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查令十字街84號》,再看周作人的晚年不免有點心酸

《查令十字街84號》又火到不行。在網上買都要排隊。

畢竟有史上最強圖書硬廣,湯唯和吳秀波給這本書拍了一部兩個多小時的廣告片。

這本號稱「愛書人聖經」的書信集背後的故事,想必不用我多說了,該知道的人都知道:為了買到平靚正的舊書,住在紐約的單身大齡文學女青年和倫敦一家舊書店的已婚大叔經理通信二十年,憑藉鴻雁往來,她和他成為情投意合的知心好友,但直到大叔去世,兩人仍然緣慳一面,終生遺憾。

既然是「愛書人聖經」,以往評論此書多是從讀書著眼。我愛吃,倒是對裡邊郵寄食品的段落比較感興趣。

書中女主角海蓮-漢芙率真、機敏、俏皮、潑辣,人更是善良。故事開始之時正值二戰戰後重建,英國物資緊缺,許多生活必需品都是限量供應,嚴格配給,而她所在的美國卻依然繁華如故。

於是女主角不顧自己過得緊巴巴的,時不時自掏腰包買下各種食品給素未謀面的舊書店眾人匯去,以真正的食糧酬報這家舊書店為她提供精神食糧之情。

海蓮和馬克斯與科恩書店的書信情緣始於1949年10月5日,剛過了兩個月,她就施行善舉了。因為聽鄰居說起英國家庭每戶每星期只配給兩盎司肉,每人每月一隻雞蛋,她就給書店寄去一份「小小的聖誕禮物」:一條六磅重的火腿。

禮物受到了書店員工們的熱烈歡迎。大叔(他叫弗蘭克-德爾)說,這些東西「我們不是久未看到,就是只能偶爾在黑市匆匆一瞥」。

1950年3月,海蓮又寄去了復活節禮物:葡萄乾、一些罐頭和一盒生雞蛋。

這一年的聖誕節,海蓮依然寄去了書店員工人人有份的罐頭。書店的一個姑娘塞西莉給她回信說:「你寄來的聖誕節罐頭,我們嚴格地實施管制囤積,以等他(塞西莉的丈夫)休假回家時再全家一起享用。」

1951年3月,又是復活節,她寄了肉、火腿、牛舌罐頭和雞蛋。

這是一次豐厚的饋贈。書店裡除老闆之外的六個人都分享到了。

塞西莉說:「包裹里的肉食實在太棒!我認為你真的不該再這樣子為我們破費了,一定花了你不少錢吧?」

梅甘-韋爾斯說:「一見到包裹裡頭的肉,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直了,而雞蛋也大獲歡迎。」

比爾-漢弗萊斯說:「當我帶著您送的肉、牛舌罐頭回到家裡,我想如果您能在場目睹姨婆臉上驚喜萬狀的表情,您大概就不難想見我們滿溢的感激之情了。」

弗蘭克說:「說實在的,我們已經太久沒能見到一塊完整的肉了。」

他們都各自給海蓮回信表達謝意,還共同送了她一本《伊麗莎白時期情詩選》。海蓮從「弗蘭克的海蓮小姐」變成了「大家的海蓮小姐」。

1951年12月,聖誕節,兩箱雞蛋和牛舌罐頭如約而至。之前海蓮還徵求過大家的意見,是送新鮮雞蛋還是乾燥蛋更好。

書店回贈了海蓮一件刺繡品:一塊出自一位八十多歲老太太之手的桌布。

海蓮想必在信中提到要給他們寄更多雞蛋,因為弗蘭克的妻子諾拉給她寫信說:「不過上回您送來的還剩一些,應該可以讓我們享用到春天。」

諾拉還提到:「四月到九月這段時間,我們並無須操心蛋的問題。如果偶爾會因物資短缺而臨時減少配給量,我們就會拿別的東西去跟別人換罐頭。我曾經用一雙絲襪在黑市換得一罐乾燥蛋,當然這麼做不盡合法,卻是非常時期不得已的變通辦法。」

也許正是因為看到這句話,海蓮為諾拉準備了一個驚喜。她寫信給正在倫敦演出的一位朋友,讓她拿四雙絲襪去書店,分別送給店裡的三個女孩和諾拉。

結果,弗蘭克的回信是這樣說的:

我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您如何隔海變戲法,讓四雙絲襪無中生有。我所知道的只是:今天中午我用過午餐回到書店,就赫然發現它們已經好端端地擺在我的辦公桌上,上頭還附著一張寫著「海蓮-漢芙贈」的卡片。沒有人曉得它們是什麼時候或是怎麼來的。女孩們都嚇呆了,我曉得她們正在打主意待會兒自行寫信給您。

真是溫暖。不是嗎?

除了書店員工,海蓮還特意問了綉那張刺繡桌布的老太太的地址,也給她寄去了食物包裹。

1952年4月,海蓮給諾拉寄去乾燥蛋罐頭。諾拉用來烤了一個蛋糕。

8月,三件「甚獲歡迎」的包裹寄達書店。

12月,例牌的聖誕禮物。

1953年6月,寄去的火腿,弗蘭克用來做了三明治。

9月,塞西莉寫信給海蓮,不許她再寄東西,「今年聖誕節可千萬不許再寄禮物來。所有的東西都已經不用配給了,稍好一點的店裡頭也能買到絲襪。」

他們都希望她把錢攢下來用做來英國的路費,親自來看看他們。

但真正成行的時候,查令十字街84號已經物是人非。

海蓮乾的是自由撰稿人的活,並無穩定的收入,稿費多少看天吃飯。所以她的慷慨是毋庸置疑的,即使她幫襯的那家海外郵購公司很實惠。她老老實實地說,如果是向紐約的肉販買這些食品,「把我剁了也沒法子寄東西給你們」。

她誠心誠意地覺得:

我寄給你們的東西,你們頂多一個星期就吃光抹凈,根本休想指望還能留著過年;而你們送給我的禮物,卻能和我朝夕相處,至死方休;我甚至還能將它遺愛人間而含笑以終。

因此,《查令十字街84號》能成為「愛書人聖經」,自有其道理。

無獨有偶,在海蓮時常從海外向弗蘭克施以援手之時,中國也有與此類似的人和事。

上世紀五十年代,經報人曹聚仁引介,香港的鮑耀明與居於北京的周作人通過信件建立了聯繫。從1960年1966年,年齡相差三十五歲的周作人和鮑耀明不到一周就通一回信。鮑耀明問往事,詢典故,求墨寶,還幫助當時陷於困頓的周作人改善生活,像海蓮小姐那樣經常寄東西來。周作人有問必答,有求必應,當然也厚著臉皮提了不少物質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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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查令十字街84號》一樣,咱們只看說吃的。

隨便摘幾條——

1960年6月3日,周作人:

欲請費神買鹽煎餅一盒寄下,

1960年9月1日,周作人:

承賜櫻干,好物至為難得,

1960年10月16日,周作人:

內系福神漬及磯自慢,皆甚佳妙,多謝之至。唯月餅尚無消息,

1960年10月30日,周作人:

唯該店倘有罐頭「蒲燒」,尚乞酌量購寄,

1961年1月3日,周作人:

上旬所惠物之小包,前日始到其一,今日取到乃知系是蒲鉾,

1961年2月7日,周作人:

「赤味噌」甚所欲得,企予望之。

1961年2月24日,周作人:

如市上有售「蒲燒」者,乞再為買寄一次,

1961年3月11日,周作人:

前承惠賜海苔,於本月三日始行收到,

1961年3月24日,鮑耀明:

另郵寄奉日本「玉露」茶一罐,

1961年3月27日,周作人:

蒲燒已經收到,……又承賜寄瑞典制魚,……香港有一種罐頭「豬油」,雖無味而有用,

1961年4月7日,周作人:

重蒙惠賜海苔,不勝感謝,

1961年4月30日,周作人:

則正是鯛田麩及鯛味噌,甚為感謝。

1961年5月4日,周作人:

蒙賜第二次的豬油,甚為感謝,

1961年5月18日,鮑耀明:

今日奉上兩磅裝豬油一罐(第三次),

1961年6月27日,周作人:

承賜下之赤味噌兩罐,

1961年6月28日,周作人:

承寄下鹽煎餅一盒,領收謝謝。

1961年7月12日,周作人:

不知港地有「梅干」可買否?如有乞費神寄若干來,但有一種小形的「小梅」則非所需,祈斟酌買之,惟亦並不求「小田原」名品耳。

1961年7月15日,周作人:

唯豬油則甚為得用,希再賜寄一罐,

1961年7月29日,周作人:

承允月寄豬油二次,深屬「過分」,殊不克當。……聞糖亦將減少,乞賜寄二磅,或沙糖或角糖,以何者便於寄遞者為佳耳。

1961年9月22日,鮑耀明:

另郵寄上廣東蛋黃蓮蓉月餅,

1961年10月28日,周作人:

今擬請賜寄一包蝦米,……此外則請擇一個洋鐵罐裝的咖喱粉(currie powder),請費心寄下,以備偶然得到「肉」時之用,

1961年10月31日,鮑耀明:

另郵寄奉日本水蜜桃一罐,

1961年11月17日,周作人:

十一日信中,知又蒙寄下松茸,

1961年11月24日,鮑耀明:

另郵奉上澳洲勒吐精奶粉(磅半裝)一罐,

1961年12月1日,鮑耀明:

豬油、生油各一罐,砂糖磅半,味之素五安士,均已分別付郵,

1961年12月27日,周作人:

乞寄豬油一K,又見廣告上亦有糯米,此物在此地買不到,如可能乞寄下五公斤一包,

往後1962年至1966年的幾百封信件,像這樣請寄各種食品的瑣碎事情佔了大部分,我也不用再多引用了。

這位雖然大節有虧、但學問文章極精的大作家念念不忘的,都是和吃有關的事情,這一點,之前沒讀過這個階段周作人日記或信件的讀者可能萬萬想不到。

有一個忠實讀者找上門來,熟絡之後,他也就老實不客氣地讓人家買這買那了。當然,語氣是十分客氣甚至謙卑的。

這固然可以窺見當時國內物質條件之差,不客氣地說,也反映出周作人追求生活安逸的性格。說難聽點,也就是貪圖享受,吃不了苦。

比如說,你要些生活必需品也就罷了,讓人家幫買梅子干,還特意交代:有一種個頭小的不要買,你要注意分辨,不過其實我也沒有一定要那種特別好的啦,喏,就是那種叫「小田原」的呀。

一直有論者說,周作人當年落水做漢奸,他自認為家庭負累重是一個重要因素。照此看來,確實有這個可能。

不過話又說回來,到六十年代的時候,一個七十多快八十的老人想吃口好的,又有什麼錯?我們作為歷史的旁觀者,只有一聲嘆息了。

而為了換得這口好的,他不厭其煩地給鮑耀明寄書法、簽名書、印譜、手稿。我相信周作人和鮑耀明之間是有一種友情在的,鮑耀明的存在對周作人來說也是一扇與外界接觸的窗口,但說實話,這種以精神食糧換肉體食糧的方式還是不免讓人有點心酸。

怪了,海蓮和弗蘭克的故事為什麼又沒有這種感覺呢?也許是因為弗蘭克始終保持的那種不卑不亢、持禮如儀的態度?

也許更重要的,是作為後人的我們知道了歷史的走向。

周作人和弗蘭克都身處滿目瘡痍、百廢待興的國家之中,弗蘭克也很拮据,但生活仍然有滋有味,努力買車、外出旅遊,還有閑心為他的主隊托特納姆熱刺加油,周作人的四周卻是山雨欲來,局勢越來越緊張,筆下一片頹唐。

事實也是如此。

周鮑二人的紙上往來持續到1966年。7月5日,周作人在日記里寫,「上午得耀明卅日信」,就是他們之間最後的聯繫了。

他的最後一篇日記寫於1966年8月23日。錢理群的《周作人傳》寫:

第二天,一群紅衛兵衝進來,宣布對他進行「無產階級專政」……全家被洗劫一空。

十個月之後,周作人在悲慘的情況下悄然去世。在這十個月里,這位八十二歲的大文豪隻字未寫。

他去世於1967年5月7日。對,就是49年前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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