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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生(九-十)

方常坐在地上,捂住小腿,我跑過去,聽見她哭出聲音:「我會不會死啊。」

我掀開她的褲腳,腿上只要兩個牙印----那蛇是有毒的。

頭腦一片空白,方常看著我哽咽:「是不是我要死了?」

「你不會死的。」我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聲音 。方常哭的聲音漸漸小下去,我長長吐氣,逼自己思考,但似乎頭腦此時停止了轉動,我楞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辦。

「把血弄出來,快點啊。」方常喊。

我忽然醒悟,曾經看過的急救知識一下子湧上腦子。我脫下衣服,撕成條狀,綁在小腿上方。方常的眼中開始浮現希望,我拿出瑞士軍刀來,燒熱,對她說:「你忍一忍。」

方常閉上眼睛,咬著嘴唇。我開始在那兩個牙印之間,用刀划了一個十字。血斷斷續續地流出來,我又割深了一些。方常鼻息里發出要哭的聲音,但是沒有再哭出來。我開始往外拚命擠血,並用水清洗傷口,方常手裡拿著竹筒也往傷口倒水。我忽然想到一些事情,打開包,拿出兩個做水杯的小竹筒,倒過來用打火機燒它的內壁,再貼在方常的傷口上。方常瞪著眼睛看著我,我說:「這能把你的毒血全部拔出來。」

我拔了兩次,方常要我解開綁著的布條,她的腿麻。我解開布條,大約兩分鐘之後又綁了上去,方常心緒似乎安寧下來,聲音也不再哽咽,她問,「沒事了吧?」

「應該沒事。」

「我頭暈,想吐。」

我摸摸方常的頭說:「明天就沒事了。」

方常不說話了。我把她背回石洞,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身體發燙,腿也開始腫,我和她之間就像兩條相接的河流,她的疼痛延綿而來淹沒我的身體。我不知道說什麼,她的手抓緊我的背,臉貼到我的耳朵邊上,我問,「你難受嗎?」

方常沒有回答,很久之後,她對我說:「你娶我吧。」

「你活下來,我娶你。」

夜晚,我把方常摟在懷裡,她吐了兩次,全身乏力,現在睡了。我開始想著走出河道的方法,我有樹藤,但是必須連夜趕造一個木筏,竹子是好材料,但需要時間。如果在夜間趕工的話,野獸就成為另一個威脅。而我有任何不測,這對於方常來說無異於死。

方常在我懷裡醒了,她說:「我難受。」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只能把她抱緊。

「跟我說說話吧。」

「你會好起來的。」

方常轉過身,把頭埋在我的懷裡。過了一會,又轉身,看著我說:「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小孩。」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不能有小孩了。我有病,要一直吃藥,那種葯對懷胎不好。」

「什麼病,之前都沒聽你說過。」

「我瞞著你,怕你嚇著了,是一種精神上的病吧。幾年前有兩個客人要出鍾,他們偷偷拍了視頻,不給錢,威脅我,還打了我。那個事之後沒有多久,我就出現幻聽,再後來,總能看到他們跟著我。我看了醫生,說是精神分裂,一直靠著藥物控制著,吃那種葯,是不能要小孩的。」

「可我跟你在一起的這幾天,都沒看到你吃藥。」

「這也是我想要留在這個地方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跟你在一起。醫生說這種病情緒很重要,在這裡,一個人都沒有,即使不吃藥,我也很少會出現幻覺,幻聽倒是有幾次,但都不像以前那麼嚴重了。」

方常從我懷裡起來,說:「外面有月亮,去看看吧。「

在洞口的石頭上坐下來,方常依在我的肩膀上:「你記得很早很早以前,我撿的那個工藝品廠的廢石嗎?」

我點點頭,方常接著說,「還記得在我的閣樓上,我跟你說的夢眼的事嗎?後來我把那本書看完了。它說的是一個童話故事,有一個小孩,父母都死了,家裡很窮。他老在夢裡見到一扇門。有一天,他在山裡砍柴,看到一個小木屋,裡面有他夢裡見到的門,他把門推開,發現自己回到了自己的夢裡。那裡有食物和親人,他就活在了夢裡,再也沒有醒來。」

「那是騙小孩的。」

方常笑起來說,「小時候我也老想怎麼我會夢見石頭,不會夢見門呢,我特想清醒地在夢裡走一回。你知道我們家鄉那兒有一種蠱術,據說中了的可以讓人清醒地活在自己的幻覺里,就像做夢,裡面的世界有白天有黑夜,小孩也會長大,葉子會變綠,再變黃。等突然有一天人醒了,會發現,原來自己過的那些日子全是虛的。」

「聽說過,這段日子太離奇,我總是懷疑我們是不是活在蠱術里。」

「如果真的是幻覺,我就想馬上醒,我現在很怕。」

「現在還難受嗎?」

「沒關係了,你記不記我們最後一次在舊橋上見面。你說,對岸的燈火就是天上的星星,你記得嗎?」

「嗯。」

「然後你還說了什麼你記得嗎?」

「我記不起來了。」

「你還說,如果到南方,看見滿天的星星,就要想起你。然後,我開始害怕,抱著你哭。」方常說完,轉過頭看著我。

「所以你說,馬城總是滿天的星星。」

「那時候我真的怕,也常想你,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女朋友,怕說了,讓你難做。」方常說完,轉過頭來看我,問,「你真的願意娶我嗎?」

「嗯,我會娶你。」

「那我要結婚戒指,現在就要,這樣你就逃不掉了。」

天上的月牙散出和順的光,落在幽谷和溪邊,落在方常的臉上。我拿起方常的右手,對她說,你閉上一隻眼睛,看你的無名指。輕輕把她的手舉高,穿過銀白色的光,月亮在她的視野里,戴在她的手指上。

天有朦朦微光,我給方常留了一張字條和一些吃的,拿了刀和乾糧,要去溪邊的竹林里做筏子。昨天晚上我幾乎沒睡,方常醒了幾次,對我說她全身乏力,我只能遞上水,把她摟在懷裡。她身體很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抱著她,就只能抱著她。我出發的時候方常已經睡熟,她頭髮散亂,像胎兒一樣蜷縮身體。我摸了她的頭,她動了一下,轉身抓住我的手。

來到竹林,砍下竹子,用樹藤將它們捆綁起來。我做得很快,耳邊是河水奔騰的聲音,手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割破了,血流出來,又凝結了。我不敢停下來歇會,身體很累,但完全沒有睡意。天似乎黑得比往常早,黃昏來的時候,我把筏子草草做好,順路摘了一些野果,跑著回到石洞。

我站在洞口,喊了一聲方常,沒有人應。跑進去,洞里空空如也,方常不知去向。我又喊,但只有迴音環繞在石洞里。天要黑了,光一點一點退散,昨天方常穿的衣服凌亂地散在地上,給她留下來的東西一點也沒有吃,字條不見了。我在石洞逛了一圈,站起來又坐下,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天越來越黑,我把方常丟在地上的衣服拿在手上,整理起來。她會不會不想連累我,要死在外面?是不是我與她從此陰陽兩隔,永世不見?想到這裡,好像什麼東西被打翻了,又好像什麼東西崩塌了,我拿起她昨天穿的衣服,抱著哭了起來。

好像時間不再以秒為單位,不知道過了多久,洞口微弱的光被什麼東西遮了一下,我轉過頭,方常提著水站在石洞門口。

她的頭髮已經扎了起來,穿著一條平時不常穿的裙子,熱浪和風一同襲來,即將逝去的陽光像一襲披肩,落在她的身上。

「你也會哭啊?」

我站起來,擦掉眼淚問:「你去哪裡了,也不留個字條。」

方常走過來,抱住了我。

叢林的黑夜來臨了,方常的臉上有了血色,人也精神了一些。我去做竹筏的時候方常又吐了一次,但燒漸漸退下來。正午時分,她喝光所有的水,想出去找我,順便打一點水。我把篝火燒起來,用木屋帶回來的鐵鍋燒了僅餘下來的肉。方常沒有胃口,只吃了一點野果,就開始講述今天早上她做的一個夢。

方常說,我走的時候,她開始夢見自己像來時那樣,走過河床,穿過一片樹林。她感覺眼前的風景有點熟悉,但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在她的夢裡是秋初的時節,土地上已經長滿了白色小花的芨芨草。方常記得很小的時候,爸爸會帶著她到山裡,采這些花,來給太爺爺熬水喝。方常一直往前走,開始看見一片一片延綿的四合院。她在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是赤著腳,茸茸的草長在田畦上,沒過腳踝。方常覺得累了,就來到一座四合院前的石獅子旁邊休息。她摸著石獅子的爪子,上面最小的腳趾被敲掉了一塊。夢裡的方常忽然想起小時候,一座老房子要拆掉,父親和鄉親扛著一座斷了頭的石獅,從年少的方常面前經過。她記得,那個斷頭的石獅子也是爪子的小腳趾少了一塊。

方常大哭了起來,這是老家嗎?這是什麼時候?所有的問題在她的頭腦里膨脹,讓她頭痛欲裂。在漸漸暗下去的天地之間,方常開始奔跑,她赤著腳,暗灰色的雲層飽含水和雷電,壓到方常的頭頂。一片一片的四合院漸漸被她甩在身後,但是,前面又有無窮盡矮小的平房。

方常跑到那個和我分別的舊橋,蹲著哭泣,耳邊開始有隱約的聲音,她可以分辨出是她媽媽和二姨的哭聲。她害怕極了,赤著腳往前走,她記起來自己丟了東西,卻不知道丟的是什麼。前方霧蒙蒙的一片,身邊開始有看不清臉面的人拉著板車經過,上面的人穿著送葬的麻衣,面無表情。方常在灰濛濛的世界裡,前方沒有盡頭。她往回走,走在河岸邊上,撿到一本曾經看過病的病例單,她翻開來逐字閱讀,又在邊上發現了一瓶葯,是治療精神分裂的葯,她把它丟到河裡。再往前,淌水過河,水流越來越大,方常開始站不穩。上游飄來一個本子,是她曾經用來記賬的本子,很厚的一本,裡面寫著這些年來每日的收支。方常想要把它燒掉,但是本子蘸了水,怎麼也燒不,著。方常哭了,水這時候淹了上來,她在水裡感覺全身飄飄然,但是燥熱無比,然後她忽然從墊著草的石洞里坐了起來,夢可怕得真實,她還能感受到水裡不明所以的燥熱,和燒不掉本子的無助和憤怒。

我聽完這些,不知道該說什麼,方常起來,翻出行李,找到那個本子,很厚,封面是莫文蔚,紙張有些泛黃了。她緊緊地拿在手上,說:「我一直帶著這個本子。後來醒了之後,我想了很久,好像夢裡把我平時掩飾的,一下子都揭穿掉了。」

方常不再說話,火光映紅她的臉。

「你好點了嗎?」我問。

「就是腿還有些腫,沒什麼胃口,會想吐,但應該沒有大礙,你早點睡吧,今天肯定累壞了。」

我站起來,準備洗把臉去睡覺,剛走出兩步,方常又說:「你記得我們小時候總要做一道語文題: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什麼,我總是做錯這道題。這次被蛇咬,差點死掉,我想了很多,如果我就這麼走了,會留什麼遺憾在這世界上。我上半輩子過毀了,如果可以的話,我下半輩子的中心思想,就是怎樣從自己做過的錯事里,把自己救贖出來。」

「我希望我不要再做錯那道題了。」

我起來去洞口外面抽了一根煙,回來的時候方常已經躺下了。我以為她已經睡去,她忽然說,「今天有點感性,可能是差點死掉,話多了些。還有昨天,我說的要你娶我,你別放在心上,我只是,哎,當時特別怕,就說了那樣的話。」

「那不行,你得把昨天的戒指還給我。」

方常怔了一下,說,「就在天上掛著呢,你自己去拿唄。」說完,她轉過身來,像貓一樣窩在我的懷裡,我用盡所有的力氣抱著她,她把頭靠在我的胸口,眼淚滲出來,濕了我的衣領。那張我寫給她的紙條在她的口袋裡:

「你活下來,我給你一輩子滿天的星。」

方常的腳好之後,時間變得沒有盡頭,日出日落像被複製成無數備份安放在每一天。我找了許多事情來做,以此區別雷同的時光:先是花了兩個星期,用二指寬的竹子和幾大捆細藤做了一道醜陋的門。它在我們要出入的時候朝上翻起,套在一塊石頭上。我還用細藤編了一張網隔在竹門裡,用來防止蚊蟲。黑夜來臨的時候,如果有月亮,就有一點一點細細碎碎的藍色光芒落在石壁上。有一次雨天,方常來到我們的洗手間,發現雨水正從頂上漏下,有二十處真的可以洗手。

我又開始費盡心機地為廁所防水,用木屋帶來的鐵鍬掘地三尺,挖出地表下的紅泥,加上河沙用水和稀,糊住洞口。在干這個活的時候,我又找到其他事情可做,比如廁所的下水道和馬桶。方常聽到這個想法的時候笑了,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做這些未免有點異想天開。

  我有我的主意。這之後的幾天,我守在河邊,利用各種誘餌,抓了幾十隻大小不一的烏龜。我選了一隻比屁股大上一圈的,宰殺乾淨,用河裡的石頭磨平龜殼的邊緣,又去竹林里選了幾根長的粗竹子,測出寬度,並在龜殼上挖出於此吻合的洞口,糊上稀泥防止漏水。做完這些,最後用竹子做了一個不算丑的支架,按在龜殼和竹筒做的馬桶上,支撐住我的體重。方常看到這些,非常開心。於是我又花了兩天,砍下更多的竹子,與龜殼下的連在一起,再在下面挖了一個深坑,做排污池,馬桶上方也放一個竹桶,挖個小洞插上細竹做沖水箱。方常筆記的封面是莫文蔚,我討來,把它貼在馬桶的正對面,提醒大家氨氣有害身體健康。

在廁所里燒火的時候,我想到的另一件事情是,我是不是也可以燒陶?所以建完廁所之後的一段時間,我像一隻鼴鼠在叢林的各處打洞挖土。但三尺之下,都是糊廁所的紅土。我還是挖了一些,打算試上一下,紅泥的胚只能捏到半尺高,再往上就要塌。我就地燒一大堆火,將弄好的胚圍在中間。第二天起來,撥去灰燼,一個磚紅色,醜陋不堪,滿是裂痕的東西張著大嘴,似乎等我喂點什麼。方常認為此物雖然燒飯儲水派不上用場,但是養花種草應該不至於太差。所以幾天之後,在她的苦苦哀求下,我弄出了十來個紅泥花盆,到後來我已經做得越來越像樣了。方常從叢林各處挖來花草,將它們種在盆中,放在岩洞外突起的石頭或者洞里可以照得到陽光的地方。她做這些的時候滿臉歡欣,似乎那些困在意識里的幽靈,在此時消散成風。

我也試著種了三種東西:辣椒,黃豆和番薯。

制完陶之後的一天,我問方常,「你記得有一次我差點掉到我挖的坑裡嗎?」

方常嗯了一聲,繼續澆她的水。

「我們可以多挖一點洞,挖深一點,再在上面蓋上樹枝,這樣說不定就有動物掉到裡面,那咱們就可以吃點鳥以外的肉了,說不定還能逮到山豬。」我對方常說。

這就是我們挖陷阱捕野獸的開始。時常是清晨,我們帶上鐵鍬和乾糧,在河谷邊上打洞造出隱蔽的陷阱。陷阱大約兩米深,下面插了削尖的竹子。我撿了很多的動物糞便,安放在附近。這樣大概挖了六七個洞,方常累得不行,我也覺得夠了。歇了兩天之後,我們巡查陷阱,發現了第一隻獵物,是一隻幼犬。

幼犬是我們接近黃昏的時候發現的。我們來到河口的陷阱邊,蓋在上面的樹枝並沒有怎麼動過,打開,一隻薑黃色的幼犬,在陷阱底下奄奄一息。

「這裡哪來的小狗?」

「記得那個木屋門口有個狗窩嗎?可能以前那裡的主人養狗,後來主人走了,狗就留在這裡。」我說,「先把它抓上來看看,是不是還活著。」

我爬下去將它弄了上來,它像睜著眼睛,肚皮起伏,耳朵耷拉著,腿上有幹了的血跡。

「還活著嗎?別吃它吧,這麼小看著怪可憐的,我們養起來,怎麼樣,養起來?。」方常用哀求的眼神看我。

她需要一個活物陪伴,我也是。

「得把它的腳包紮一下,再喂點吃的。」我看著這個毛茸茸的小傢伙,方常取出水壺,將水捧在手心,把它滴在小狗的嘴巴里。我拿了一點水,清洗它的傷口,但手法確實很糟糕,輕輕碰一下小狗就嗷嗷地叫起來。

「我來,你弄疼它了。」

方常用手指蘸一點水,輕輕地划過小狗受傷的地方,有血水從狗的腳邊灘下來。「它的骨頭露出來了。」方常撫摸著小狗髒兮兮的腦袋,骨子裡的母性讓她散發出醇厚的女人的氣息「「先給它喂點什麼吃的吧,如果有牛奶什麼的就最好了。」

「你別急,它沒事的。」我切了兩根細木條,從衣服上割下一條布來,為它包紮。幼犬叫了起來,聲音很大,迴響在山澗中。我害怕招來野獸,但方常似乎不在意這些,她抱著狗,對著河流坐在石頭上,像一個母親,等待著自己的孩子得以救助。夕陽拉長她的背影,我切下野鳥的肉,剁碎,將狗的嘴巴掰開,一點一點的放進去。小狗吞了下去,馬上又吐了出來。方常很著急,我也有點沮喪。「先把它抱回去,再看看能不能養活。」我對她說。方常執意要自己抱狗,我們回到石洞。

第二天早上我迷迷糊糊醒來,發現方常已經在逗小狗玩了。「它吃東西了,你快點過來看!」方常見我起來,大聲喊。

我赤著上身走過去,小狗見了我,搖起尾巴。它的腿還傷著,不能跑,只能坐在那兒,抬著頭看我。我的心瞬間被它的眼神融化,「給我點東西喂它。」我說。

「餵過了,別再餵了,等下會吃撐的。」方常把它抱起來,「我們給它取名字吧。」

這一天餘下的時間我們就在給狗取名字里度過了。在得知它是一隻母狗之後,我甚至取出了像伊麗莎白這樣大氣的名字,方常起的名字都太溫柔,並且是疊字,比如美美花花順順娟娟。後來我想起我從馬城出來的那天晚上,有曼聯與阿森納爭奪聯賽頭名的比賽。我是曼聯的粉絲。

不然叫它曼聯吧。

所以,我們的狗叫曼聯,是條小母狗。當然得到這個命名權是有代價的——我刷了一個月的竹碗。

第二個獵物就讓我們覺得挖陷阱的主意不賴,正如所想的,是一隻小山豬。它壓倒倒插的竹子,瘸著腿不停沿著陷阱底轉。聽到我們的聲音,野豬露出獠牙,發出哼哧哼哧的叫聲。我在竹子上綁了瑞士刀,伸到洞底去刺它,但它的皮毛就像盔甲,刀只能在上面劃一道小口子。陷阱離河道只有幾步路,我挖了個溝引水過來,在水淹過山豬頭頂的時候,它長長地叫了一聲。

我害怕那個叫聲引來其他山豬,天要黑了。我把淹死的山豬拖上來,開膛破肚,剝去長滿黑色硬毛的皮,剩下的肉扛在肩膀上,幾乎是跑著回到石洞的。

我割下一個山豬腿,用砍刀剁成兩段,起火燉起來。在水氣氤氳的山洞裡,方常在旁邊逗著曼聯,我盯著火,好像全世界的珍寶都在鍋里翻騰,肉的味道漸漸彌散出來,混在鳥獸聲四起的叢林里。時間似乎被惡意地拉長,我開鍋,蓋上,開鍋,再蓋上,肉還沒有熟透,我就把它撈起來,咬住,撕開,吞咽,如同野獸。

曼聯吃得越來越多,它長得很快,不太愛叫,腿沒有治好,跑起來一瘸一拐的。我聽一個朋友說,狗的時間與人不同,人的時間是線上的一個點,一天一天地朝前移動。而狗的時間就像鐘錶里的時針,每天走一圈,之後又重歸原點。在叢林里,我們的時間跟狗一樣,如果再跳脫意識,我們與野獸無異。

曼聯對所有的東西都保持好奇,我空出一塊地,訓練它撿我丟出去的木棍。當它大到兩個月的時候,我試著帶它跟我一起去狩獵。我打下一隻鳥,然後喊,曼聯,把鳥叼回來。曼聯沒有反應,它坐在我面前,搖著尾巴,還在等著我丟出個什麼東西。後來方常怕曼聯跑丟,我就再也沒有帶它出去了。曼聯的到來讓時間過得飛快,在抱回曼聯滿四個月的這天清晨,溫度驟降,似乎冬天在一夜之間忽然降臨。

我站在洞口,風吹起衣襟,世界是金色的,我打算屯糧,度過整個冬天。方常從洞里出來,她穿了一件灰色的毛衫,對我揮手,說:「走吧,上路啦!」她的聲音在山裡回蕩,像好聽的鳥兒叫喚。我手握砍刀,眯起眼睛,對蹲在洞口的曼聯喊,「不要出來,我們很快回來啦!」這天我們巡查陷阱,發現一隻小麂,已經摔得不輕,我廢了點勁才把它弄死,方常不敢看,我把麂子剝好皮去了內臟,再將它背在身上。

我在想怎麼保存肉類,鹽可以防腐,但使用需要十分謹慎,辣椒應該也有此類功能,只是數量太少。在路過一處我們曾經燒火的地方,方常停下來休息一下。她在一條潮濕的木頭樁子上挖下一些木耳,我坐著喝水,有一塊枝椏上光禿禿的,我們曾經燒的火把它們的葉子熏壞了,陽光從那個地方傾斜下來,落在我們的身上。

我想到了辦法,回到山洞,我把麂子分解成數塊,再浸到泡好的濃鹽水裡,掛在火的正上方。火候沒有把握好,有幾塊麂子熏得焦黑,用刀切開,裡面肉質乾爽,應該適合保存。方常看了,對曼聯說,冬天我們有東西吃啦。我把它們用細藤穿起來,掛在通風的地方。這樣大約一個月,冬天真的來了,洞里也掛滿了熏肉。

冬初的溫度就像海浪一樣起伏不定,但在一場淅瀝瀝的雨後,喧囂的叢林忽然安靜下來。飛鳥走獸們都以靜默的姿態迎接滿地落葉的叢林,我們聞著滿洞的熏肉味道,甚至覺得冬天來得正是時候。叢林的冬天是這個樣子的,一場雨過後,扎著藤條的竹門射入分割過的各具形態的陽光,整個冬天以一種啞巴的姿態進入我們的視野,萬籟俱靜的不止野獸和鳥,連平時風過樹梢的聲音也變得委婉,白晝似乎在一夜之間縮短,我和方常在黑暗中,享受每一個黑而且深沉的睡夢。

方常無所事事,就讀我帶來的《聖經》,她說這讓她心緒寧靜,對她的病有好處。她偶爾還會出現幻覺與幻聽,全身出汗,眼睛瞪得很大,張著嘴呼氣。我抱著她時,能感覺到她全身緊繃,如果睡過去,第二天醒來就會好很多。方常學會了禱告,她閉上眼睛在黑暗中跪拜,對著一片虛無喃喃自語:願萬王之王的神,讓心中的惡魔與一切野獸和毒蛇遠離。願你的慈愛臨到地上,也臨到人心,求你帶領我們過每一天的路,說每一句的話,我將靈與命交託在你的手中,也願你的寶血洗凈那些在罪惡中的人。

曼聯發出嗚嗚的聲音,我聽著方常禱告,在冬天,在那片竹門後面,想起很多人和事。時光發出風一樣的聲音,在一個又一個的午後中被無限延長,我在這種延長里躺在石洞口,冬天冷冽的空氣與沒有溫度的陽光將我籠罩,我看著掛在風口的各種熏肉,它們干成木乃伊的形態,有一些被烤得焦黑,有一些則還保留了原有肉質的顏色,我對著掛滿各種熏肉的牆壁想起許多名字。奇怪的是,許多你無比思念的人,卻無法在頭腦中清晰想起他們的模樣。我對著它們想起那些人:大牛是山豬長長的脊骨,種馬是麂子熏得焦黑的大腿,周宮夢是振方常在秋末的時候協助我製造出了史上第一的彈魚連環陷阱。我們在河岸挖出許多新的陷阱,在裡面放水,又在旁邊插上兩條有上等彈性的細竹竿子。方常編製出二丈長竹網,我在網眼間掛上動物下水,並用細藤將其栓在兩根竹竿之間。彎下細竹竿子,讓竹網沉入水底,並將事先綁在竹網上的魚線掛在地樁上,地樁切出口子,上面架一根長竹竿,一端輕輕抵在魚線與地樁的接處,一端隱在枯葉下,上面零散地放蔬果或者肉。而當一隻山豬啃食誘餌,觸動一端的魚線,竹網就會彈起,在它在仰天落入陷阱的瞬間,將會看到滿天飛行的魚,這或者是作為一隻山豬,臨死前看到的最為奇妙的異象。落滿地面的魚,又會引來更多的野獸,狐狸是其中一種。

狐狸肉有難聞的臊味,但皮毛上好。方常將魚鉤敲直磨尖,用魚線把好幾塊黃色的狐狸皮縫成一個披風,在每一個夜晚,方常穿著我的棉衫像貓一樣窩在披風的下面。在那些百無聊賴的夜晚,做愛是唯一的娛樂活動。在死寂的夜裡,在黑如潑墨的洞中,方常像海浪一樣翻騰身體。我看不見她的任何一片肌膚,但這種暫時性失明讓指尖的觸覺變得靈敏。外面的世界在沉睡,那裡有風聲鼓鼓,它們穿過草木和岩隙,盤旋在天,消失在遠處。我們在黑暗的世界中,享受每一個呼吸均勻的夜。

冬天的時候,世界就是一幅明暗分明的水墨畫。我常盯著遠處的樹梢看,它們的葉子落得精光,展露出遒勁的黑色線條,將灰濛濛的天空划出一道一道的裂痕。有一天,長滿裂痕的天空中滴下一滴綠色,它像滴在清水中,漸漸長出張牙舞爪的藤蔓,染在黑色粗糙的樹枝上,於是,春天就這樣子在眼中瀰漫開了。

後來我又懷疑春天是在方常的一次大喊中來臨的,有一天我們醒來,大約是八九點的時候,陽光斜著射進洞里,似乎比平時要更亮更暖和。方常說,好像天熱起來了。於是她轉過身去,睜開眼睛,對著曼聯大喊,起床啦!方常走到洞口,呼吸當天的新鮮空氣,曼聯跑過來舔我的臉,我從眼睛眯起的細縫中,看到陽光照耀的紅土盆子里,長出了細細的草。這種綠色細膩飄逸,簡直撩動人心。

一個前景提要:zhuanlan.zhihu.com/p/21

一個一起來投稿的公眾號:storymachine

一個專欄:zhuanlan.zhihu.com/stor

一個閉關寫的作者:@陳齊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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