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不讓小明通過,他會不會跳樓?!」| 小說
編者按:
太原理工大學教授王雲才在科學網博客中有一個「老馬系列」的學界小說連載很受歡迎。在最近發表的「老馬38—事故責任人」小說中,荒唐卻很真實地反映了一個高校近些年經常發生卻從未嚴肅直面過的話題——畢業答辯論文質量越來越差,學校要不要抓?在各個高校三令五申嚴明畢業標準的同時,卻時有畢業生因無法通過答辯而選擇輕生的報道見諸報端。抓,則人命關天,學校維穩代價巨大;不抓,則置高校育人職責於何地?是時候需要反思了,在這個問題上一味地推脫責任,採用綏靖政策,將是教育的恥辱。
撰文 | 王雲才(太原理工大學物理與光電工程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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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三年沒參加本科生畢業論文答辯,今天再次參加,我就快崩潰了。
幾乎所有的畢業論文都是急就而成,邏輯混亂、語句不通;幾乎所有的學生在回答問題時都在避實就虛、胡言亂語,或一問三不知。
輪到小明答辯時,我拿起他的畢業論文,頓時眼睛一亮:結構合理、圖表規範、文字清晰、推導嚴謹。我暗暗說了聲:終於看到一本優秀論文了!
可是小明的彙報、回答問題、以及PPT都非常差。我心中頓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扭頭對身邊的趙辛楣教授耳語:「論文這麼好,抄的吧?」
趙教授向我眨了眨眼,指了指小明的論文,輕聲說:「似曾相識。」
我將小明的畢業論文認真地讀了一遍,看到論文「致謝」中寫到:「感謝三年來與我相濡以沫的男朋友」時,我先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小子還是個同性戀!但馬上頓悟:連感謝都是抄的!
我與趙辛楣也不聽其他同學的彙報了,倆人悄悄用手機做了一番查證、對比,斷定小明的畢業論文是完全抄襲了其指導老師韓學愈教授去年畢業的研究生孫柔嘉的碩士論文。——記得去年孫柔嘉的論文還被評為省優秀碩士論文了呢。
答辯結束後,評委們開始討論學生的答辯成績,我慎重地提出:小明的答辯成績應為「不通過」——他抄襲得太全面了。
我沒想到我這輕輕的一句話產生了巨大威力,於無聲處聽驚雷,只見答辯委員們一下子都停止了為自己的學生爭取答辯「優秀」成績的竊竊私語。原來有點嘈雜的會場頓時鴉雀無聲,我甚至聽見了我「咚、咚、咚」的心跳聲。
這種可怕的寂靜不知持續了多久,院長咳嗽了幾聲,試探著問我:「老王,本科
生畢業答辯給不及格,這不合適吧?」
「他的論文全是抄的,咋就不合適?」我脫口而出。
院長顯然亂了方寸,而且一下子整理不好,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自從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在本科生畢業答辯的環節上還從來沒有卡過學生。」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我們做的哪件事以前經歷過?」我反駁說。
院長無語了,會場又是一陣寂靜。
就這樣等了好一會,看到院長一直不說話,學院黨委書記汪處厚教授皺了一下眉頭,緩慢而擲地有聲地問大家:「如果我們不讓小明通過,他會不會跳樓?!」
汪書記這句話一下子戳痛了大家的神經,會場就像炸了鍋一樣,大家紛紛表態,千萬要讓小明通過,萬一他跳樓自殺怎麼辦?
原來兩個月前,碩士研究生畢業前夕,我們學院的一位研究生因為有八門功課考試沒通過,沒資格參加碩士論文答辯,5月4日那天,一個人爬到思賢樓9層樓頂,縱身一躍,摔死了。
然後學校就攤上麻煩了,死者的爺爺奶奶、姑姑姨姨、堂兄表弟一百多人在學校大門口拉上橫幅、擺上花圈,將校門給堵了——要求學校賠償250萬。
學校想走法律程序,結果沒有哪個律師敢接此案子,學校反而被律師勸導:你們就認了吧!你可以同講理的人打官司,遇上不講理的人只能是私下協商。
學校向上級求教,上級說:穩定壓倒一切,誰家孩子誰抱、誰的學生誰管,不要給政府添麻煩。
然後,學院就攤上事了。學校說:壓力層層傳導、責任級級下放。學院既然是研究生培養教育的具體承擔人,就是本次事故的主要責任人。你的學生你的人,扣發學院今年的下撥經費50萬,以儆效尤!
然後,然後,學院也層層傳導壓力,扣發了全院教師6月份的教學酬金和科研績效獎勵。
想到我的一句話,可能會讓小明跳樓。不,關鍵是讓大家7月份的津貼又泡湯了,當然,也包括我的津貼,我這是何苦!現在做事,最好是損人利己,最差的也要做到不損人利己。而我卻提出個損人不利己的想法,真是傻X!想到這,我真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你不說話會死嗎?」
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但會場的氣氛在慢慢轉好,大家都平靜地一致認為,還是讓小明答辯通過為好,免得惹麻煩。
突然,老馬闖進會場,臉色鐵青,沖著書記、院長說:「我不想活了!」
大家有點莫名其妙,書記、院長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都瞪著眼睛等老馬的下文。
老馬一直睿智從容、氣定神閑,從來沒看到過他如此地慌亂與悲憤,我意識到老馬遇到繞不過去的事了,連忙給老馬拉來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慢慢說。
「學校要開除我,還要罰我5萬塊錢!」老馬委屈地說到。
學院的教授們平常沒少受老馬的嘲諷,今天看到老馬這個樣子,個個都心花怒放、好奇心大增,異口同聲急切地問:「你犯了啥事了?」
「我啥事也沒犯!」
「咦?」大家不相信。
「一個大三的學生得了急性流行性乙腦炎,死了!」老馬又蹦出一句。
「啊!」大家的嘴就像做集體口腔操似的,同時張開了。
還是汪處厚書記沉著,問老馬:「這個學生是咱們學院的嗎?」
「是」
「啊!」大家的嘴張得更大了。
「這個學生是死在醫院還是學校?」汪書記繼續問。
「在醫院死的,醫生說是被蚊子叮咬後感染乙腦死的。」
大家這才把嘴巴合攏,汪書記也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人生無常,生命有時真的很脆弱,這個孩子也真可憐,但好在這次沒有學院什麼事。」又問老馬:「學生病死怎麼與你有關係?」
「孩子的家長說是被學校的蚊子叮咬的,向學校索賠180萬,正在校長辦公室鬧事呢。」
「荒唐!蚊子這麼多,世界這麼大。他們憑什麼說是學校的蚊子咬的?為啥不是社會上的蚊子咬的?」汪書記有點生氣了。
「這個孩子的女朋友說,他是在咱們這座樓的自習室看書時被咬的。」
「什麼?在我們學院這座樓?」汪書記一下子覺得難逃其咎,連忙問:「哪學校為什麼不通知我們書記院長?就直接處分你?」
老馬無奈地說:「校長說了,上次那個學生死了,剛罰了學院,這次就不好意思再追究學院的責任了。我這個看大門的,讓蚊子飛進來,要負主要責任。」
本文獲作者授權刊發,首發於作者科學網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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