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生(二十三-二十四)
二十三
這天過得很快,餘暉消散,光明寨開始起風,樹梢發出聲響,每一個亮著煤油燈的窗戶都像一隻一隻猩紅的眼睛。狗叫起來,夾在風裡,跳躍著鑽進耳朵里。我想起我的曼聯。
方常雙手叉腰,影子在石屋的壁上左右搖晃。煤油燈吐出光芒和黑色的煙霧,她忽然轉頭,問,「山裡是不是也起了大風?」
「會回去一次的。」
「你是不是在怪我,原本我們可以在這裡睡一個晚上,回城市,到有醫院的地方。」
「我擔心你和孩子,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從林子里出來。」
方常走過來,站在我坐的木樁凳子後面,把手放下我的肩膀。我把她拉過來,讓她坐在我的腿上,她身子蜷起來,窩在我的懷裡。
「金鱗她們進來的時候,我在一個夢裡見過這樣的場景,她們是我的夢眼。」
「你還信著這個?」
「為什麼不信?人總要相信一些東西。」方常停下來,又說:「你記得我有一個賬本嗎?你還把封皮撕了貼在廁所里的那本,我把它都帶著。我有時候想,我們沒有辦法回到過去,告訴自己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可是我們可以做一些對的事,去抵消那些過去的錯。恩,可以抵消的。」她從我的腿上起來,把手放在肚子上,「何況,再過幾個月我就是媽媽了,啞巴,我三十三歲了,也許這是我們唯一一個孩子。我不想她對媽媽失望。」
方常不說話了,我們在黑夜中沉默。明天我要面對二十三個大小不一的孩子,他們給各自家的牲口喂完食後,坐在一起,聽逃犯和妓女教他們讀書,這多少有點不可思議。更糟糕的是,我對於怎麼把知識挨個裝進別人頭腦里並不在行,而從我已知的經歷來看,這個過程並不太使人快樂。
方常整好被褥,招呼我睡覺。她把林子裡帶來的狐皮披風鋪在乾草上面,被子剛剛曬過,也是山裡帶出來的。我吹滅煤油燈,在黑暗中鑽入被窩。起風的夜晚睡眠總是平實安穩,我醒來的時候天朦朦亮,方常早已經整理妥當,她見我醒過來,就端了碗過來,「快點起來吃點東西,別第一天上課就遲到了。」
慌慌張張吃了,走到門口,方常忽然站住,念咒般地問我,「東西都帶了吧?紙,還有筆,你昨晚看過的我備的課的紙放我衣服口袋了嗎?」
「走吧,方老師。」
我們到水氏宗祠,那兒已經聚集了一大堆的人。他們扛著鋤子和木犁,用怪異的土話大聲交談,中間夾著幾個大小不一的孩子。走進人群,大人們開始跟我們點頭問好,村長從另一條小路來了,金鱗也來了。她一見到方常,就跑過來挽著她。村長對著金鱗說一些什麼,金鱗對我們翻譯道,「你們有需要的,儘管可以說,我爹會儘力辦到。」
我和方常拿了村長給的鑰匙,打開落了漆的紅門。這裡顯然剛被打掃過,一邊是半人高的戲台,另一邊則只有三張已經舊得不成樣子的課桌,連同幾張獨木椅放在角落。
我問金鱗,「只有這些桌椅了嗎?」
金鱗點點頭,說:「前段時間還有不少,但後來那個窗戶被人打破,桌子椅子就被寨子里的人搬了回去。」金鱗說完往牆根的地方指去,有一扇窗戶沒有玻璃,生滿銹跡的窗欄中間少了一根鐵棍。
陽光從那裡射了進來,我寨子里的人像一大群落在網裡的魚,沒頭沒腦地擠在窗戶邊上看。方常對著金鱗說,叫那些孩子進來吧,我們要開始上課了。金鱗跑了出去,用脆亮的土話一陣吆喝,孩子們就從他們爹媽的身邊分離出來,怯生生地到祠堂里。
在我和方常的面前,有大約二十個大小不一的孩子,他們三個兩個站成一團,不說話,望著我們。幾個窗戶的邊上,還有幾十個大人堵在那裡往裡頭看。
我回頭看方常,她比我更加緊張,立在那裡,面色潮紅一言不發。窗外又響起了一浪聲音,屋裡的孩子也紛紛開始交頭接耳。斑駁的紅門出現了一個大腦袋,腦袋下面,是五六歲孩子的身體。
他們開始對著那個小孩起鬨,他們中的一些用極其蹩腳的普通話叫道:「獃頭,回去稱土豆,要足六斤喲!」
那個叫做獃頭的大腦袋小孩,站在門口,一動不動,身軀擋下一部分陽光,腳前有一條長長的影子。
「快進來,我們要上課了。」方常對獃頭說。剛才亂鬨哄的場面讓方常暫時脫離了緊張,她拉著那個大腦袋的小孩,站在了人群中央。我想到一個辦法,於是對著人群說:「你們誰以前有上過學,會聽普通話,舉手。」
人群里伸出了七隻髒兮兮的手。」
「這些之前有上過學的,到這邊來。沒有上過學的,到那邊去。」人群分成兩股,我叫來金鱗,對著他們開始說:「現在我們這兒有兩個老師,方老師教你們數學,我教你們語文。我們分兩個班了,一個班老師說普通話,另一個班金鱗幫著翻譯,你們也可以聽得懂,金鱗是你們的班長。」
「老師,那我怎麼上課?」金鱗問。
方常說:「你下午到老師的家裡去上課,這樣行嗎?」
金鱗同意了。我問,「這兒什麼時候期末考?」
「沒有人送考捲來,沒有考試,來這裡讀書的,都只是想識字認數。」
金鱗說完,又靠著方常,眼裡充滿希冀。
第一節課後,孩子們在門口那片已經除去野草的地方玩。方常走到我的身邊,說:「真累,站著腳都酸了。幸虧昨天準備了,不然今天真要難堪了。」
「不知道怎麼下手,那些東西我也忘記不少。應該跟村長說一下我們要的東西,至少得有課本。」
「我們還要一些課桌,讓小孩站著聽講真的不好受。」
「你身體沒事吧?」
方常笑起來:「沒事,現在挺高興的。我現在是老師,哈哈,叫我方老師。」
我抓著方常的手,她看著遠處三三兩兩玩耍的孩子。
「該上課了。」
「你去敲鐘吧。」
「嗯。」
我坐在方常的身後,看著她站起來,穿過玩耍的孩子,遲緩地走近掛在老樹上的鐘。陽光很好,一切都那麼亮堂。她抓著鍾里垂下的粗繩,轉過頭來看我。夏末清晨還有些熱,方常的臉上有細密的汗珠,風吹起她的鬢角。她對著我笑著,遠山之外的光明寨響起了三年來的第一聲課鍾。
方常,是敲鐘人。
下課後,我們叫金鱗去找她爹,金鱗小鼻子小眼,講話聲音好聽,喜歡粘人,很討方常喜歡。我們在山底下的一片番薯地上找到了村長,他背朝著蒼天,把拔出來的雜草堆在一起,這樣田畦上就長出了一個一個綠色的小包。金鱗大聲喊著阿爸,村長就從田裡直起腰來,從爬滿綠色藤條的田壟中走向我們。
金鱗和她的父親說了起來,邊說邊同我們翻譯。先是說到課本和習題集,村長點了點頭,然後他要金鱗告訴我們,他忙完明天,可以去其他寨子的學校里找老師商量,拿幾本書回來。金鱗說到課桌,村長開始沉默,金鱗又說了一些什麼,村長便大聲斥責。
回家的路上,方常問金鱗,「課桌沒有辦法嗎?可以叫拿了桌子的人送回來啊。」金鱗不太高興,她低著頭說:「我爹先前問了,沒人要拿回來。只能再做了。我爹還說了,木工會答應幫忙幾天,但是材料難找。」
「這滿山不都是樹嗎?」
「濕木頭不好用,況且木工要去其他寨子請,大的樹要到山裡找,而且加工成能用的木料又要花時間,他也想我們可以馬上有桌椅坐。」
「我會一些木活,做得不好,但肯定牢固。」
金鱗笑起來,說:「張老師是老天派來的吧。怎麼什麼都會。」
「方老師才是老天派來的。」我說,「工具有嗎?」
「有的,阿寶的爹去年的時候死了,他是木工,家裡應該還有。」
「材料呢?」
金鱗撅起嘴,「我爹說了,用電樁子。」
金鱗說的四條電樁子,從寨子的一頭到另一頭,孤獨地插入天空。在她小時候,政府的人來了,他們說,要來電了。寨子里幾個跑過世界的人都說,電是個好東西。在那些沒有出過山的人眼中——巴掌大的玻璃球能帶來一整個屋子的光明,沒有煤油的煙和氣味,是明晃晃的光明。電視,一個帶著玻璃的塑料盒子,能在裡面看到本朝的主席和書記,獅子和狐狸。但是,政府的人在埋下四根粗大的電杆子之後走了,沒再回來。或者文明的列車馬力太足聲響太大,忘記了招呼這個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地方上車,但那四根巨大的樁子,在鄉民的眼中,仍是與文明接軌的最得力的工具,只是它們橫跨光明寨,卻至今沒有帶來光明。
村長要挖出四條電樁子來做課桌的那天,山裡的村民站在石路上,圍著一圈看,我們也去了。清晨時候,幾個男人開始挖。人們眼睜睜地一個又一個的木柱子轟然倒地。挖到第三個,人群炸起來,一個穿著極艷的紅衣服,大約三十歲的女人從遠處走了過來。女人們的臉上不約而同地浮現出極其厭惡的表情,她們翻著白眼,咬著牙根,嘴裡念念有詞,像是在咒罵。
男人的臉上,多多少少浮現出尷尬,有些人嘿嘿笑起來,旁邊的婆娘就惡狠狠地盯著他們。紅衣女人走近,人群讓出一個缺口。我看清她的臉,這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女人。
像畫出來的鵝蛋臉上掛著微微彎著的眉目,皮膚很白,眼睛又大又亮,鼻子小巧而且翹。這樣的女人站在一群勞作的粗糙的女人里,就好像一顆琢磨過的玉石放在鵝卵石的堆里。她不說話,徑直抓起一個小孩的手,離開了。那個小孩我很有印象,就是那天遲到了,被大家嘲笑的大腦袋的獃頭。
人們看到最後一根樁子倒地的時候,有些人開始咒罵,村長奪去了他們最後希望的權力。金鱗也在人群中,她和所有人一樣沮喪。我拿了木工的工具,村長還叫了一個半大的叫阿寶的小子來幫手。這事過後大約三四天,村長從隔壁的寨子里拿回來十一本書,六本教材,四本習題,還有一本思想品德。他深夜來到我們住的石屋,把一捆用米袋包起來的書遞到我的手裡,還從綠色粗布的挎包里拿出四盒粉筆,他講不了除了土話以外的任何語言,又沒有金鱗作伴,只能對著我點點頭,轉身進入光明寨夜後深沉的黑暗裡。
第二天,我手裡拿著一疊紙片,這是方常連夜為我裁好的,上面抄著課文。方常的字不算好看,有時候甚至歪歪扭扭,但她抄完這些,拿在手上一張張的翻,彷彿這些是全世界最貴重的東西。我拿著紙片,挨個發給那些孩子。然後在破了幾個大洞的的黑板上寫下:第一課,春天來了。
二十四
光明寨的陽光落在掉漆的黑板上,恍惚之中,我甚至覺得我原本就該是個老師,教書育人,過一板一眼的生活。而多年前的那次逃亡,被時光切割成一個又一個的碎片,我開始無法記起那些細枝末節,似乎那就是一場從高處落下,被摔得支離破碎的惡夢。我看了一下祠堂另外一角的方常,她下面的孩子開始嘰嘰喳喳,幾天之後,他們就已經像猴子一樣鬧騰,金鱗站在方常的旁邊,用脆脆的聲音喊著,「別講話!別講話!」空氣中豬菜的氣味開始彌散,我下面有一個學生站了起來,說:「老師,我要先回家餵豬,我娘去山上鋤地,她要看到我沒把豬喂好,肯定要扇我嘴巴!」另一個半大小子的學生接著幫腔,「老師,水水家的母豬快要生崽了,如果吃不飽,生不夠豬崽子,來年就要把水水賣到城裡去。」大家哄得笑起來,開始七嘴八舌:「老師,水水他爹夜晚老去給母豬餵食,喂得母豬嗷嗷叫,所以生不出好豬崽;」,「老師,讓水水回去,他家母豬要不生夠,要拿水水頂替豬崽還給會計。」
我用棍子拍了拍黑板,「水水第二節下課後回家餵豬,喂完回來上課,從後門進來。」我發號完施令,打算把黑板上拆成一筆一划的生字講解一遍的時候,另一個傢伙,他們叫他黑豬。也站了起來。
「老師,我有個問題。」
「問吧。」
「我們家去年從會計那兒借了一頭母豬,之前說,如果生十隻豬,就還他們六隻,我們四隻,母豬還歸他們,但後來生了六隻,會計就拿走五隻,我爹說,會計你拿多了,會計問我爹,你識數的話,告訴我啰,我該拿幾隻。我爹不說話了嘛,我想知道,六隻豬崽我們是不是就拿一隻?」
「你們該拿兩隻。但這是數學課的問題,語文課不搞母豬的問題,來,我們上課。」
黑豬蹲在角落,心不在焉,在這個地方,豬等於一年的年景。孩子們大聲的朗讀課文又引來幾個路過的村民,他們扛著扁擔和鋤頭,靠在窗戶旁,把僅有的一塊陽光擋在身後,祠堂暗了下來。
我對著方常使了眼色,她說了幾句話,一群高矮不一的孩子就散開。正午之後,他們要分散到山林中的田地,各自勞作。我的學生也開始騷動,我用棍子敲著黑板,「把該練的字練起來,好了,下課了。」
一群孩子消失之後的祠堂空空蕩蕩,方常走過來,說:「這群孩子真是妖怪。」
「你還累嗎?」我問。
方常靠在黑板的邊上,說:「就是想吐,還有,感覺肚子有點兒緊,然后里面好像有魚在吐泡泡。她頓了頓又說,「我們這樣就上半天課,會不會誤了他們?」
我說:「如果上一天課,估計就沒有學生要來。」
方常點點頭,她挽起我,走到祠堂外面。陽光混著此起彼伏的蟬聲,連同熱浪,迎面而來。我說:「你回去教金鱗,我今天去給你弄點東西吃。」
方常一個人走著回去,她穿白色的衣服,慢悠悠地穿過田畦和稻浪。我回到祠堂,把放在黑板後面的弓弩取出,打算給孩子他媽弄點野味。在我出門的時候,看見蹲在地上挖土玩的獃頭。
獃頭瘦小的身體上長著一個大腦袋,有一對勻稱的招風耳,不鬧,上課的時候總是盯著紙片發獃,不會寫任何我教的字,有一個紅布做的書包,裡面只放一把鉛筆。
「獃頭,怎麼不回家吃飯啊?」
獃頭斜眼看了看我,又低頭挖土。
「獃頭,怎麼不回家啊?」
獃頭連看都不看我了,他把土挖到旁邊,用一根小木棍子挑一隻地蟲。我把手裡的弓和竹箭弄出清脆的聲響,問,「要不要跟我去山上打點東西?
獃頭抬起頭,像一隻警覺的土撥鼠。他站起來把丟在一邊的書包背上。我們從祠堂後面的小路繞上山去,樹影斑駁,夏末的的陽光穿過樹冠的間隙落在在我和獃頭的肩上,涼風吹響旁邊的草木,我們走在路上。
世界重歸蟲鳴鳥叫,我們在叢林中穿行,獃頭走得慢,鞋子前面破了兩個大洞,六歲的腳趾從裡面探出頭來。我手裡拿著弓,竹箭放在山豬皮的袋子里。正午過半,我只打到一隻斑鳩,獃頭看我瞄準射箭的時候,開始覺得我除了教他們認字之外應該還會不少東西。他蹲在地上,看斑鳩撲騰,在死亡的時候摸它灰色光潔的羽毛。獃頭抬起頭來對著我笑,他的笑容在那個大腦袋上顯得歡喜異常,我對獃頭說,「拿著,打多了等會給你一隻。」
一隻死斑鳩讓我成為獃頭的朋友,我們坐在岩石上,樹蔭給我們陰涼和風。視野的遠處,可以看到通往山外的公路,這裡是雲南,往那個方向走,應該是去廣西。我以為一出叢林,就可以喝到可樂,摸到電腦,抽到早前抽的煙。可惜光明寨什麼都沒有。
獃頭捧著斑鳩,發出對他的新朋友的第一個疑問:「老師,山外面是不是有恐龍?」
我懷疑這是縈繞獃頭心中很久的問題,他不能在這個無知的世界中找到確切的答案。我不想欺騙這個小傢伙,於是說:「沒有恐龍,很久前死光了。」
「怎麼都死了?」
「大概是隕石撞了地球,然後它們就都死光了。」
「隕石是什麼?」
世界在這個孩子的腦子裡,長滿了狗尾巴草一樣毛茸茸的問號。我拍拍獃頭的大腦袋,風讓我的睡意四起,我在岩石上躺下,看見一張貼在岩石上的紅色的紙。
午後時分,陽光把所有的東西都照得很亮,那張紙結結實實地粘在石頭上,邊角殘缺,大多數字都已經模糊,我可以依稀辨別「上天元宮」四個字,獃頭也湊過來,他指著紙一字一頓地讀:「上,天,元,老師,這是什麼字。」
「宮。」我答道。
獃頭臉上的表情從好奇到恐懼,大腦袋上的五官擰成一塊。他指著石頭,聲音顫抖並且尖銳:「下面有妖怪,我們回去,不要在這裡,不要在這裡。」
我摸他的腦袋說:「這世界沒有妖怪。」接著就伸手要把那張符咒撕掉,它粘得很緊,我只撕掉一半,被撕出的缺口露出像野獸利齒咬過的痕迹。睡意此刻毫無徵兆地襲來,我指著樹梢,對獃頭說:「我要睡一會,你在這兒玩吧,等太陽落到那個地方的時候叫我起來。」
獃頭點了點頭,臉上的恐懼還沒有散去。我閉上眼睛,馬上入睡了。
醒來的時候黃昏已經把整個山林變成一片金色的汪洋。我似乎做了一場夢,有個長著犄角的東西鑽到我的身體里,它吃了什麼東西,在我的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像鴿子一樣的聲音。這夢漫長而且模糊,到最後,我使勁張大嘴巴,一直想嘔,但什麼東西都沒有吐出來。我就這樣在黃昏的叢林里坐了好長時間,直到手指頭傳來了一陣疼痛。一隻我從來沒見過的蟲子咬了我一下。它像小時候玩的金龜,但只比七星瓢蟲要大一些,顏色是橘紅色的,頭上長著一對極不相稱的大角。蟲子飛走了,我舉目四望,獃頭在不遠處的地方,於是就喊他,這時奇怪的事情開始發生了。
我喊他的聲音很大,但是我的耳朵卻傳來了另一種聲音,它伴著二胡和鑼的聲音,是這麼唱的:「嬌嬌女,再不從,手下淫強。」
我腦子嗡得一下,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又喊了幾句別的,但耳朵里終究只是回蕩著那句南方戲的唱腔。獃頭見我起來,就跑到我面前,他看著我開始說話,我只能看到他嘴唇的蠕動,耳朵里的聲音卻越來越響,好像裡面住著一個戲曲的樂隊。我懵了好長一陣,獃頭又對我說了一些什麼,我對他喊,「我們回去吧!」
獃頭在前面引路,我跟在後面。手指上的痛開始蔓延,它呈線狀向上攀爬,如同一群蛇一樣盤旋而來,不久之後,我開始感覺我的手臂漸漸麻木,就像一根木頭一樣長在我的身上,隨我越來越小的步伐前後搖晃。
「獃頭!」我喊道。
獃頭停下來看我,表情開始扭曲,他要哭了。
「我坐著歇會。」我對獃頭說。
獃頭哭了出來,他咧著大嘴,對著我又說了一段話,然後,轉身跑了起來,沒有多久就消失在高於他頭頂的野草之中,他離我而去了。
於是,我就這樣被一個六歲的小孩拋棄在荒郊野嶺。手臂上的麻漸漸傳染到全身。我坐在地上,野草漫過我的身體,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在下墜,這種下墜極其真實,我可以看見長在黑色土壤里的茂盛的植物根基,又接著下墜,看見紅色的粘土。而後下墜的速度開始加快,身體開始脫離意識,我甚至能夠看著它像一個被拋棄的絨布娃娃,接受自由落地,並等待落地時的四分五裂,最後我的身體和意識來到了一個淵面黑暗的地方,它滾燙而且洶湧,有未知名的厚重的氣體運行。我的身體失重,停留在它的上方。
我睜開眼睛,所有的異象都在瞬間消失。連同消失的,還有耳朵里的那句南方戲的調子,取代而來的,是完全寂靜的世界。山嶺的天空開始陰沉,雲從四面八方聚過來,壓在我的頭頂。我不知道這是幻覺還是真實,掙扎地站起來,但很快又坐了下去。我無法行走,臉也麻了,天色將暮,我找到一個木棍,想要撐起已經沒有知覺的腿。此時我看見我左手的傷口,那個手指上的微小的咬傷,開始泛出藍色的斑紋,這種藍色上像是有一層熒光的粉,通透地亮著。已經麻了的臉上有汗水流了下來,腳邁不出像樣的步子,我不能眨眼,似乎有個什麼東西,會趁著我眨眼的間隙,偷偷地把這個世界一塊一塊地變藍。起先是草和樹,而後是遠山,再後面,天空開始下起藍色的雨滴。這些雨滴落在黑色的土上,濺出藍色的花朵。我走不動了,站在那裡,視覺里的時間,也開始出了問題。我看見雨滴從天空落下,它們幽藍的軌跡是一條一條連接天空和大地的線,在我的眼睛裡把世界割成條狀。還有分叉細緻的閃電,像電影定格般留在天際,久久才能消散。雨打在麻木的肢體上毫無知覺,但確切得,它們帶來寒冷。
我想起叢林里的蘑菇,那些躲在水裡的日子,這讓我更冷。又坐了下來,看見自己周身冒出藍色的熱氣。我手裡攥著木棍,前所未有的絕望就像一個沒有面目的黑影,它生猛強硬,就坐在我的身旁,打算趁我不備,把我活活吞下。我感覺到一種累,這種累是八十歲之後仍舊勞苦擔重擔,想著即刻解脫的累。藍色的雨和寒冷讓我再一次閉上眼睛。我又回到地極里的世界。
我還懸浮在那層厚重的氣體上,意識在身體之外,我可以看見自己骨骼粗大,黝黑的肌體和面容,頭髮亂成一團,閉著眼睛,臉上有詭異的安詳。我對著自己大喊,而它卻猶如一塊沒有生命的岩石。
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想要掙開眼睛,但是沒有辦法,我被困在那個黑暗的世界。我想哭,卻哭不出聲音。我開始接受我死掉這件事,只是遺憾我還沒有見過我的孩子,如果可以,我還想回家見見我的父母,我離家多久?有十幾年了吧,他們好嗎?這些問題像蛇一樣盤踞在我的腦殼裡,吞噬我岌岌可危的理智。時間就像一條緩慢的河流,穿過我的身體,黑暗中沒有風,但我的意識可以感覺到身體的搖晃,耳朵一陣疼痛,我開始能夠聽見一些東西,仔細辨別,我找到了獃頭的聲音。
我的意識被人揪住,拚命往上拽。另一種感覺傳來,就像穿上一件緊身的衣服,我回到了那個幽藍的世界。
我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獃頭藍色的大腦袋,他臉上有哭過後留下的骯髒的痕迹,還有村長,金鱗,以及幾個寨子里的人。村長用土話對著我喊了一陣,見我沒有什麼反應,就開始把我的頭側過來,開始掏我的耳朵,他的手滿是老繭,咯得我的臉疼,然後,我看見他不停得從我的耳朵里掏出草根或者棉線一樣的東西。這個世界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我開始大口地喘氣。
金鱗細小的手不停撫摸我的頭,身體的麻漸漸退去。我能感覺到這個女孩手心溫暖的觸感。我努力地張開嘴,還是發不出聲音,又試了幾次,才能問她,「你們怎麼來的?」
金鱗指了指獃頭說:「他回寨子裡面叫我們的。」
獃頭還是站在我腳的方向,也全身濕透,見我醒來,似乎又要哭了出來。
「能走嗎?」金鱗把村長的話翻譯給我。
我點點頭。
我們開始往光明寨的方向走去,雨還在下,路很滑。村長和另一個人摻著我,我很困,但是不敢閉上眼睛,甚至連眨眼都要全身關注。光明寨的石屋裡煤油燈的火光終於展現在我視野的遠處。方常站在門口,把她的手放在肚子上,見到人們摻著我回來,就開始哭出聲音。他們把我放下,方常不停地說謝謝,我看見獃頭站在屋子的一個陰暗的角落,似乎恐懼還在他的心裡盤旋。金鱗對我們說:「我爹說,是染了飛蛇,明天要叫十八嬸幫著弄。」
方常把他們送出了門,我說:「渴。」
方常轉身去燒水,我看著她的背影,想起很多過往,一起走過那麼長的路,以後還要一起走下去。方常端著水站在我的面前,喂我喝下,我漸漸地覺得好了一些, 而此時睡意也來,我握著方常的手睡去。
我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亮得晃眼,金鱗在我的身邊,見我醒來,便跑到外面對著人群喊了一陣土話,進來幾個人,什麼也沒說就把我架了出去。我覺得腦袋空空如也,似乎有什麼東西掏掉了裡面的東西。身體的感覺有些奇怪,我的背部以及脖子,長出了厚厚的痂,這些痂像魚的鱗片一樣覆蓋在我的身體,它們的下面,有顆粒分明的東西遊動,我覺得癢,不在皮膚,在筋骨與五臟。
走了一段山路,他們在一個土砌的方台把我放下。方台的一角是一棵枝葉繁盛的樹,樹下有一個石頭搭起來的像廟一樣的東西,裡面有神像和乾癟的蔬果,還有冉冉燒著的香。方常站在我的旁邊,她一直緊緊拉著我的手。人群將方台圍成一個圈,在這個被隔絕的世界裡,任何東西都會被當成娛樂。我坐在地上,身上的那些痂似乎在蔓延,感覺很渴,但沒有人給我水喝。周圍是看著熱鬧的人,他們討論出熱烈的氛圍,似乎我已經長出周身毛髮,歷練過雜耍人的皮鞭和呵斥,成為一隻能踩單車和抱拳作揖的猴子。
他們說的十八嬸,在太陽偏西之後出現。她穿一件的確良的白色襯衣,帶著蕾絲的邊,被洗得很薄。十八嬸來啦,人群又開始沸騰。他們露出黃色的牙齒,大聲交談。十八嬸手裡拿著一疊草紙,這些草紙我在山裡的那個木屋裡面見過。還有一些油,用可樂瓶子裝著。我很想喝一瓶可樂,不僅是因為我渴。
她示意我脫掉衣服,然後用草紙蘸油,擦了我的身體,又用剩下的草紙置放在我身體的周圍,十八嬸努力地調整位置,好讓草紙能夠成為一個圓圈,她又從口袋裡拿出一些石子,把草紙一個一個壓好。就在此時,人群里響起了另外一陣騷動。
那個紅色衣服的女人,手裡抱一個用紅布裹著的襁褓,站在人群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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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作者:@陳齊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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