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窯神的誕生

在我們這種多神論文化里,神都是應運而生的,比如財神的角色,就由十幾個人扮演,比干關羽趙公明等等。

窯神也是這樣,此起彼伏。最早的窯神是陶朱公范蠡,傳說他退休後賣陶器發了大財,所以他還兼職財神。後來各個窯口分別把創始人奉為窯神,比如龍泉窯的章生一、耀州窯的德應侯、德化窯的林炳。

景德鎮的第一代窯神是趙慨,晉代人,被稱為師主佑陶神。第二代窯神是明代的童賓,叫風火神。明萬曆時朝廷對窯工逼迫太甚,童賓怒而投火殉窯,引發民變,被後世奉為神明。

這是《浮梁縣誌》中的童賓傳,作者就是本文的主角唐英,他在撰寫此文時,不會想到,日後他將取代童賓,成為新一代窯神。

要寫唐英,必須先介紹官窯。我原本想單獨寫一篇關於官窯的文章,索性和唐英寫在一起,所以這會是一篇散亂拖沓的文字。最早的官窯始於宋,有餘姚越窯、開封官窯和杭州官窯,皇室完全壟斷其產品。注意,別信百度百科胡說八道,五大名窯中的汝、鈞、定都不是官窯,它們是民窯,瓷器被採買進宮而已,另外的哥窯宋代沒有文字記載,也沒有發現窯址,無從考證。

景德鎮在宋代開始燒造白瓷,也有瓷器進宮。元代時北方燒白瓷的定窯因戰亂荒廢,而元皇室又喜歡白色,所以就把官窯設在景德鎮,就是著名的樞府瓷。而後的明清兩朝,開國之初就在景德鎮設立官窯,明代叫御窯廠,清叫御器廠。

如果把官窯理解為給皇帝做吃飯的碗、插花的瓶,就大誤了。生產日用瓷只是官窯很小一部分功能,官窯的最主要功能是燒造禮器。《明史食貨志》記載,洪武二年,官窯設立伊始,燒造了一千五百瓷器,全部是祭祀宗廟用的禮器。古代儒家社會,禮儀是頭一等大事,它關係到政權的合法性和統制者的權威,是整個封建社會結構的基礎。所以歷代官窯才能不遺餘力,不計成本地燒造神聖的禮器,這也是中國瓷器不斷發展的一個重要動力。

明代景德鎮的制瓷業已經非常發達了,民窯運作已經有成熟的商業模式,瓷工也有高度的社會化發工,就是所謂的「資本主義萌芽」,所以李約瑟的《中國科技史》里說:景德鎮是世界上第一個工業化城市。但是明官窯就與這種商業氛圍格格不入,它採用役匠制,就是官府要燒瓷器時,抓來瓷工白乾活。洪武年聖旨燒龍缸,三年不成。為什麼?不給瓷工錢,人家當然不賣力。而且皇上派來的督陶官都是太監,太監什麼人啊?心理變態,個個橫徵暴斂,搞的景德鎮民怨沸騰。

清代朝廷就看到這個弊端,康熙說咱搞政府採購吧,官搭民燒,朕給錢。後來的四阿哥最懂瓷器,他登基後查了一次賬,發現往年撥給官窯的銀子,基本沒落到瓷工手裡,全被官員剋扣了。皇上一怒之下,撤掉原來的督陶官,委任唐英為內務府員外郎管理九江關務,專管燒瓷事宜。雍正六年,一七二八年,漢軍正白旗,瀋陽人唐英,四十六歲,第一次踏上了景德鎮的土地。

唐英一上任就宣布「一應工作飯食,泥土釉料,俱照進價公平採買」,還制定了一份《陶務則例》,對所有原料、人力明碼標價,收購價略高於民窯。這就是唐英出色的政治能力,他理順了生產關係,把官窯推入了市場,而且在競爭中處於有利地位。瓷工馬上就明白,在國企上班有利可圖,漸漸地,唐英周圍就匯聚了一批頂尖瓷工。

過去官窯瓷器,如有殘次,一律就地銷毀。唐英在乾隆八年提出建議,除繪有五爪龍之外的次品瓷器,在當地折價變賣,皇上同意了。不僅僅是省幾個錢,這說明唐英不再視官窯為神聖不可褻瀆,反而是主動去迎合世俗社會——燒官窯是一件政治任務,他是用市場的手段完成的。

解釋一下五爪龍,意為一爪有五趾,龍是帝王的象徵,明代朝廷一度禁止民窯做繪有龍紋的瓷器。但民間用龍瓶的太多,禁不過來,後來就改為放四爪龍,禁五爪龍,後者只有皇帝本人才能用。

唐英在景德鎮的前三年,閉門謝客,和瓷工同吃同住,潛心研究瓷藝。他早年是內務府的畫師,畫過琺琅彩瓷器,也算是瓷工出身,和景德鎮的瓷工心有戚戚然,對他們也是非常關心。

舉個例子。乾隆八年,湖廣饑荒,朝廷撥款賑災,商人就到江西收購糧食運到災區販賣,導致景德鎮的米價上漲了三四倍,瓷工一時生計艱難。唐英急了,上了個一千多字的奏摺,大概是說:我是芝麻綠豆的小官,不應該妄議朝政。但陛下現在這麼搞,讓我手下的弟兄們吃不上飯了,求皇上留條生路吧!乾隆批複「該部議奏」,意思就是我不管,你去找有關部門吧。

唐英當然知曉有關部門只會搗漿糊,於是他做了件非常爺們的事,先斬後奏,用官窯公款買糧食發給瓷工。後來他上報此事,皇上批複到:花了多少錢,從你工資里扣。

後來瓷工集資刻了一塊碑,立在珠山腳下。我有幸看過此碑,可惜忘了抄碑文,大概的意思是說:唐老爺實在是個大好人,我們生病他就給請醫生、沒衣服他就給我們買、沒錢他就借給我們、還給我們漲工資,總之就是各種好!當然這裡可能有奉承的因素,不過唐英在瓷工心目中的地位也可見一斑。

如果僅僅是廣施恩澤,也不能成神。唐英的功績在於,他為瓷器文化的繼承和發展做出了神一般的貢獻。先說繼承,宋代著名的哥窯、官窯、汝窯,到明朝時只有少量瓷器傳世,技術已經失傳了。正是在唐英官窯里,成功研究出了釉水配方,做出了惟妙惟肖的仿品。明朝的釉里紅和祭紅因戰亂荒廢,也是在唐窯恢復的。此外還有粉彩、青花、仿生瓷等等,都在唐窯里達到巔峰。

歷來的國企都是靠行政壟斷吃飯的,創新的動力幾乎為零,所以移動的飛信註定會敗給騰訊的微信。但的唐英的官窯是一個特例,有著陶瓷史上最強大的創造力。據《景德鎮陶錄》記載,僅顏色釉一項,唐窯就研究出五十七種之多,其中的墨彩、澆黃、抹紅等釉色,到現在還非常流行。當然這些創新並不只是唐英一人之功,有幾種是外國傳入的,比如歐洲的洋彩和日本的抹金,還有的可能是民窯發明的。唐英不但擅長實踐,還精於理論,他將這些技術總結整理,分別記載在《陶冶圖說》和《陶成記事碑》里,是研究陶瓷的重要文獻。

唐英本身就是一個優秀的畫家,還能做詩,寫劇本。他把國畫、詩、書法、篆刻的元素運用到瓷器上,開創了文人瓷的先河。唐英的審美觀和雍正頗為契合,所以這個時期的唐窯作品清新高雅,藝術成就最高。後來為了迎合乾隆的惡俗品位,唐英也燒造了一些光怪陸離的瓷器,比如轉心瓶交泰瓶什麼的,丑是丑了點,技術水平登峰造極。

官階雖然不高,畢竟總和皇帝打交道,所以唐英一生都是戰戰兢兢。比如雍正曾發現宮裡舊藏的一件明成化天字罐缺釉,就差人送到景德鎮修補。唐英照著那隻明代罐,做了六個新的,連舊罐一起送進宮裡,上摺子說,天字罐太珍貴了,我不敢修,怕弄壞了,我仿了幾個新的,您看行不行,不行我再做。此事就能看出唐英的謹慎,還有幾分狡黠。

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奏摺,我標了句讀,建議大家看看唐老爺的絕妙文采。乾隆下旨燒鼻煙壺,唐英先說景德鎮冬天已經停工了,工人全放假回家了。然後話鋒一轉,說我還是找人冒著嚴寒給您做了幾個!然後話鋒再一轉,說我做這些沒用公款!意思是說,我自己出錢做的,皇上您要是滿意就給我報銷,不滿意也別找我麻煩。諸君可以再對比一下奏摺里引用的聖旨原文,什麼「不要太大了,也不要太小了」,狗屁不通的廢話。

還有奏摺最後提到的霽紅窯變瓶,外行人可能不理解此事的分量。霽紅是所有紅釉里最難燒的,出現窯變就更是千載難逢了。無論官窯民窯,遇到這種窯變器都要深藏甚至銷毀之,斷不敢上貢的,萬一皇上看了喜歡,要你再燒幾個一樣的,不是引火燒身嘛。然而唐英就敢往宮裡送,雖然鋪墊了「非人力能為」,亦足見唐公膽識。

唐英一生經歷兩位皇帝,雍正為人陰騭,對唐英到是很寬宏,君臣相處也算融洽,大概因為趣味相近的關係吧。反到是乾隆,刻薄寡恩,總提些莫名其妙的要求,還不停地查唐英的賬,雖然從未發現過失,總歸讓英唐的晚年在惴惴不安中度過。

乾隆十一年,唐英進京覲見皇帝。弘曆提出讓其子繼承督陶官一職,也許因為厭倦了官場吧,唐英以兒子太年輕為由拒絕了。返回景德鎮不久,唐英就上書:「奴才喉嚨疼痛之疾數年,氣血日衰,醫藥不能速效,仰邀慈庇解任」。過去這叫「乞骸骨」,意思是說我已經沒剩幾天了,放我回老家吧。乾隆敷衍到:已有示下了。然而並沒有等到天恩示下,一個月後唐英就去世了,終究沒有回到他魂牽夢繞的家鄉瀋陽。

公元一七五六年八月二十四日,偉大的無產階級藝術家、社會活動家,傑出的詩人、劇作家,雍乾官窯的締造者、瓷器之神,唐英同志因病醫治無效,在景德鎮逝世,享年七十五歲。

就這樣結束了,陶瓷史上最精緻的時代結束了,一去不復返。兩天後,唐英之子唐寅保請江西巡府代上奏摺報喪:「職父今於七月二十九日在署病故」,一如其父的謹小慎微,他在奏摺里詳細彙報了公款和官印已交送官府、瓷器和原料就地封存等等。對於這位兩朝老臣之死,乾隆只御筆硃批了一個字:

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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