藏在一堆樹葉下面，那附近有一條逃跑路線。當嫌疑毒販跑過時，喬奧和他的同伴就開槍射擊他們。他們殺了其中一個，另一個傷得很重，但沒有馬上死去。一個警察去找來槍支，先開幾槍，再把它放在嫌疑人的手裡，打算栽贓給他們。當受傷的毒販正慢慢死去時，其餘的警察就在旁邊閑逛。「我們就希望他死在那兒。」喬奧承認。

過了一會兒，當地居民開始聚集抗議，警察們才決定離開。他們把那個受傷的毒販扔在車后座，死了的那個隨意堆在他身上。他們帶著這兩個犯罪嫌疑人去了醫院，後來那個傷者死在了醫院裡。

「你會很驚訝，人怎麼可以對生命如此不尊重，這讓人很難接受。」西澤說。

之後，參加那次行動的八個警察去了民警站，但只有兩個做了陳述。這是他們在非法殺人之後的一貫做法：他們會選出兩個警察，去報告自己參與了槍戰。這樣大家都不會累積出過多數量的槍殺記錄，也就不會引起質疑了。

「民警不會要求每個開了槍的人都做陳述。」喬奧說。那兩個警察會告訴民警，他們進入貧民窟時遭到了襲擊，所以才開槍自衛。所有的謀殺案件，警察們都以同樣的理由為自己開脫。

巴西貧民窟常被被毒梟所掌控，十分危險。不知道喬奧是不是也會把自己想像成消滅壞人打擊犯罪的戰士。

事實上，喬奧根本不會這樣想。喬奧從嫌犯那裡繳獲槍支，不是自己持有就是把它們轉賣，有時候是賣給有名的毒梟。他和他的警察同伴們會從毒販子那裡拿回扣，作為交換，他們就不會去襲擊這個棚戶區。

有一個毒販請喬奧去綁架他的老闆，這樣他就可以獲得大毒梟的勢力和地位。喬奧和他的同伴們覺得有利可圖，就參與了綁架，並在行動結束後瓜分了贖金。

喬奧說，他當初加入警察群體，並不是為了通過貪污腐敗來賺錢。相反，警察的工作對他來說意味著不錯的職業生涯和優厚的待遇。但當他看著自己的同伴從回扣中掙到比自己多得多的錢時，他決定加入。

「我覺得這非常危險。軍事隊伍無法處理這種在軍警群體普遍的犯罪行為，喬奧的腐敗可能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任何人都可能變得殘忍麻木。」西澤說。

喬奧狡辯說，貪腐行為能讓普通人，甚至是其他警察更安全。他說，如果他殺了毒販團伙里的十個嫌疑人，那麼會有新的十個人來代替他們。喬奧用了一個巴西式的比喻——這就跟嘗試把冰上面的水蒸氣擦乾一樣。

如今，喬奧換崗到另一支警察部隊。他告訴西澤，他不會讓自己的前同事知道這件事。「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把我或我的家人殺掉，一毫秒都不會拖延。」他說。

談話結束後，喬奧開車載西澤回他的酒店。他們又聊了點無關緊要的事。那種氛圍，正常得不像話，西澤心裡又一次湧起不安的感覺。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由雷磊、王天挺等青年媒體人共同打造，致力於真實故事的發現和價值實現。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作者 | Amy Braunschweiger

翻譯 | 馬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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