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山虎先生在媒體說明會上拍了桌子

作者丨高洋

今天（8月5日）上午，卓越遊戲召開了一場緊急媒體說明會，每個媒體記者都拿到了一本資料，第一頁第一行寫著——一忍再忍，忍無可忍。這句話點明了本次發布會的主題和基調。

整個發布會的流程非常短，只有20分鐘，主持人簡單開場之後，卓越遊戲CEO邢山虎上台開始演說。一開場，邢山虎就說，「卓越遊戲是一家小公司，網易是一家行業大公司。」

整個演說的過程，他的語氣急促，甚至有點語無倫次。這讓他看上去像是一個真正的「被大公司欺壓的小企業家」形象，面對媒體憤怒地陳述著種種不公。

這是卓越遊戲自己擬定的報道標題，他們認為，自己被網易起訴，是因為動了對方的蛋糕

卓越遊戲聲稱，網易向蘋果進行了多次投訴，頻率大概是「一周一宗吧」，舉報《我叫MT3》侵權《夢幻西遊》手游，並要求蘋果下架《我叫MT3》。

至於這個多次投訴到底是幾次，卓越遊戲是這樣說的：「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而五，五而六」，我們姑且認為網易至少向蘋果投訴了六次，要求下架《我叫MT3》。按照邢山虎的說法，到此為止，他都一直忍著，他要求與網易進行面對面談話，但對方拒絕了。

直到上周五，在ChinaJoy期間，邢山虎收到了來自網易遊戲的律師函，稱正式起訴卓越遊戲《我叫MT3》侵權，並索賠1000萬人民幣，要求遊戲下架並道歉承認錯誤。

邢山虎認為自己已經「忍無可忍」。「把狗逼急了要跳牆，把人逼急了要拚命。」於是，就有了今天的這場針對網易《夢幻西遊》侵權指控的緊急說明會。

邢山虎先生當然有理由覺得委屈，比如說網易認為，《我叫MT3》使用了和《夢幻西遊》手游相同的UI布局和類似的玩法，因此構成侵權。

邢山虎則認為：「這非常逆天，完全顛覆了我對行業的理解。」

是的，這整件事可能的確顛覆了邢山虎先生對這個行業的理解。

現場PPT，注意這個「驚人且逆天！」

邢山虎先生首先指出：「沒有任何玩法受到法律和專利的保護。」這句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部分正確的。《著作權法》保護「思想表達」而不保護「思想」。除此之外，遊戲玩法並不是法律意義上可複製的東西，而是一種「規則」，所以也就不是《著作權法》所保護的對象。但除了《著作權法》之外，遊戲玩法的雷同仍然可以從「不正當競爭」的角度來詮釋和理解。實際上，在2014年《爐石傳說》狀告《卧龍傳說》一案中，上海第一人民中級法院的審判書中就闡明了對於「遊戲規則」的理解：

被告辯稱遊戲規則不屬於著作權保護範疇，《爐石傳說》遊戲規則沒有獨創性，僅是抽象的思想，沒有具體的表達形式。本院認為，遊戲規則尚不能獲得《著作權法》的保護，並不表示這種智力創作成果法律不應給予保護。遊戲的開發和設計要滿足娛樂性並獲得市場競爭的優勢，其實現方式並不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而需要極大的創造性勞動。同時，現代的大型網路遊戲，通常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進行研發，如果將遊戲規則作為抽象思想一概不予保護，將不利於激勵創新，為遊戲產業營造公平合理的競爭環境。因此，本院對被告的辯稱不予採納。

在那次訴訟中，《爐石傳說》勝訴。雖然我國並非英美法系國家，不存在「遵循先例」的規則，但這個例子足以說明「遊戲玩法」的獨創性至少曾經得到過法律的保護。

為了說明回合制大同小異，邢山虎先生列舉了幾款其他的遊戲

另一個問題是UI的相似程度，是的，在這一點上，哪怕是《爐石傳說》也未能戰勝《卧龍傳說》，在審判書上，法院認定如下：

根據法院的比對，被控侵權的界面雖然在布局上與原告界面相似甚至實質性相似，但在組成界面的圖案、色彩等方面有實質不同。《著作權法》對作品的保護，僅保護思想的表達，而不延及思想本身。就原告請求保護的「遊戲界面」而言，界面的布局屬於思想的範疇，應當在著作權的保護範圍之內剔除，因此僅因界面布局的相同還不足以認為構成對原告著作權的侵害。

我們必須承認的是，邢山虎先生的話其實有道理，「回合遊戲」的玩法本身就是一筆糊塗帳，《夢幻西遊》的玩法也並非像《爐石傳說》那樣驚世駭俗並充滿獨創性，我們甚至也很難想像，如果一家公司真的宣稱擁有「回合制遊戲」玩法的專利並用來擊打其他公司且得到法律支持的話這個行業會變成什麼樣子。但問題在於，就我們所看到的，《我叫MT3》和《夢幻西遊》手游版的相似之處當然不是「都是回合制」這麼簡單——而這一點恰巧又「未必在法律保護範疇之內」。那麼，在幾乎所有人——包括從業者和玩家——都至少在道德上無法贊同遊戲使用「相同的UI布局和類似的玩法」（遑論如此激進的「相同UI布局」）的前提下，聲稱「法律並不保護玩法和UI設計」，這其實並不是一個好策略。

這場發布會在朋友圈和社交網路上引起了非常廣泛的嘲諷，看過這場發布會或現場的PPT截圖的人，會很容易產生一種扭曲感，這不光是因為製作缺乏審美的現場PPT，還因為有些東西並不足以拿出來宣揚——或者說，並不足以理直氣壯地宣揚。

可當邢山虎先生和他的《我叫MT3》受到來自網易的抄襲指控，他們的選擇就是這樣的：召開一場發布會，然後在發布會上指出沒有任何玩法受到法律和專利的保護。

「《夢幻西遊》一樣抄了《魔力寶貝》」

邢山虎對網易抄襲指控的反駁的第二部分，則是力證「你們也抄了」。

邢山虎先生舉出了多個例子。第一個例子是《魔力寶貝》。《魔力寶貝》手游上線更早，邢山虎對比了《魔力寶貝》和《夢幻西遊》的一個相似界面，用來證明《夢幻西遊》也「抄」了。邢山虎說：「如果他說，老邢你丫你侵權了，那我想跟網易說，你丫你也侵權了。」

第二個例子是《倩女傳說》（曾名為「倩女幽魂錄」）。他拿《爐石傳說》來做對比，向網易發出疑問：「從名字、玩法、UI布局，全面克隆自己代理的著名遊戲，網易可有暴雪』玩法和UI布局』的授權？」

第三個例子是《列王的紛爭》與《戰爭遊戲》。他認為這兩款遊戲UI布局同樣相似。邢山虎問：「為什麼國際上沒有那麼多官司？」

「如果這是侵權，這些公司不都得被告死？」邢山虎說，「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這個質疑看起來合情合理，但真的是這樣嗎？證明別人抄襲可以被理解為是為了消解他人「質疑抄襲」的資格，且不談舉出的例子是否合適，就算例子完全合適，又能說明什麼？

我們的底限一直在降低，我們已經習慣了完全一樣的界面，習慣了完全一樣的功能，習慣了完全一樣的功能按鈕和完全一樣的新手教程。我們習慣了進入每一個遊戲的時候似曾相識的感覺。是的，我們習慣了這些，我們認為「誰都一樣」，我們也許會認為「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或者「總有一天會好的」，我們甚至還會費盡心機地定義「哪些是善意的，哪些是惡意的「（如果沒有人處心積慮地鑽空子，我們本來不必如此）——我們的確被迫接受了這些，但並不意味著我們認為這些是正確的。更不意味著這可以作為一個論據來說明自己行為的合理性。

論證別人行為的不合理，並不必然能夠推斷出自身行為的合理性，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邏輯。簡單來說，從我們的角度來看，我們希望所有「有抄襲嫌疑」的遊戲都消失，而不是所有「有抄襲嫌疑」的遊戲都相互取得諒解。

「我們當初就沒告過別人」

面對網易的抄襲指控，邢山虎表示了委屈——當年抄《我叫MT》的人何其之多，我可一個都沒告。在會後的群訪中，邢山虎先生也表示：「網易是大公司，我們是小公司，屬於下圍棋的無憂子。你打贏了，那我就起訴行業1000家公司。小公司沒錢，上市公司那麼多呢。」

事實上，從任何角度上，我們都只能對這句話進行讚賞和鼓勵——如果卓越遊戲認為法律可以支持其起訴1000家公司，那為什麼不做呢？如果這1000家公司因為其「侵權」行為對卓越遊戲的利益造成了損害，那麼起訴這些公司難道不是正當和合理的嗎？如果真的訴訟成功，難道不會對行業起到凈化作用嗎——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當然，我們都知道這也許是一句氣話，其實我們也能夠理解邢山虎先生的憤怒。邢山虎先生的憤怒之處在於，「大家（包括你自己）都在這麼干，為何來告我？」。但事實可能就是如此殘酷，我們並不認為網易天然合理合法，也不認為網易代表正義和正確。或許正如邢山虎先生所說，網易的諸多產品本身也存在各種問題。也許這整件事是「賊喊捉賊」（我要申明一下，這只是一句成語，不代表我認為這起事件中的任何一方是「賊」），我們想說的是，就算是「賊喊捉賊」，合理的結果是把兩個賊都捉起來，還是直接降低道德規範，讓他們變成英雄惜英雄？

發布會後半截，畫風一轉……

這整場說明會讓我們感受到一種扭曲——也許我可以做一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在一個低道德位面的區域里，一個人試圖引入相對高道德標準指責別人的時候，立刻就引發了劇烈的反擊。這讓我感受到有些荒謬。我的意思是，作為一個遊戲從業者，作為一個有判斷能力的人，當我看到兩個幾乎完全一樣的界面，以及後面附帶的基本一樣的功能模塊時，你到底要對我說什麼，才會讓我完全接受這種行為的合理性（而不是合法性）呢？

歸根結底，這場說明會的目的是什麼？是說明情況？是訴說委屈？是揭露真相？還是讓雙方一起跌落在泥塘中扭打？作為媒體，我得承認我們樂於見到行業里發生爆炸性事件，但縱然如此，我們還是要作出建議，當對手向蘋果投訴和向法院起訴時，比較合理和急迫的措施是準備材料，進行應訴。

法律界有一句名言，當事實對你有利時，就強調事實，當法律對你有利時，就強調法律，當法律和事實都無利時，就拍桌子把水攪渾。

邢山虎先生的確拍了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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