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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生(四)

我徹夜難眠,在天快亮的時候決定搬走。行李很少,我收拾了一會,困意來襲,躺下沒有多久,有人敲門。

『是我,你開門呀。』

我俯下身子看門縫,是可可的鞋子,她一個人。

『你睡啦?』可可站在門口,手裡拿著昨天剩下的蛋糕。

『昨天忘記跟你說謝謝了,蛋糕給你,做早餐。』

我接過蛋糕,可可側著身子看我的房間:『啊,你要搬走?』

『對,這裡風沙太大,我有哮喘。』

『我弟弟也有哮喘,我媽拿鴨胗皮跟蘋果燉湯給他喝。風沙大你可以關窗戶,犯不著搬走。』

『我都收拾好行李了。』

可可沒有說話,轉身走了。

我又睡了一會,出門回來的時候,門口放著一個燉罐,裡面的蘋果鴨胗湯已經涼掉。

我沒有哮喘,但我喝光了湯。

我接著住在可可的樓下,像是有一種默契,我們都沒提我要搬走的事。可可周末要去親戚家幫小孩補課,不回來睡。周五的中午,她會做飯,我們坐在她房間里的小桌子上吃,有時候會我會買一點啤酒,有時候是滷味。可可的手藝不敢恭維,但從手指上的創可貼可以感受到誠意。我逐漸適應馬城潮濕多雨的天氣,還學會了釣魚。有時候凌晨兩三點漲潮,我借朋友的摩托車半夜出發,開到海邊。有一個地方空無一人,放眼而去,一片蒼茫。我就那樣坐在磯石上,月亮從海的一邊升起來,水面上就盪起銀色的浪濤,風颳起衣襟,耳朵里是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好像時間退化成點,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只要我騎上摩托,就能回到學校,回到和周宮夢一起租的房間里。我時常就這樣盯著來時的方向,月亮照出我的影子,四野無人,我的感知消散,內心空曠。正是在這樣的空曠里,我迎來了在馬城的第二個夏天。

我還是會推著車子去烤羊肉串,給老趙做石頭,不再數著日子過,偶爾還是會做噩夢。有時候釣的魚多了,會分給鄰居,也會自己下廚,做一些和可可一起吃。但大多數都是可可給我做飯,她提醒我洗澡,告訴我冷水不能喝,進房睡覺前小聲說著晚安,說我像她的哥哥。

可可沒有男朋友,可我是個逃犯。

可可大一暑假沒有回家,鬧著要陪我去釣魚。我們黃昏出發,在入夜前趕到海邊。可可那天穿得很少,海邊的夜晚降溫很快,我脫了衣服給她。剛過三點,她就躺著睡著了。那天晚上沒什麼魚,我就坐在可可的身邊,看她在睡夢中呼吸均勻,劉海遮著額頭,小小的臉在月色中就像一朵要開的花。我忽然很想抱住她,告訴她一切。但是我最終還是沒有。  

那天可可睡在我的衣服下,就像一隻貓蜷成一團。天上有月亮,我想了很久,決定在下半年離開馬城。我知道如果我一直待下去,總有一天秘密會被問到。我不想騙她,我只能離開。

天亮得很早,可可起來的時候打起了噴嚏。沒有紙巾,她就把鼻涕擦在我的身上。我們收拾東西,開著借來的摩托車回家,可可坐在后座,抓著我的衣襟,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在發動機的巨大轟鳴里大聲喊,別靠著,我這樣很難開車。很多風灌進我的嘴巴,夾著沙子,我緊咬著嘴唇,眯著眼睛開車。

暑假的第二周,可可找到了另一份家教的工作,收入很好。她開始很少回來睡,會用香水,也開始買一兩件新衣服。就像一朵將要開的花,可可也在改變。她開始會給我帶各種東西吃。其實好幾次要告訴她我下半年要搬走了,可話到嘴邊,看著她一蹦一跳的樣子,就不知道怎麼開口了。也許,我眷戀於她對我的依賴吧。

時光飛快,可可開學了,學校忙,她更少回來睡了。有一天夜晚,我記得是上個月的一個周六,我擺攤回來,睡不著,就亮著燈做石頭。我還是會在老趙活多的時候幫著做一些石頭,賺不到什麼錢,但可以派遣寂寞。那天一點多,我看到可可一個人從路的那一頭走回來,沒一會,她就推門進來。

我有些錯愕-----可可眼睛紅腫,顯然剛剛哭過。

『你怎麼了,這麼晚回來睡?』

她聲音哽咽著,『咱們聊聊天,好嗎?』

我又問,『你怎麼了?』

她咬著嘴唇,低著頭沒有說話。眼眶裡有淚花匯聚,我開始手足無措,又問:『說說,怎麼了?』

可可搖搖頭,說:『沒事兒,就找你聊聊天。』

『今天怎麼這個時候回來?』

可可搖搖頭說:『你別問了好不好,給我看看你雕的石頭。』

我把石頭遞給她。

『到時候你雕一塊送我。』

『好啊,什麼時候要?』

『結婚的時候當賀禮吧,你雕什麼東西給我?』

『你要什麼?』

『我要一隻豬。』

『好啊,給你雕豬。』

『你要是敢雕豬,我就把你吊起來打,你這個笨蛋。』她把手叉在胸前,露出的手臂上有一塊一塊的淤青。

『你手臂怎麼了?』

可可拉了拉袖子,有點慌了神,她說:『管那麼多幹嘛?』

『怎麼了?』

『你別問啦。我自己不小心磕到的。』

『你不打算告訴我?』

『說是磕到的就是磕到的,你別問了。』

『快點說,怎麼了?』

可可忽然生起氣來,『你問那麼多幹嘛,你也奇奇怪怪的,我可一次都沒有問。』

我的臉色有點難看,拿過她手裡的石頭說:『今晚得把這個石頭做出來,那邊趕著這批活。』

『對不起,我心情不好。』可可低著頭說,『那我看著你做唄,我想在你這裡呆一會。』她搬了凳子坐在我的後面,問,『你這樣雕石頭一個月可以賺多少?』

『沒仔細算過,有時候多點有一千吧。』我說。

『那烤羊肉串呢?』

『最多一個月賺過四千。』

『也就是說你做一年就夠交我一個學期的學費了。』

『你畢業了打算做什麼?』我想岔開話題。

『我們是藝術院校,我想以後唱歌,這行業哪裡有什麼穩定的工作。哎,煩死了,別問這些有的沒的。』

『可是你總要找工作,總要賺錢養活自己。』

『你養我唄。』

我不知道怎麼接話,窗戶外面的路燈亮著橘黃色的光,四野靜寂,我擰開手邊的收音機,有聲音從裡面傳來。我停下手裡的刻刀,那是一首老歌,我安靜地聽著,可可在我的後面,起來,把椅子往前移一點,又坐下,把頭靠在我的肩上。

從那個晚上開始,我就不再鎖門。我渴望可可再次推門進來,如果真的那樣,我會告訴她我來這裡的原因,倘若她還願意再一次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或者我也會考慮給她釣一輩子的魚吃。

我開始越來越熟悉馬城,因為那個藝術院校,有人稱這個東南小城『二奶之鄉』,它緊挨著熱帶,出城數百公里外就是雨林,終年潮濕,有許多大工廠,街上來往的,很多是外地人。我的羊肉串生意越來越好,在經過按摩一條街的時候就能賣掉好幾串。我不愛叫賣,那些女孩知道我幾點會路過,總有人在門口守著。她們其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糟糕,有些甚至很善良,有一個大姐,她們都叫她米亞,先是問我幾歲,然後問有沒有女朋友,我覺得有些奇怪,她自己也覺得怪,就不好意思地笑。學校的後門的車龍還是那麼長,車裡的中年男人還是那些,女學生的裙子還是那麼短,馬城似乎一點也沒有變,也永遠不會變。有時候城管部門有衛生整頓,我就多推半個小時,到工廠的門口去擺攤。我時常會想,方常過得好嗎?會不會夾在人群里,忽然走過來說:你在這兒啊,你什麼時候來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也許我和她都變了模樣,也許她早就離開這裡,也許她根本就沒有來過。又或者是,我只是給自己流亡找一個看上去可以讓自己信服的借口。我只是要離開,而不是要尋找。方常是幌子,馬城也是幌子。對,我只是要離開,而不是在尋找。

雨季快要來了,可可又回到市裡做家教,更少回來。前兩天給我帶了吃的,但可以隱約感覺到一點疏遠。工廠門口的生意不太好做,我就去馬城的南區,到那兒要推兩個小時的車,走一條很寬的馬路。我之前都沒有去過,據說富人集居,有很多娛樂場所,賣的東西要比廠區和學校貴。到了南區步行街一帶,我混在街角,也不太在意生意好壞。就這麼熬到十一點,在路過一個高檔住宅區的時候,我看到了可可。

在此之前,我始終認為周六的十一點可可應該睡在床上,我認識的那個小姑娘不會穿衣服不會化妝不會弄頭髮,而現在站在我面前的人,穿著黑色的背心和短裙,絲襪襯著長腿,化著很濃的眼妝,塗亮彩的唇膏,頭髮盤起來,額際散落著幾縷,手裡拿著價格不菲的黑色的包。

她顯出尷尬和慌亂,她確實是可可。

『你這麼打扮,要去哪裡?』

『跟同學出去玩呢。』可可收起臉上的驚愕,笑得很僵硬。

『今晚還回去嗎?』我又問。

可可頓了一下說:『不回,你怎麼來南區了?』

『就忽然想來這邊看一下,我給你留了羊肉串,不加辣的。』

『敢加辣你就死定了。好了,我要走了,你現在轉過去,不準回頭看,如果你回頭看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聽懂了嗎?』

我轉過身,面對一家待租的店面,裡面燈火正盛,落地窗的玻璃就像一面巨大的鏡子。

可可在鏡子折射的世界中,對著我,倒退過了馬路。夜風撩起她的裙角,她輕輕地用手壓了下去,在退到馬路的另一端,她立在那裡,對著我站的方向聳動肩膀,也許她在哭,也許沒有,我看不清。旁邊的一輛賓士按了按喇叭,她快速地轉頭,大步向那輛黑色的轎車走去。車裡那個中年男子問了一些話,然後,他摸著可可的頭,將她的臉扳了過來,親了一下。

引擎發動,這個男人今晚要帶著可可以至少一百邁的速度奔向夜色,尋覓他們的賓館,又或者,他也能以如此高的速度,帶可可奔向幸福。

我推著攤子朝家的方向走去,輪子快壞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開始梳理回憶,那個可可忽然造訪的夜晚,她常叫我豬,她罵我笨蛋,淤青,紅紅的眼眶,她精細地算我能賺到的錢,她將頭靠在我的肩膀說,你養我唄。

攤子停在樓下,用鐵鏈拴了起來。上樓,坐在床沿。我在想如果現在可可忽然回來,抱住我哭,我是否會將剛才的記憶擦拭乾凈。我不知道,就那樣坐了很久,放在桌子上的羊肉串已經涼掉。南方城市略帶寒意。凌晨三點半,有腳步聲從遠處傳來,一點一點靠近。她進入樓道,壓低走路的聲音,在我的門口停下。

我站起來,把門打開。

那個人卻不是可可。

常生(三) zhuanlan.zhihu.com/p/21

一個作者:@陳齊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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