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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我的愛人和我一樣,是個好女孩啊

文/李宥鹿

「你耍朋友了嘜?」媽媽忽然問我。

水龍頭嘩嘩地響著,冒著煙兒的熱水從她指間滑過,讓她手指形影模糊,看不真切。

「問你哪,耍沒耍?」

雙手搓揉著折耳根,喉嚨緊得發澀,像閑置許久的機器,發出咯咯的粗礪聲響,含混不清,想糊弄過去,卻又不敢露餡。

硬著頭皮微微側過臉瞟了眼媽媽的臉,卻看不真切。

低下頭,盯著她的手,訥訥地說:「耍了啊。」

「男的女的?」就像預感的那樣,毫無停頓地接著問。

舌頭打著顫,咕噥著說不出話,忽然好逃跑,又想破罐子破摔,把我所思所想所愛所恨都倒在她的面前,讓她看個通透。

「女的。」

「哦。」

媽媽接過我洗好的折耳根,用熱水再沖了一遍,放在菜盆里開始涼拌。

油辣子,醬油,醋,鹽,再來一小撮兒香菜……

「你瓜站到搞啥子,去舀飯撒。」

爸爸在補課,就我們娘倆,飲食很簡單,涼拌折耳根和火腿青菜湯。

火腿是媽媽從老家帶回來的,留著攢著等我回來了才吃。

「警校裡頭苦,啥都吃不好!」媽媽說著,給我夾了一塊火腿,瘦瘦的,她知道我挑食,專門把肥肉咬掉了。

忽然想起「警校」是她常常用來應付外界的一個很好的借口。

「你女兒頭髮咋這麼短喃?」

「警校嘛!」

「你女兒咋像個兒娃子家一樣喃?」

「警校嘛!」

「你女兒就是個假小子嘛!」

「警校嘛」

……

忽然很怕畢業,怕她失去了這個借口,不得不面對「你女兒就是這麼與眾不同」的事實,怕她不知道該如何再找個借口,避開「同性戀」這個詞。

「吃啊,這個折耳根還多嫩的。」媽媽又挑了一筷折耳根,在菜盆里把湯汁篳幹了才夾到我碗里。

木木地嚼著飯菜,忽然想起小時候極其挑食,不吃蔥姜蒜韭菜香菜折耳根等等,和愛人在一起後,陪著她吃,漸漸的也不嫌嘴了。

「楊丹丹考了兩次了,聽說這次又沒著落,她爸讓她別考了,回來考公務員。」媽媽舀了兩勺湯在碗里,將飯泡著。她是在給豆仔弄飲食了。

「嗯,這樣啊……」

「你複試準備得如何了?」說著,咬碎火腿,拌在飯里。

「還可以吧……」

「嗯,媽媽就希望你一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曉得吧?」豆仔知道給它的飲食弄好了,歡喜得蹦,嚷嚷著要吃飯,叫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吐著舌頭搖著尾巴,時刻準備著迎接晚飯。

驀地,好羨慕他。

「你是同性戀,我接受,這個沒辦法改變。」母親曾在信里說,「但你如果有了啥子女朋友,不要跟我們說,也莫帶回來給我們看,自己在半邊生活吧!」

那年20歲,和父母以書信來往的方式出櫃。他們是愛我的,所以才能接納我。

只是,接受性取向是一回事,接受我有女朋友卻是另一回事了。

我知道他們都希望我能變回「正常」,我理解,可我做不到。

在這短暫而充滿風險的一生,我還是想做我自己,而不是所謂「正常」的另一個人。

「你女朋友,人咋樣嘛?」洗著碗,泡沫漂浮在旋轉的水中,媽媽忽然問我。

我緊張地盯著窗戶,不知道該該如何作答。

三月份,天氣回暖,玻璃上映著溫軟流光,像我的愛人的眼眸,閃爍著奇異的光彩,吸食我每一寸思慮。

「她對你好吧?」水嘩嘩地流著,熱水器嗡嗡地響著,我的心臟怦怦地跳著,媽媽的聲音湮沒其中,模糊不清。

「嗯,她很好,對我很好……」

我好想自己是一隻儲錢罐,此時此刻扭過身去拔掉塞子,噼里啪啦把一切都倒出來。

可我說不出話來,喉嚨里像有一個漩渦,吞噬一切言語。

我想告訴媽媽,關於我和我愛人的一切。

告訴媽媽,我和她是在電梯里認識的,一見鍾情。

告訴媽媽,她眼睛很大,可是高度近視,戴上眼鏡的時候總是眯著眼,像流氓兔。

告訴媽媽,她也是老師,只是才入行,怕字丑誤人子弟,天天練粉筆字。

告訴媽媽,她很愛吃,不管什麼都吃得很香、很滿足的樣子。

告訴媽媽,她記性不好,卻又喜歡爭辯,跳著腳腳嚷嚷著要我聽她的,爭不過就一屁股把我坐扁,讓我被壓得氣都喘不得打著手勢求饒,才心滿意足地慢慢起來,拍拍屁股道:「我就說嘛!」

告訴媽媽,我痛經的時候她給我泡紅糖益母草,逼著我喝。半夜裡痛醒,她會馬上感覺到,抱著我,輕輕揉我肚子咕噥著:「爛姨媽,狗日死娃娃,敢欺負我老婆?滾遠點!」

告訴媽媽……

「對你好就好。」媽媽用手背扶了扶眼鏡。夾雜著微小泡沫的水滴從手臂滑過,留下蜿蜒曲折的痕迹,「兩個人,有商有量的,怎麼都比你一個人苦挨著好。」

我用力地點點頭,眼中的世界隨之模糊而搖晃。

「等你讀完研,爭取到國外去吧,不然的話,走到哪裡別人都在背後指指點點,你怎麼活?」媽媽低著頭,細細地用揩手帕把手擦乾淨,又遞給我。

我輕輕接過,像捧住一隻蝴蝶,拂過手指、手掌、手背和手臂,竟沒有一絲觸感。

呆愣著,怕不會是夢吧?

「好久把她帶回來給我們看看吧,也好放心。」媽媽扶了扶眼鏡,微微點點頭,轉過身,慢慢地走著。

「媽媽,莫擔心,她和我一樣,是個好女孩啊!」忽然好心急,脫口而出。

可媽媽好像聽不見一樣,慢慢地,慢慢地走著,走出廚房,走過飯廳,走到客廳,從茶几里抽出一本老舊的相冊,頓了頓,緩緩,翻來輕撫著那張照片——小小的我,站在騎自行車旁,一手抓著車把,一手牽著媽媽,我們倆笑得燦爛無比。

我默默杵在旁邊,不知所措。

忽然想起地震的時候這相冊就弄丟了,一股恐懼席捲而來把我淹沒,下意識地撲向媽媽懷裡,想抱住她,抱住她。

撲了空,把被子推開一截,有些涼意侵襲到脖頸。

不知是月光,還是夜間的霓虹,透過玻璃刺穿窗帘傾瀉了一地,好似一灘水銀,泛著冷光。

怔忡半晌,驀地哈哈大笑,笑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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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轉載自微信公眾號「故事販賣機(storymachine)」,已獲授權。

欄目丨神的劇本人在演

主編|周祚

責編|Freda&景梵

李宥鹿|知乎專欄作者故事寫手,一個無法簡單定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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