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調師傅帶我去看演唱會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6 個故事
一
2006年暑假,我和朋友猴子在一家大型電器連鎖公司的售後網點做兼職,崗位是「空調安裝輔助工」。去之前,我們並不清楚具體的工作內容,但大公司的光環讓我們毫不猶豫答應下來,還拉上了班上另外三個男生。
工作地點在南京市郊一個大型鍊鋼廠旁邊,是典型的城鄉結合部,放眼望去全是低矮的磚房,高爐日夜不停地吐著白煙,街道又臟又亂,卡車絡繹不絕地駛過,揚起漫天塵土。我們在附近租了一間簡陋的民房住下。
「空調安裝輔助工」就是給裝空調的師傅當助手,工作內容並非想像中遞個扳手、裹個管子那麼簡單。安裝師傅爬到窗外安裝外機時,需要我們把安全繩的另一頭系在自己身上固定。外機位置比較遠時,需要我們把外機抬到窗外,然後拽著繩子把沉重的機身吊在半空。
這是一個很費力氣的活兒。雖然不參與高空作業,但在35度高溫的盛夏,我們坐在摩托車后座,肩上扛著支架和銅管,頂著毒辣的太陽,呼吸著漫天塵土,每天至少要跑五個客戶。幾天下來,我們一個個曬得黑不溜秋,腰酸背痛,叫苦不迭。一周後,陸續有人辭職離開,一個月後,最能吃苦的猴子也走了。
只有我留到了最後,不是因為能扛,而是運氣比較好——我只出去裝了一天空調,第二天起就被網點主管老朱安排在辦公室當他的助理,負責接聽電話、列印訂單、製作報表、管理物料等。物料管理這項工作,之前是一個叫李俊傑的師傅在負責,我有不懂的地方經常問他,一來二去,我們漸漸熟了。
網點有八名空調安裝師傅,大都四十歲左右,李俊傑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個,二十七歲,個頭不高,很瘦,皮膚黝黑,頭髮濃密而蓬鬆。他話不多,但是愛笑,笑起來非常靦腆,很容易讓人產生親切感。
他的老家在安徽,職高畢業,修過幾年摩托車。跟其他安裝師傅們相比,他的文化程度稍微高一些,對手機軟體、網路遊戲甚至網購這些新鮮事物充滿興趣。
每天下班後,他會留下來幫忙做一些善後工作,我們便聊起了天。除了摸索怎麼用電腦和手機找到更多好玩的東西外,他最關心的是大學校園,對大學究竟學什麼以及大學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十分好奇,反覆問我一些細節。
當我告訴他大學裡什麼都沒學,大學生整天無所事事後,他表現得很失望,但還是說:「不管怎麼樣,讀大學還是要管用些。」我猜想他也曾懷揣大學夢,但因為一些客觀因素無法實現,成為了此後的牽掛。
圖 | 空調師傅室外作業辛苦且危險二
有一天下班後,李俊傑邀請我去他家做客,我閑著無聊,欣然答應。他家在一個老的工廠家屬區,他騎摩托車帶著我,在密集而低矮的紅磚房中轉了好久,再爬一段搖搖晃晃的樓梯,才到他的家。
房間是租來的,大概20幾平米,住了他們一家三口。廚房、客廳、卧室都在一起,用木板隔出了卧室和廁所,空間被利用得非常充分,到處堆滿了東西。進屋後,我都不知道該往哪兒坐。
他兒子趴在凳子上寫作業,李俊傑把他趕到飯桌上寫,收拾了一下床讓我坐。他老婆是超市營業員,正坐在飯桌旁看電視,和我打了聲招呼後繼續投入到電視劇的劇情中。
李俊傑從冰箱里拿出冰西瓜,切成塊遞給我,我們一邊吃一邊隨意地聊了幾句,大概是家庭情況居住情況等。到後來沒什麼話題了,幾個人都盯著電視,討論幾句跟電視內容沾邊的事情,期間可以聽到火車在不遠處轟隆隆經過。新聞聯播快開始了,李俊傑喊他老婆去做飯,我連忙推辭,謊稱晚上要回一趟學校,他將信將疑地把我送出了門。
我並不是嫌棄他們家的環境,而是覺得他們的生活狀況如此糟糕,這頓飯的人情,不知道怎麼還得起。
安裝師傅們通常下午六點回到網點,但李俊傑四點多就回來了。如果有臨時的加急訂單,主管會安排他去處理,如果沒有,他就坐在辦公室低頭玩手機。據我所知,很多安裝師傅都在外面接私活,所以收工那麼晚。我問李俊傑為什麼每天回來這麼早,言下之意他為什麼不接私活,他避而不答,只是說,活幹完了就回來了唄。
後來我才知道,老朱給李俊傑畫了個餅,大意是他很看好李俊傑,如果他好好表現將來會推薦他去其它網點做主管。網點主管是這家擁有近十萬員工的公司最底層的管理職位,毫無疑問,李俊傑的任勞任怨都源自於此。
有天晚上,老朱和我在外面吃飯,喝了兩杯後,他也開始給我畫餅:「你這兩個月好好乾,結束後我給公司寫郵件嘉獎你,要知道,應屆生畢業生進我們公司很難啊,但是別擔心,有這段實習經歷和我的推薦,你百分百能進,你有學歷,幾年後至少是經理級別,不像李俊傑,我給公司推薦過好幾次了,死活升不上去,吃了學歷的虧啊。」
我相信李俊傑並不知道這些。狡黠的主管依然揮舞著空頭支票,讓李俊傑誤以為他的付出能換來他想要的東西。從那以後,每當我看到李俊傑加班加點地工作,都有一種想要把真相告訴他的衝動,但我的崗位阻止我做出這樣的事,我只能減少和他的來往,以減輕自己的愧疚。
三
那年暑假,一個我喜歡的歌手在南京開演唱會,我從第一個月的工資里拿出280元買了張看台票。演唱會在五台山體育場,上班的網點在棲霞,意味著我要橫跨大半個南京去看,看完到深夜再回來。
我計劃坐地鐵到邁皋橋,然後打的回來,雖然費用不菲,但已經是最省錢的方案。和李俊傑聊天時提到這事,沒成想,他說可以騎摩托車去邁皋橋接我。
我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是來回幾十公里的路。我連連推卻,可他很堅持,最後不耐煩地說:「就這麼說定了,回頭你請我吃冰激凌。」
那晚的演唱會嗨爆全場。我平生第一次看演唱會,全程跟唱,嗓子都快破了。中途李俊傑突然打來電話,鬧鬧嚷嚷中我聽不清他的聲音,猜測他是問我結束時間,於是掛了電話,發簡訊說12點到邁皋橋。
過了一會兒,他再次打來電話。我依稀聽到他問我演唱會好不好看,幾點結束,現場音浪翻天,我大聲吼著說看簡訊看簡訊,匆忙掛斷電話。
演唱會結束,趕到邁皋橋地鐵站已是凌晨,李俊傑在那邊等我。見面時他問了句「好不好看」,隨手扔給我一個頭盔。我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說話也不可能聽得清。
伴著馬達的轟鳴聲,我們穿過黑夜中的田野和村莊,車燈照到的地方,滿眼是荒涼和破敗的景象。顛簸十幾公里後,我們回到了臨時租住的地方。我除了連聲道謝,無法有更多的表示,就連說好的冰激凌,也在之後忙碌的工作中忘記了。
很快,我在網點的工作結束。走的時候是一個上午,李俊傑出去工作沒能來送我,後來專門打來電話表達沒能當面送別的遺憾,讓我有空過去玩。我滿口答應說一定一定,卻再也沒有去過網點那邊。
四
一年後的秋天,我帶朋友去棲霞山玩。想到李俊傑說過他們進景區免門票,只需要報裡面一個人的名字就行,我打電話給他,問到想要的信息後,沒多說什麼,就掛了電話。下山時,李俊傑打來電話問我在哪兒,說他也在景區里,於是約了個地方碰頭。
他還是老樣子,黝黑消瘦,頭髮凌亂。我們坐在路邊一個亭子里,各自說了說近況,然後就沒了話題。
「你今天在這邊修空調嗎?」
「沒有啊,過來看一下你不行啊?」
我有些感動,說出了那個曾讓我歉疚的秘密:「老朱跟我說過你在公司升不上去了,學歷是硬指標,他推薦了也沒用。他瞞著不說,還讓你干那麼多活,對你有點不公平。你要麼去讀個夜大,要麼另做打算,沒必要在這個坑裡一直待著。」
他愣了愣,一擺手說:「這個呀,我早就知道了。」
那天我們只聊了一刻鐘。他接到電話要去幹活,跟我道別時還是重複那句話:「有空過來玩啊。」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在日復一日的忙碌和奔波中將他遺忘。後來我離開南京,輾轉上海和蘇州,每到一地就換一個號碼,終於失去了他的聯繫方式。
兩年前,我裝修自己的房子,碰到兩個空調師傅。看著他們在高溫中汗如雨下,我突然想起李俊傑。沒了他的聯繫方式,我能想到的途徑是找老朱。查到網點的座機後,我打過去才知道老朱已經退休,但還是問到了老朱的電話號碼。
老朱還記得我,在電話那頭笑得很開心,說話中氣十足,看來退休生活過得不錯。聊了一會兒,我問起李俊傑的情況。
他告訴我,大概在我走後第三年,李俊傑辭職跟朋友做生意,賠了不少,欠了一屁股賬。老婆跟他離婚,他帶著小孩回了安徽老家。「辭職的時候我勸他再忍忍,過兩年就升上去了,他偏不聽,要去開什麼酒吧,酒吧哪有那麼好開啊。」
「他怎麼會想到去開酒吧呢?」
「被灌了迷魂湯唄,他本身愛唱歌,開家酒吧賣賣酒唱唱歌,這種日子聽上去挺安逸的。他唱歌也還不錯,但又不是明星又不是腕兒,哪能指望這個生活啊。」
我震驚了,脫口而出:「他還會唱歌?」
老朱說:「你不知道啊?不過也正常,他一般不跟人說,怕別人笑話他,其實他聲音條件還不錯,但外形差太遠了,沒法靠這個吃飯。」
我驀然想起演唱會的那晚,李俊傑為什麼會來接我,還兩次打來電話,第一時間問我演唱會好不好看。他捨不得花幾百塊錢去看演唱會,期望透過一根電話線聽到歌聲,而我沉浸其中,什麼也沒有意識到。
同時,另一個畫面也在記憶深處被喚醒。在他擁擠的房間里,床角放著一把尤克里里,我誤以為是他兒子的玩具······原來他和我一樣,也有一個小心翼翼守護的夢想。我一直以悲憫的心態對待他,多年後才發現,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同。
老朱也沒有李俊傑的聯繫方式。後來的一切,我已無從知曉。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由雷磊、王天挺等青年媒體人共同打造,致力於真實故事的發現和價值實現。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作者江凌,現為酒館老闆
編輯 | 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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