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孔子對管仲的評論

論及管仲之德,很多事怕是糊塗賬,如其未殉先主而事桓公的最大人生黑點。雖非一棍打死之理,然而召乎死之,對比之下就TM很尷尬了啊。正如美軍軍規:不要和比你更勇敢的戰士躲一個彈坑。同理,不要跟比你更裝逼的朋友干同一件大事,萬一他裝逼玩脫了呢,這TM就很尷尬了啊……

【以上為胡扯……】

《論語》中孔子對管仲的評價共四處,分別見於《八佾》和《憲問》,雖不多,但很有分量,也饒有趣味。一方面孔子認為管仲是當之無愧的「仁者」,是治國興邦的人才,另一方面又直截了當地批評其器小、不儉和不知禮。結合史料分析可知,這些評價有的抓住了要害,而有的則失之偏頗,簡單可以分為三類:抓大放小論其仁,因小失大論其禮,模稜兩可論其德。雖然幾筆寥寥並不能勾畫出這位「春秋第一相」全面立體的形象,但從中可以窺見一些孔子評論歷史人物的方式與得失。

抓大放小論其仁

管仲似乎並不討孔門弟子的喜歡,莽撞如子路、精明如子貢,向孔子詢問其人,用的都是暗含否定指向的反問句「其仁者與?」「未仁乎?」而否定的事由也一致「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不能死,又相之。」不能與同伴殉主,反倒為舊敵效力,管仲所為似乎是不符合仁與義的。

不過孔子並未糾纏於此,而是先大讚其歷史功績,答子貢時稱:「民到於今受其賜」,指的是管仲以齊軍為主力,聯合諸國多次成功抵禦北方戎、狄等異族的瘋狂入侵的功業。自周幽王十一年犬戎破鎬京以來,華夏諸國就一直承受著與北方外族的戰亂困擾,這在管仲的時代達到頂峰,根據《春秋》和《左傳》所記,從桓公即位及薨,各國諸侯與戎狄之間的戰爭多達二十一次,邢、衛兩次遷都,國土淪喪大半,不僅宋、曹、許、杞等小邦累受兵災,就連齊、魯、晉、鄭等大國亦屢經侵擾,甚至連東周天子亦遭戎族各部「入王城,焚東門」的破壞。在「諸夏親昵,不可棄也」的原則下,齊國主導的聯軍多次擊潰強敵,拯救盟邦,拱衛王城,保護了整個華夏文明。故孔子嘆曰:「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衽矣。」

在回答子路時,孔子先稱其「九合諸侯」之功勞,更贊其「不以兵車」的手段。除了戎狄入侵之外憂,當時天下還有禮崩樂壞的內患。管仲其時,天下諸侯不再尊奉業已衰微的周王室,而是對外互相攻伐入侵,在內紛紛為禍作亂,將禮義規則踐踏於腳下,導致各國的外交和內政都處於嚴重的失序中。而管仲佐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重建秩序,結束混亂。然而更可貴的在於稱霸的過程中,強大的齊國只是使用了有限而必要的武力,之後就「隱武事,行文道」,使「天下諸侯稱仁焉」。如此不可謂不仁德。

集結強大的武力消滅了華夏最大的外患,又用最小的內耗解決了天下內部的混亂。如此豐功偉業,當然不是「未能對一個已死的國家繼承人保持忠誠」這一不完美的行為所能比擬的,況且如果當時管仲隨召忽「死之」,又如何建此偉業豐功。故孔子讚賞沒有「自經於溝瀆」的管仲,認為其行不需要「匹夫匹婦之為諒也」。在評價其是否仁者上,孔子的眼光是長遠、全面而實際的,抓其重大仁德而放其較小瑕疵,遂向子路稱讚連連:「其仁也,其仁也。」

因小失大論其禮

孔子又認為管仲是個不知禮法的人,按《論語·八佾》的記載,有人問及,孔子舉了兩例作答,說桓公在宮裡修了類似屏風的塞門,安放了禮待外君的反坫,管仲就依樣在自己府里弄了一樣的擺設。對這種有違禮法的行為,孔子嘲諷道:「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連管仲都算知禮之人了,那誰算不知禮的人。

然而結合史實分析,這句評論很是站不住腳。首先,管仲的超規格之舉是情有可原的。一方面桓公和管仲的關係很好,不論政治立場還是個人感情,這些很可能是桓公允許至少默許的。另一方面管仲的功勞和威望都極高,故能安然受之處之,即使是肅正嚴謹如諸葛亮,在駁斥李嚴勸進九錫時稱,若能平滅曹魏「受十錫亦可」,史上卻極少有人因此言攻擊孔明不知法度禮數,何況其未出茅廬時還曾以管、樂自比。

其次,在更為重大的方面,管仲對禮法的恪守完全符合儒家的要求,甚至堪稱楷模。就國家層面而言,魯僖公七年,鄭太子華為除三大夫以弒父奪位,而假意附齊,管仲為防止「以禮與信屬諸侯」的大棋「以奸終之」,以「子父不奸謂守禮」勸住了桓公,守住了人倫之禮。僖公四年,齊師吊罪伐楚,管仲應對楚使時責問:「爾貢苞茅不入,王祭不共,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通過對違禮背義的楚國的敲打,維護了君臣之禮。就個人層面而言,僖公十二年,周王以上卿之禮接待和戎有功的管仲,管仲卻堅稱自己此行只是陪臣,主使是同為齊臣而級別更高的國子和高傒,最終只受下卿之禮而還。再如葵丘之會,周王感激桓公之功,又念其為長輩親屬,命其「無下拜」,管仲立即上前道:「為君不君,為臣不臣,亂之本也。」桓公遂拜。如此可見管仲對禮法的踐守,亦可見孔子的這條評論未能著眼於更大處,違背了自己抓大放小的邏輯,可謂因小失大。

模稜兩可論其德

孔子對管仲道德水平的評價是直截了當的:器小而且不節儉。但這兩個清楚的判斷卻令筆者倍感模稜兩可,一方面並不像前文「論其仁」和「論其禮」一樣,能夠找到充足的史料加以支持或徹底駁斥,另一方面結合實際分析,管仲的行為是否達到該被批判的程度也是模糊而有爭議的,是個仁智互見的問題,由此可見,所有試圖評價管仲道德水平的評論都有可能落到難以明釋的境地,究其原因有二。

首先事是模稜兩可之事。孔子直言:「管仲之器小哉。」不知是反感於其「倉廩實而知禮節」中對物質基礎的強調,還是厭憎於其治國稱霸中一些為人不齒的手段和策略,但孔子始終沒有給出裁定其器大器小的標準和論據,而史料中也難尋依據。在論其不儉時倒是給了兩個例子「官事不攝」和「有三歸」,即說管仲手下官員多不兼職,且其擁有多處房產。從官員任命來看,也許是特殊部門需要專力專為,也許是管仲於公於私安排如此,官員不兼職是否一定導致機構臃腫效率低下是有待考量的,而這是否能進一步證明管仲「不儉」更是有待商榷的。從個人生活來看,齊國在管仲的勵精圖治下經濟發達,國富民裕,在整體生活水平很高的前提下,管仲所為正如司馬遷所言:「管仲富擬於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很難說是過分的要求。況且依《左傳》所記,桓公曾築小谷城贈與管仲,一座城池尚能見贈,何況幾處宅院呢。

其實不止這兩件事,就連管仲一生最大的黑點,即未殉前主而事桓公,也容易算成一筆糊塗賬。一來是時殺身盡忠之觀念未成,未能死節不算丟人;二來管仲早言小白能成,跳槽換主並不突兀;三來放箭伏殺中其衣鉤險些成功,足以報之不算失職。然而召忽高尚,自殺成仁以殉之。對比襯托之下,就令管仲十分尷尬了。

其次人是模稜兩可之人。按《史記·管晏列傳》中所記,管仲曾托鮑叔牙的所謂知己之論,為自己高調辯護。由內容可知,管仲想多分財利就借口「我貧也」,謀事情辦砸就埋怨「時有利不利」,做官數次被驅逐就賴賬「我不遇也」,作戰經常當逃兵就推脫「我有老母也」等等。這裡既有情有可原之處,也可以看出其逐利而虛偽好詭辯的品質,即管仲的私德水準既非大奸大惡,也非大聖大賢,而是接近於一個普普通通的正常人。而前文孔子對其仁和禮的評價都是不為正面典型即為反面教材的「標杆式」,對於管仲不上不下的道德水平,想要同樣作出非黑即白的論斷,是難免招人爭議的。

寫在後面

通過對孔子論管仲的分析可以看出,品評歷史人物不僅要全面,更要分清其功過之主次,抓住要點,才能得出較為公允的結論。而且每個人的所見都難保全面,所思都難保周全,對於有爭議之處應當求助史料佐證,然後深入分析。

再者,人思考問題難免受情緒左右,即使賢如孔子也未能免俗。從開篇直呼:「管仲之器小哉。」就可以看出孔子始終對管仲存在一種微妙的不悅之情,而在譏諷管仲不知禮之前,孔子就已經在對答中連續抨擊其器小和不儉,所以這句評論也有因為話趕話而說出,以致思密不周的嫌疑。類似的情況還有楚王畋獵丟弓欲尋,大夫諫曰:「楚人遺弓,楚人得之,無損於楚。」孔子聞之大喜:「去其楚可矣。」但事實上楚國這樣一個經常以「我蠻夷也」侵掠周鄰,處地偏遠化外而「不服周」的奇葩國度,肯定是不適合孔子的。

雖然與歷史公論基本一致,但孔子又不打算完全掩藏自己的態度和意見。讀罷思畢,一個率真可愛,謙虛之餘而又略顯倔強的老夫子之形象躍然書本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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