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叫月野兔。我代表月亮。

不不不,你先把刀放下,我不是要消滅你。

我不是美少女戰士。

我住在廣寒宮,我是嫦娥懷裡的玉兔。

你看我的耳朵。

好吧好吧給你摸一下。

這回放心了吧?

喏,桂花酒給你滿上,今夜月色正好,我想請你,聽聽我的故事。

說來你可能不信,雖然我出生在堯時代,其實我今年也才十來歲。

所謂天庭,不過是在你們所生活的這個叫地球的東西之外高速運行罷了。從前我們認為的仙術,其實也只是提前人間不知多少個世代的科技而已。愛因斯坦曾經無意間探到了天庭秘密的一角,就是那個鐘慢效應。因此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算一算,我竟是見證了人類四千多年的歷史,而實際上,我真真切切只活了十二年。

作為一隻白兔,我的生命之燭,支撐不了太久了。

其實從來、從來都不曾有什麼長生。

也從來不曾有什麼修鍊得道,羽化而登仙。

所有的「神仙」都是天庭的統治者按照某種標準選召的,比如后羿。他只拿到了一個名額,卻不想拋下他的妻子,還是留在了人間。

彼時我靈智未開,只模模糊糊覺得后羿放著大好的成仙機會不去,反而囿於兒女情長,真是不知道該說他什麼。與我青梅竹馬的小灰兔卻說要是有成人的機會擺在他面前,而機會只有一個的話,他也會放棄的。我翻了個白眼。幫幫忙哦,平常有根胡蘿蔔都要跟我搶,這種鬼話誰要信。

然而后羿還是沒能與嫦娥廝守終身,我也沒有等到驗證小灰那句話真假的機會。天庭派來的人找到了我們,后羿在反抗中不幸被殺,最終進入天庭的,卻是女主人嫦娥,以及她懷裡的我。

我們並不是被選中的人,天庭震怒,卻也只是把我們扔在了廣寒宮。廣寒,廣寒,恰如其名啊,是如此的寬廣與寒冷。嫦娥每天瘋了一樣地研究藥物,試圖造出起死回生的靈藥,然而人間的時間過得如此之快,還沒等她煉出第一顆藥丸,她的愛人已經枯骨成灰。

開爐取丹的那一天,她抱著我,哭得撕心裂肺。

其實后羿屍骨湮滅也是一件好事。誰知道你這個民科煉出來的丹吃下去會不會造出來一個喪屍呢。然而我那時還不會說人話,因而只是在心裡想了想。

那一顆主要成分是桂枝的藥丸最終被我埋在了桂花樹下。本以為從此嫦娥就會放棄製藥,沒想到她竟這樣堅持了下來。我看她辛苦,主動承擔下了搗葯的活兒。畢竟,廣寒空寂,我需要做一點事情。慢慢地,浸淫在天庭的環境下,我的肢體越來越靈活,甚至也能開口說人言了。有一日我搗完葯正在擦拭搗葯杵,從來無人造訪的廣寒宮竟來了一位陌生人。他的服飾已經不是我熟悉的樣子。他很沒有禮貌地盯著我,臉上露出太陽從西邊出來的表情。終於,他的目光轉移到我手裡的搗葯杵,挑起好看的眉毛:「你制杖嗎?」

這位叫吳剛的年輕人腦門上從此有了一個疤。我發現他白長了一張好看的臉,腦子卻不甚好使,每天拿著個斧子砍我們廣寒宮裡唯一一棵桂花樹。第二天那棵樹又恢復如初,而他像是從來不記得一樣,繼續賣力地砍。我想這是不是拜我那一杵所賜,不過念及他當時能問出那樣的問題,大概本來就智障。

吳剛每天就知道砍樹,而嫦娥除了研究藥材,就守在水鏡前,看著人間。十萬世界熙熙攘攘,水鏡中的畫面不斷變化。我總覺得她似乎在尋找什麼,而不是像我一樣隨便打開一個人的人生,就像抱著IPAD看劇一樣消磨時光。

我也不記得嫦娥是從哪天開始不再看水鏡了的。有一天我研磨完了手頭最後一點藥材,卻發現嫦娥似乎好久不曾送來新的任務了。那時我已經可以化為人形,只是走路還不甚熟練。我蹦蹦跳跳地跑去找她,正看到她從外面回來。說起來,這似乎是她第一次離開廣寒宮吧。我變回白兔的樣子跳進她的懷裡,她把臉埋在我溫暖的皮毛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驚訝,因為自從煉出那顆丹,她就再也不曾哭過。相依為命的我們已經有了一些默契,我覺得,她這次的哭泣似乎與以前有那麼一點不同,我甚至從中感到了一絲喜悅。

後來我聽說,那一日,天庭新晉了一位神仙,官拜天蓬元帥。

嫦娥不再研究製藥,我也失了業。水鏡中的人生看多了也膩了,人人勾心鬥角、愛恨糾纏,最終卻都躲不開生老病死。有人想要脫離輪迴、得道成仙,因而終其一生求仙訪道,殊不知這裡從來沒有什麼長生,也從來沒有人憑自己的所謂修鍊被選召。畢竟,在天庭可怕的科技水平看來,人們養氣煉丹的法子,是多麼幼稚而可笑啊。

嫦娥經常溜出廣寒宮,我有時候悄悄跟著她出去,發現她是假裝不經意地出現在天蓬元帥的必經之路上。然而前呼後擁的元帥總是目不斜視地從她面前走過。每一次,我都看到她的眼睛灰暗一分。終於有一次,元帥便服出行,並沒有帶隨從,嫦娥撲上前去牽住了他的袖子,未曾開口先已哽咽:「阿羿,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嫦娥啊!」

而那個面目陌生的男子臉上卻露出迷惑的表情,還有淡淡的疏離:「仙子說笑了,在下天蓬,並不識得仙子口中的阿羿。想是仙子認錯了吧。」他不容分說地把袖子從嫦娥手中抽出來,禮貌地一拱手,轉身離去。而嫦娥還保持著牽著他袖子的姿勢,難以置信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獃獃地站了好久,好久。

我終於明白嫦娥在水鏡中究竟看的是什麼。我的男主人幾經輪迴終於還是逃不過被天庭選召的命運。嫦娥終於了卻了與愛人團聚的執念,而她的愛人卻早已把他們的故事拋在了奈何橋邊。畢竟,對於嫦娥來說,一切才過去幾百個日夜,而對后羿來說,卻是幾生幾世的時光了。

我看得開,嫦娥卻看不開。她仍是常常跑去元帥府,想盡一切辦法與元帥搭話,試圖喚起他的記憶,而每次都被元帥淡漠地拒絕。到後來,元帥根本就避她不見。我想開導她,可她總是用一種哀傷而憐憫的語氣說我不懂。或許,雖然我可以化為人形,走路也日漸熟練,而在她心中,我永遠只是一隻低等的畜吧。

這廣袤的天庭啊,嫦娥是我唯一的親人。而她卻一個人固守在她的悲劇里,不願向我敞開心扉。從前我不會講人類的語言,還有小灰日日鬥嘴,而如今,我連詩都會背,卻再也沒有可交談的夥伴。這樣無趣的日子啊,一日一年,度日如年。

直到那一日。東勝神州的某地,豎起了一面獵獵飛舞的杏黃大旗。

我聽說過前些日子新上任的弼馬溫的事情。天地蘊秀的石猴,千年一見的靈物,拜得高師,學成仙法。是的,那位不世出的高人教給他的並不是那些無知人類修行的所謂道法,而是與天庭如出一轍的、真正的科技。

開始,眼高於頂的天庭並沒有在意。然而隨著他龍宮奪寶、廣結妖友,天庭終於坐不住了。地府前去勾他的魂魄,沒想到反倒被他消去了全部猴類的死籍。

呵呵,如此可笑。他是石猴啊,是萬年如一的、能把恐龍的骨骼保存下來的石頭,怎麼可能只有三百二十歲的壽命。他才是真正的長生。天庭這樣的小把戲,實在是令人齒冷。偽造冊籍想坑他無知,沒想到人家卻不是善茬,並不肯吃這個暗虧。既然這邊消去了生死簿的記錄,倒也是替天庭毀掉了證據。天庭自己心裡本來有鬼,就樂得做了個順水人情,不僅沒有追究他鬧地府的罪過,反而招他上天,做了個不入流的小吏——一是收買,二是監視。

這些彎彎繞繞,連我都能想通透。大概那些老奸巨猾的老神仙們,一個比一個清楚。但是,即便是在最碎嘴的仙娥那裡,我竟從未聽到一人談起。

後來他得知自己的官位如此渺小,反下了天庭,太白金星這個老狐狸又奏請天帝封了他一個「齊天大聖」的名頭。聞及此事,我仍是笑笑。用一個虛名換來太平,天庭從來算得一筆好賬。

可是天庭高高在上太久,仍是低估了他的驕傲。

他攪了王母的蟠桃會,吃了老君的紫金丹,十萬天兵都拿他不住,二郎神堪堪與他鬥了個平手。從前斧劈桃山曾救母、聽調不聽宣的二郎真君是我的偶像,如今這敢於與整個天庭作對的妖猴在我心中一時風頭無兩。他曾憑自己的本事打破了天庭選召神仙的規矩,如今又用手中的金箍棒為自己爭取應得的地位和尊重。我是天庭中微不足道的無名小卒,我甚至算是個歪打正著的既得利益者,可我願意看見有人站出來對這裡的所謂規矩提出挑戰。

那一日他從煉丹爐中浴火重生,從兜率宮一路殺到了凌霄寶殿。仙娥們四散奔逃,我卻喜極而泣。我就知道我的英雄不會輕易被消滅,天庭的所有招數只能讓他變得更強,他最終會推倒這一切,建立一個嶄新的秩序。我撒開四足逆著人流奔向凌霄寶殿,可迎面就看到一塊巨大的牌匾向我飛來。我嚇呆了,忘記了躲避,只是縮成一團緊緊閉上了眼睛,心中只遺憾至死沒能見我的英雄一面。而想像中的劇痛並沒有傳來,我睜眼一看,那個牌匾停留在我的鼻尖毫釐處,緊緊地抓在一隻手中。我循著那隻手向上望去,竟看到一張雷公嘴的毛臉。他皺著眉頭,把牌匾拋在一邊,眼睛一瞪:「還不快跑啊,哪裡來的小兔子。」

我突然莫名想笑。他不是我想像中高大偉岸的模樣,他又矮又瘦,他毛髮焦黑,他標誌性的藕絲步雲履、鎖子黃金甲、鳳翅紫金冠皆被三昧真火燒灼得殘缺不全。可是,我含著眼淚笑出來,他是美猴王啊,他是齊天大聖,他是我心中的英雄,他矮小的身軀里蘊藏著巨大的能量,他以一己之力敢於對抗整個天庭。我渾身的熱血沸騰起來,我想對他說點什麼,可是我竟突然喪失了語言的能力。他看我愣在那裡不動,又皺了皺眉,乾脆提起我的耳朵把我丟到了安全的角落,隨手挽了一個棍花,轉身又迎上了巨靈神的大斧。「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成功!」我沖著他的背影喊道,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

可是他失敗了。

他被壓在五行山下的那一天,我縮在桂花樹下嗚嗚地哭,可討厭的吳剛還在梆梆梆地砍樹。「你他媽的是不是傻……」我終於向他喊出來,「這樹你今天砍倒了明天又會長出來,你個智障天天砍個什麼勁啊!」我知道我是在遷怒,告訴他真相可能會傷害他,可這些話仍不由自主地從我嘴裡冒了出來。

本以為吳剛不會搭理我,可沒想到他竟放下了手中的斧子,走過來蹲下,摸了摸我的頭。他額頭上的傷疤依然明顯,好看的眼睛裡竟是一種看穿一切的通透。「其實我知道啊……」他笑了笑,目光平靜又滄桑:「可是,這是我的宿命啊。」

我瞪大了眼睛,居然忘記了哭泣。他原來從來不傻,他居然一直知道這棵樹的奧秘。吳剛安於他被安排的命運,可是我的英雄卻不是這樣的,他選擇了反抗。

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他輕輕一笑。「你看,猴子反抗了,又怎樣呢?」他丟下這句話,又撿起了斧子。

那個差點砸死我的牌匾又掛回了凌霄寶殿,碎了的雕欄玉砌又恢復了以前的模樣,彷彿那個不可一世的猴子從來沒有出現過,天庭的威嚴也從未受到過挑戰。

被搞砸的蟠桃會還是要舉辦,嫦娥又奉詔前去獻舞。從前嫦娥對此深惡痛絕,因為她是好人家的娘子,不是供人賞玩的藝妓。然而我們在人屋檐下,又有什麼辦法。但是這次,她居然毫無怨言,早早就開始準備。這麼久,我第一次見到她這樣認真地去練習每一個舞步,每一個眼神。是了,這一次后羿在場,她定是想用從前跳給他看的舞,來喚起他的記憶。

宴會上歌舞昇平,我躲在那個他曾把我丟進的角落,竟覺得心痛。那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鬧,那一場所有神仙束手無策的巨變,竟然沒能留下一絲痕迹。所有人都不曾提過,似乎所有人都不記得。

不,也不是沒有變化的。宴會的和樂融融中摻雜有一絲微妙的氣氛。觀音大士坐在上座與天帝言笑晏晏,可天帝的眼睛裡卻殊無笑意。此次西天出面鎮壓了作亂的妖猴,天庭可是欠了那邊一個大大的人情。不知道,西天此次援手,開出來了怎樣的條件。看天帝的神色,怕是不低吧。

那個驕傲的齊天大聖一定不會想到,他的所有努力不僅沒有推翻這一支極權,最終反倒成了另一股極權勢力用來與天庭博弈的籌碼。我聽著天帝和菩薩說著漂亮的場面話,突然替那隻猴子生出了萬般的悲哀。

那一日我借酒澆愁,喝掉了整整一壇的桂花酒,因此我對那一日後來發生的事情的記憶混亂而模糊。待我酒醒的時候,天蓬已經被五花大綁捆在了誅仙台。

嫦娥披頭散髮被幾個仙娥看守在廣寒宮中,哭得聲嘶力竭。「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我從未見過她這樣狼狽。看到我,她嘶喊道,「小月,去看看阿羿,求求你,去看看他……」我懵懂地點點頭,仗著四足的優勢堪堪躲開了仙娥的追捕。

誅仙台上,行刑官還在念著冗長的判決書。天蓬傲然獨立,他的身影與很多年前射落太陽的那個男人重合。那一刻,我終於相信他就是后羿。看見了我,他欣慰地笑了笑,「小月啊,都長這麼大了。告訴阿嫦,我從來沒有忘記她。替我向她說對不起,都怪我,都忍了這麼久,還是沒忍住與她相認……還有,請幫我照顧好她。」他突然停了下來,臉上浮現一個蒼涼的笑,嘴唇動了幾下卻都沒能發出聲音,似乎接下來要說的話要耗費所有的力氣:「不,還是不要告訴她了。讓她忘記我吧。「

「拜託你了,小月。」

萬鈞的雷霆劃破了天空。

天庭只處罰了天蓬。由於不知為何嫦娥奔月的故事在人間廣為流傳,我和嫦娥基本成了月的代名詞,同時稀里糊塗成了天庭在人間的代言人。天庭在人間的影響力本來就日趨下降,我們兩個活招牌對於維護它的地位竟有很大的作用,因此我們並未受到懲罰,仍然住在廣寒宮內,無人相問。嫦娥哭瞎了眼睛,只能由我替她從水鏡里看天蓬的情況。我看到他錯投了豬胎,不知這是天庭有意為之,還是一個失誤。可能是那天天帝因孫悟空的事情被西天敲了一筆正在氣頭上,而天蓬和嫦娥居然兩次破壞他的規矩,堪堪撞在了槍口上。我不敢告訴嫦娥下界的真實情況,只誑她天蓬投在了平凡人家,生活安穩幸福。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嫦娥嘴角露出一絲凄楚的笑。

她或許終究是不信的吧。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嫦娥奔月的故事會在人間流傳,畢竟那天在場的只有我們幾個。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水鏡中翻看了后羿死後的某一世——那一世,他是著名的說書人。我看著水鏡中那個眉目陌生卻溫和的青衫男子,手中一把撫尺一柄摺扇,把故事講得百轉千回催人淚下。原來是他。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早早就為嫦娥鋪好了後路。這究竟是怎樣深刻的愛戀啊,歷經千百年、幾世輪迴而不減一絲一毫。他默默為她做了這麼多,這麼多。

但我不能告訴她。

我答應過他,要幫她忘了他。

按照我這裡的時間,距離大鬧天宮已經一年了。而對於五行山下的美猴王來說,卻是三百多年。聽說,他在那裡渴飲銅,飢食鐵,困苦而寂寞。

我渴望見到他。

我想去看看他是否消瘦,我想給他送香甜的桃子,我想告訴他別灰心堅持住,還有人一直敬仰他相信他。

而我卻不敢去看他。

我怕。

我怕看見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我怕看到如此驕傲的他困於方寸,不得翻身。我更怕屈辱磨圓了他的稜角,漫長消磨了他的壯志。我怕我心中的英雄再也不會回來。

多少次我在水鏡前徘徊,遙遙地看著屹然矗立的五行山。山上青松翠柏,鳥語花香,一派福地景象,而山下壓著的石猴,我從來沒有勇氣看一眼。我似乎有些理解嫦娥那時翻看后羿的轉世時的心情,但是,我想我這大概還不是人類所謂的愛。慕,大概佔了更大的部分。

半年後,水鏡中的五指山轟然倒塌,我驚得撲在水鏡前,心臟快要跳出胸腔。漫天的煙塵與石塊中,我終於看到了他,頭上堆苔蘚,耳中生薜蘿,鬢邊青草,頷下綠莎,衣衫襤褸卻仍舊光芒萬丈。我的英雄終於結束了漫長的苦難,巨大的喜悅向我鋪天蓋地地襲來。然而下一秒我愣在了原地。我看見天帝面前只是唱個喏,斬妖台上也不曾低頭的他在一位僧人面前屈膝跪倒,雙手合十:「謝師父解厄之恩。願保師父西天取經,百折不悔。」

我震驚我困惑,我大睜著雙眼不敢相信。

吳剛不知什麼時候放下了斧子站在我身後,「大聖有恩必報,是條漢子。」可是……他難道不知道,這一切都是西天的安排,壓他的是西天,放他的仍是西天,困厄既是來源於此,又何談解救之恩?

吳剛一時語塞。他好看的眼睛竟露出憐憫的神色:「真是個孩子。」

是,我生來不過十歲,成人也只在三五年。我是個孩子。

可是,為什麼?

是五百年的凄風苦雨、十萬日的孤獨寂寞磨平了他的心氣?

是漫長而無望的屈辱、屢試卻屢敗的努力壓折了他的腰桿?

是不是?是不是那些指天罵地皆不應,呼朋喚友無人來的日子裡,他終於承認一己之力根本無法對抗那些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神佛,他想要的絕對的自由根本無法實現,而想要得到一點自由,就只能妥協?

我大聲問,可回答我的只有單調的搗葯聲和伐木聲,在空蕩的廣寒宮裡往複迴響。

你有沒有過偶像破滅的感覺?不不少女,不要跟我提吳亦凡,提他咱倆還怎麼聊下去。

我的英雄啊,我曾全心全意地相信他,相信他會衝破天地桎梏,把諸天神佛拉下神壇,而他卻選擇了妥協。

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埋怨他呢?

我真的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嗎?如果是,那麼在他受難的時候,我在哪裡呢?

我是不是早就認定了他失敗的必然,卻又寄希望於他梗著脖子與天庭較勁到地老天荒呢?

我想逃避,我不敢看他的旅程,可我又忍不住去看。我看他收服了龍王的三太子,看他降妖除魔,看他與唐僧慪氣,看他戴上那道金箍。我看菩薩面無表情念念有詞,而他以頭擊石痛不欲生,我竟生生把水鏡的邊緣捏碎了一塊。他是何等驕傲的人啊,自煉丹爐破爐而出衣不蔽體之日仍豪氣干雲,如今卻被小人所趁,受一隻金箍的約束。我不知他會作何感受,而我憤怒得雙手顫抖,又悲哀得全身無力。

他,會後悔么?

一隻手搭上了我顫抖的肩。我沒有回頭,眼淚卻奪眶而出。嫦娥摸索著把我摟在懷裡,輕輕撫著我的後腦。濃濃的內疚淹沒了我,我突然意識到,這些日子我耽於自己的心事,竟許久都不曾關心過她,而她失明的同時,內心的煎熬並不比我少一分一毫。痛悔交加下,我終於放聲大哭。

「小月……」她托起我的臉望向她空茫無焦的眼睛,「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路啊。阿羿是這樣,大聖也是這樣的。還有你,也要選擇自己的路啊。選定了,那麼不論前面是天塹還是通途,都要走下去啊。」

「走下去?即便是錯的,也要走下去?」

「你怎麼知道,」嫦娥微微一笑,「有荊棘的就是錯的呢?」

我無言。

「好了,幫我看看阿羿的情況吧,按說,這一世他也該娶妻了。原來那麼正經一個人,轉生之後竟然這麼花心。快幫我看看,新娘子有我好看嗎?」

看著她臉上足以亂真的笑,我心頭一痛。我不忍告訴她豬剛鬣雖然遍閱群芳卻從未轉世,本與高小姐明媒正娶卻不慎露了行跡因而眾叛親離。「他娶了員外家的小姐,雖然是入贅的女婿,卻也蠻風光的。姐姐,他過得好著呢,比我們好多了。這種負心人吶,看他作甚。」我嗔道。

「問你新娘子和我誰好看呢,你打什麼岔!哦,是不是因為人家更好看,你不敢說啊?」看她臉上嬌嗔的神情,我一時竟不知她是否真的相信了我的謊話。不過,無論她信與不信,放下與否,不說破,裝聾作啞,都是最好的方式吧。

當金箍棒與九齒釘耙碰撞在一起的時候,火花四濺中,水鏡外的我突然驚出了一身冷汗。

不,我不是擔心兩方都是我在乎的人,他們有什麼損傷。而是,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當日西天出面鎮壓孫悟空,開出的價碼到底是什麼。

是傳教。是東方大門的打開。

或許當日談判之下,天庭所能做的最大讓步就是允許西天選一名僧人,徒步去西天取經。路途多艱險,十萬紅塵誘惑滿滿,天庭或許以為就憑一個肉體凡胎的僧人,就是給他十輩子也做不到。

天庭猜對了十之有九。

取經人花了九輩子半路折戟,而這一世,他得到了齊天大聖。

不僅如此,他還有龍王的兒子,還將得到曾經的天蓬元帥。而之後,他還會把誰收入麾下,仍未可知。

我感到徹骨的寒意。

從前我認為天庭手段毒辣無人能出其右,如今才明白什麼叫老謀深算。

趁火打劫撬開東方世界的缺口,用一個人九世的失敗放鬆對手的警惕,恰到好處的施恩為自己網羅助力,而這些助力不僅本領高超,還與天庭素有嫌隙。我佛慈悲,還真是慈悲的很啊。

可憐天庭,剜肉補瘡請了西天這座大佛,大概也沒想到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吧。

怪不得近來天庭諸多仙獸思凡下界,我還奇怪以天庭規矩之嚴,它們到底是怎樣脫離了監管,且東窗事發被主人收服後竟也沒受到什麼處罰,與當日后羿的遭遇簡直雲泥之別。我曾想是它們主人護短,今日才明白,原來他們下界出的竟是公差。

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會流傳出吃了唐僧肉能長生不老的說法。大概,除了吸引非公差的真妖怪阻攔取經之路,生啖其肉是天庭的統治者們最真實的想法了吧。

我很討厭天庭的,你應該知道。可是,看著天庭吃了這麼大一個癟,我卻沒有一點喜悅。不過是兩支極權的博弈罷了。更何況,他們利用了我和嫦娥各自最在意的人。

我感到有些心灰意冷。我不知道猴子是不是早就想明白了這一層。但或許,無論唐僧的內核是不是靈山上的學渣金蟬子,他爬山揭開咒語的每一步都是踏踏實實,每一日的相處都是真真切切。他們的師徒情,或許是真的吧。以猴子的品行,他不能棄唐僧於不顧,不能看著那個傻和尚落入妖精手中,煎炒烹炸成為腹中餐。

或許有一天,他和后羿會掃除天庭設下的一切障礙,保護著唐僧最終走到靈山,然後得到他應得的報酬,成為西天正式的一員,能封個什麼菩薩也未可知。此生,我們便再也不會有什麼交集。

而我卻沒想到,下界做絆腳石的任務,有一天會跟我扯上關係。

那一日我正在陪嫦娥製藥。她雖然失明,卻又撿起了研究藥物的事業,真是一個身殘志堅的好婦女。她的新葯剛剛加入了最後一味成分,我倆抱著桂花酒守著爐子正在討論這種新葯該叫什麼名字。我說既然最後一味成分是八岐大蛇的鱗片,不如就叫大蛇丸好了,嫦娥覺得這名字不夠霸氣,應該有種蕩平天下的氣勢,還是殺生丸比較合適,我正嘲笑她這藥丸又不是毒藥叫什麼殺生,突然聽到月宮仙娥吵吵嚷嚷,說是一個仙娥下界去人間做了公主,從伺候人的變成了被人伺候的,真是命好。我豎起了耳朵。

下界?這時節,能光明正大下界的,不就是去給他添堵的嗎?再仔細一聽,那個仙娥還正是后羿被貶人間那日追打我的那個。

我的心裡突然起了一個念頭,如燃起了一把山火,漸成燎原之勢——

我何不下界去?去取代她的位置?去離他更近一點?

於是我成了公主。不過,我對唐僧真的沒有一點興趣。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他,而深宮中的我,再怎樣受到父王寵愛,如果不借繡球選夫的機會,也無法見到這幾個普通的「僧人」。我本想僅僅站在高樓上望他一眼、不隔著水鏡的淺波紋,真真切切地望他一眼而已,而當我真的站在高樓上,在人群中望見他的那一刻,才知道我之前的想法是如此天真。那一刻,彷彿突然有人按了暫停鍵,笑語盈盈的宮女,吵吵嚷嚷的市民,所有人都靜止下來,天地間一切聲音都消失不聞。他還是那麼瘦小,穿著僧衣和虎皮裙,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我和他,相隔我的兩年,他的五百年,如今卻僅有幾百尺而已。我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留下他!留下他!」,可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妨礙他要走的路。

「公主,公主?」

「公主?」

我悚然一驚,從思緒中被拖出,猛然轉頭望向一旁的宮女。

「時辰到了,您有選好的嗎?」她笑著說。

「我……」我囁喏著,再看向人群,竟看到他們一行人正要離去。情急之下,鬼使神差的,我拋出了那個繡球……

我還是沒能忍住,想見他再久一點,想離他再近一點。

後面的故事你們大概很清楚了。當他的金箍棒向我揮過來的時候,我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凌霄寶殿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只是,那時他想救我的性命,而此時正相反罷了。我看見他眼睛裡的怒意,像冰凌一般寒冷而尖銳。他大概早就不記得我了吧。他也從來不知道有一隻傻兔子一隻關注著他,為他哭為他笑,為他借酒消愁,為他下界成妖。死在他手裡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是我不能,月宮裡還有嫦娥在等著我,在失去后羿之後,她不能再失去我了。我舉起搗葯杵拚命格擋,心裡卻明白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然而想像中巨大的力道並沒有傳來,是一桿九齒釘耙幫我架住了他毀天滅地的一擊。

「小月!」空中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我抬頭望去,心裡一驚。

是嫦娥。我剎那間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只是擔心嫦娥與豬八戒在這裡相遇,我之前編來騙她的那些謊話會不會被拆穿。而真相如此殘酷,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我望向豬八戒,而他卻並沒有看嫦娥一眼。「這是月宮嫦娥仙子的寵物,不要傷了她。」他把猴子的金箍棒撥到一邊,平淡地說道。

「小月!」嫦娥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把我抱在懷裡,語氣充滿了驚恐和後怕:「不要怕,我在這裡……」她站起來,向著猴子深深一福:「大聖,孽畜不懂事,但念在她並未殺生,真公主也曾在天宮打過她。還請您看在奴的薄面上,放她一條生路。」

「啊,既都是因果循環,那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他隨意地擺擺手,繼續道,「只是她看上我師父這個笨和尚老頑固,這個審美啊,還要仙子好好教導教導。仙子請回吧,請回吧!」

「那便多謝了。」嫦娥禮貌地一笑,轉身離開。我獃獃看著她的背影,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看豬八戒一眼,同樣,豬八戒也一直沒有抬頭。

看她漸漸走遠,我終於反應過來,向她追過去。隨她騰空而起的那一霎,我回頭望去,猴子已經不見蹤影,只有豬八戒一個人獃獃地低垂著頭站在那裡。而他腳下的一片水窪,正映出他孤獨的倒影。

「你的眼睛……好了?」我小心翼翼地問。

「好多了。」

「是『殺生丸』?」

她笑了笑。

「不是。」

「而且,我給它起了一個新名字。它叫『夜夜心』。」

齊天大聖成了斗戰勝佛,天蓬元帥成了凈壇使者,就連小白龍都封了八部天龍,雖然我並不知道盤在華表上到底有什麼好。他們終於修成了「正果」。神仙們提起他們再也不會加上「妖」這個字,然而他們的名號短暫地在神界被家家談論之後銷聲匿跡,再也不曾有任何消息傳來。

我再也沒看過水鏡。

正如嫦娥再也不曾提過后羿。

嫦娥的眼睛完全好了,吳剛還在不停歇地跟那棵桂花樹死磕,我抱著搗葯杵和嫦娥為了新葯的名字唇槍舌戰。她對製藥的熱情從未消退,每個月出一種新葯,只是本兔從來不允許她拿我來做動物實驗,臨床試驗就更不用提了。而「夜夜心」,她不知道做了多少顆。

「吃一顆嘗嘗吧。」她誘惑我。

「做什麼用的都不知道!我不!」我怒目而視。

「這個啊,是遺忘呢。」她笑。

哦,是遺忘啊。

要忘了他嗎?

忘了他大鬧凌霄寶殿,忘了他衝破五行大山,忘了他九九八十一難,忘了他成佛歸隱?

忘了我卑微的仰慕,失望的嘆息,無望的挂念?

還是算了吧。

你想啊,畢竟是沒有資質的藥師自製的藥丸,萬一……被毒死了呢。

(完)

——————————

在我心裡,沒有人能配得上大聖啊。

這裡是作者@白三希,謝謝你看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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