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之法芙娜》系列考察·向死而生(完結篇): 犧牲
封面來源:《蒼穹之法芙娜 EXODUS》
※ 全四篇標題均來自齊藤恆芳的配樂。限於文章篇幅,特以此致敬
法弗納是北歐神話里的巨龍。「在西方,龍代表貪婪,它是設法收集保護每一樣東西,比如金銀財寶和女人。」屠龍的神話在西方很常見,而英雄需要的則是絲線,它能引導他們找到方向,斬殺束縛內心的惡龍。「因守護寶物而忘卻了心的巨龍,再次張開了它的獠牙」是《蒼穹之法芙娜》小說版書腰上的廣告詞。小說寫到真壁一騎意欲出島便戛然而止,那時的主人公還未找到自己的阿里阿德涅之線。
從個體成長這一角度看,法芙娜整個系列都在以英雄冒險的模式,講述真壁一騎和皆城總士的外出,而其中又穿插了許多其他角色的外出故事。遠見真矢雖然是故事最初就誕生了的女主角,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被賦予了只能「在遠處觀看」的使命,而無法真正參與到這個故事中來。
「 真矢自身不解決問題 ,而是將什麼解決了、什麼還沒解決傳達給後世。」這是沖方丁在一期完結後對真矢的定位。和其他人相比,真矢的人設竟然一路都沒怎麼變過。她是否也想外出?她能帶回什麼?她的歸屬感何在?……這似乎比一騎和總士的課題還要困難、複雜,連她自己都暗示「我還沒找到自己的歸宿」。她的出發被押後了。
「離開你現在的世界,然後深入、遠行或者高攀。在那裡,你會找到平日生活的世界裡欠缺的東西。」而神話里的後續故事,有兩種常見的可能。「要麼堅持它、拋棄現實(像東方的瑜伽行者、苦修者);要麼帶著恩賜回來,並在回到現實時仍然緊緊抱著它不放(像希臘神話里的英雄、救世主)。」上一回的考察里提及的約瑟夫·坎貝爾,在他的另一本著作《神話的力量》里總結道。
「你可以說死去的是幼稚的個性和心靈,而以一個負責的成年人重新歸來。」坎貝爾說道,「要脫離這種心理上的不成熟,進化出自我負責、自信的勇氣,需要一次死亡與重生。那就是所有英雄歷險的基本主題,也就是 脫離 某種境界,並發現生命的來源,以將自己帶入一個更多姿多彩而成熟的世界。」
成人式 ——即使到了決戰前的最緊要關頭,龍宮島仍執意舉行這個儀式。這或許是EXODUS中一個有象徵意義的場景。外出的經驗積累,正是為了通向這一幕。從外面世界歸來的派遣部隊,已經成為了真正的大人。用坎貝爾的話說,「你已經經歷了死亡與復活,你穿上了制服,你變成了另一種生物。」
試煉英雄的意義何在?「 放下自己 ,把自己交付給更高的目的、或者他人,你就會了解到這就是 終極的考驗 。當我們不再思考我們自己和自我保護為主時,我們便在意識上真正經歷了一次英雄式的轉化。」
EXODUS第9話《英雄二人》的特殊ED。本話由總監督能戶隆親自祝福。提起這一話,他難掩自豪。「跟其他人說不清楚該怎麼演出,於是只能自己來。」這一話的製作歷時兩個半月。而做出「放下自己」這個決定,一騎和總士只用了一首歌不到的時間。
坎貝爾說:「英雄為某事 犧牲 ,這就是它的道德性。」Mark Sein重生後的形象,並不在最初的預定里。「沖方先生表達了『想把它設計得纖細些』的要求。好像是基督?」能戶隆問。「是犧牲者的形象,作為犧牲者的救世主。」沖方丁回答。(《蒼穹之法芙娜Blu-ray BOX解說書》p.137)
縱觀全篇,既沒有讓一騎、總士、真矢什麼都做不到,也沒有讓他們什麼都做到。到了第14話,一騎和總士甚至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其他人戰鬥,而無能為力。「勝利者的犧牲」,呈現出陌生的真實。
但英雄的價值,並不在於是否 真的 所向披靡。沖方提到榮格的共時性原則(Synchronicity)時,他說:「人類精神的美妙之處,在於捕捉到了某個瞬間,感到世間萬物正變得井然有序。一切的自然、偶然都歸結為一種必然。自己正在活著的真實感、至高無上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去吧、去吧、去吧。彷彿此刻的自己無所不能。明白心中的低語,正要變成吶喊。
然而另一個現實的困境,也正在於英雄的這種付出行為。
英雄犧牲自己,是為了造福自己的 所在之處 ——令他們有歸屬感的群體。英雄只能忠於自己的蒼穹。縱觀歷史,有過不少曾被歌頌的英雄,在後世評價時,都顯露出了某種局限性。坎貝爾的例子是拿破崙。他認為拿破崙可以說是法國的英雄,「但當目光放向全世界時,某個國家或民族的英雄,是我們今天所需的嗎?19世紀的拿破崙就是20世紀的希特勒。拿破崙對歐洲的蹂躪是極度恐怖的。」
由此,在個體成長之外,一個橫亘於當下的、更現實的命題顯現了出來:
你在哪裡?
在對EXODUS的解說中,沖方多次提及「群體」一詞。Community有多種譯法:社區、社群、群落、共同體……而他在這裡特意用了 片假名 。筆者傾向於他藉此暗示Community一詞的曖昧:你可以很快地說出什麼是民族、什麼是國家,但居然沒辦法一下子就說清楚什麼是群體。
摩西帶著刻有「不可殺人、不可偷盜」等戒律的石板從西奈山上歸來,造福了自己的群體,坎貝爾認為摩西是英雄。「但『不可殺人』這條戒律僅在那一個族群里成立,殺掉其他的民族則無所謂。」以現代的觀點,沖方補充道。
「為保護群體的有意義之物即善,其餘即惡。放出惡來進攻的,就是敵人。Barbaroi(εξωγ?ινη,異族)一詞被希臘人用來稱呼別的民族,有著『語言不通的民族』的意思。與自己語言不通的民族,其語言是污穢的。消滅掉這種民族就行了。」沖方在他的新書《偶然を生きる》里寫道。英語里的外星人(Alien),語源也正是「不能交流」的異國人之意。
光弘·巴特蘭、達斯汀·摩根,以及最後給自己留下了一絲餘地的赫斯塔·蓋洛普。與投機主義者巴恩茲將軍不同,這三名反派身上,能看到對自己群體的鞠躬盡瘁。但這種鞠躬盡瘁卻很難讓人稱之為英雄。頑固堅守寶藏,由此化身成了代表現狀的惡龍。它一直是神話里英雄的敵人。
「神話中的英雄所擁有的不是已有的事物,而是將要形成的事物。暴君代表的是固守不放,而英雄代表的是改變。惡龍、固守不放者,被描寫成救世主那代人之前的一代人。」坎貝爾說。
在總士的早期獨白里,FESTUM被稱為「從天空而來的敵人」。直到EXODUS開篇,這種表述才變成了「從天空而來的未知生命」。在劇場版中與來主操的邂逅,使得群體的邊界露出了破綻。而在EXODUS第一話的完全版中,出現了像來主操一樣去保護希望的FESTUM。人類與金色生命的群體邊界,逐漸開始模糊。世界正在向產生更多希望的新方向變化,但它卻還沒來得及獲得自己的名字。
島外的人類雖是朦朦朧朧的「人」,但本質上,卻更接近沖方所描述的異族。島上的孩子們從未接觸過外面的人和世界,而有限的接觸里也凈是不好的回憶。這有點像歷史上人類族群的相互接觸。在早期,這種接觸大多以征服戰爭的形式進行;而直到最近,才演變出文化上的交往。
異族的生死存亡,人類幾乎不會產生共情。第一次蒼穹作戰中,即使戰場上還留有作戰的人類軍,但龍宮島也不太費力地選擇了全身而退。如果看完EXODUS再倒回頭看這個結尾,似乎就有些恍若隔世。島上的孩子們,漸漸意識到世界的模樣。世界版圖的缺失是一期故事的缺陷所在,因此也就有了繼續描寫的空間。
沖方丁在談及富野由悠季監督的「黑歷史」《TURN A高達》時,觸及了曾經影響法芙娜誕生的911。「《TURN A高達》放映的1999年,是經歷了海灣戰爭後,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恐怖活動不斷活躍的時代。對那個時代說『不能寫單方面去殲滅對方的故事』,將舵轉向了共存,我覺得那是作為製作者的倫理觀。」
而在《HEAVEN AND EARTH》上映的當年,《NEWTYPE》的2010年7月號~12月號上,刊載了沖方與富野監督的對談。在第三回《現實主義的喪失》一章中,富野表達了自己對日本現狀的批評。他說:「雖然我知道 真實生活太辛苦了、會轉向內心 ,但前面等著你的,會是意想不到的東西。有具體的例子。」「那是怎樣的未來?」沖方詢問。「全體主義。也就是,會走向納粹政權那樣的東西。」富野回答。
沖方也感到當時的日本社會,「大家都在想往沒有痛苦的地方走。」談及德國和義大利走向納粹的道路,富野提及了現代管理學之父——彼得·杜拉克的觀點。「這兩個地域有共通點,但(當時)還斷然不可能成為一個國家。卻想變成統一的國家,產生了這種願望的時候,就用了全體主義作為手段。」
沖方聽後說,「也就是『我們合為一體吧』,這種願望走在前面了。這樣想的話,現在的日本共識也在漸漸變少了,變得亂七八糟了。想得到精神上的一體感,這種慾望非常強。也就是說,這很危險。」
這可能就是法芙娜系列的真心——想要成為時代的鏡子。所以,它回來了。
從佐藤龍雄的初期構想,到大月俊倫的疑惑,「並不是從『計劃』那種追求利益的商業視點出發,而只是憑藉著精神一直在製作。作為這樣一部作品的製片人,會怎麼樣?連我自己都這麼想。」中西豪笑道。「居然還賣得不錯。」沖方丁感嘆。在他看來,以富野由悠季監督自身的成功經驗而言,再創造一個夏亞那樣的角色肯定會輕鬆大賣,但監督本人卻能堅決拒絕這麼做,這就是一種倫理觀,值得敬佩。
但從結果上看,以EXODUS來說,也出現了不盡人意之處:仍舊花了不少篇幅去交待龍宮島島內的情況,而筆者認為這部分劇情其實可以點到為止。結果,本應大力著墨的島外派遣部隊卻屢屢語焉不詳,甚至存在縮水的嫌疑。沖方稱原因是「故事的隱藏主題是世代交替嘛」,但在這裡,也不妨看看他初期的一些構想。
在2010年年末出版的《Newtype Library沖方丁》上,刊登了沖方關於法芙娜續篇的構思。這是誕生於2009年3月左右的方案,其中的「描寫龍宮島」的想法,基本可確定為劇場版的原型;而「不描寫龍宮島」的想法,則能窺見EXODUS的輪廓。
在草案里,沖方提出故事的舞台應轉移到新的島——辰宮島,再以讓一騎他們到訪此島為契機展開故事。現在看來,辰宮島可以說是斯利那加生存圈的原型。「如果是26話構成的話,在中後段,讓由於辰宮島的原因而導致危機降臨的龍宮島登場。或者讓其與辰宮島互相幫忙,龍宮島之前的駕駛員,什麼時候在哪裡登場,都能很自由地考量。如果是特番的話,始終說明『某處有座別的島』這種感覺,而龍宮島還是基本不登場比較好。」
在沖方和能戶都不約而同地感嘆「動畫是一門綜合藝術」時,似乎還能聽到一絲弦外之音。
未知的新事物——FESTUM。在故事裡,自它們來到這顆星星上,已過去了四十年。世界的大半為了承受這未知的事物,還有它們向人類學會的憎恨,而化作了戰場。外面的世界,已幾乎沒有人見過和平。它正躲在透明的殼中,做著屬於自己的和平之夢;認為自己的和平,有著絕對的價值。但卻不知道該如何向從未見過和平的人,去講述「和平」的含義。
所以,故事讓新世代的兩位少女偶然相遇了。在相見的道路上,她們邁過廢墟,邁出樂園。一位帶著對已死的接納,另一位還未知曉恐懼。她們沒有去駕駛法芙娜,也不懂如何戰鬥。用上一代人已無法解讀的語言,她們談論著將要誕生的新群體。就像FESTUM偶然地撫摸到了這顆星星,從而獲得了陌生的生命。
坎貝爾說:「傳說中的英雄,通常是某種事物的創建者。例如新時代、新宗教、新城市、新生活方式的創建者。為了發現新的事物,人們必須離開舊有環境,而去尋找像種子般的觀念。」於是佛祖走出宮殿,基督走進沙漠,摩西走上山頂。
「看人類歷史就知道,講述 複數群體融合 的故事, 意外地都很新 。它應該只有一兩千年的歷史。基督、佛祖、穆罕默德出現,然後變遷為不同神、不同群體存在是理所當然的社會。在那裡,首次誕生了追求終極和平的思想。」沖方寫道。
我們都活在當下。活在前人從未敢想像的、全新的群體里。我們學習著陌生的語言,談論著他國的神話。某一天,電視里出現了古老的戰爭,不解和恐慌向我們襲來;面對現實中的痛苦,我們扭過了頭,甚至低下頭說:那是沒法解決的事情。
在民族主義、原教旨主義重新謳歌自己具有絕對價值的當下,誰去成為易碎的鏡子?
龍宮島一直在放棄自己的容身之處。為了去理解下一個事物,也為了把僵化的島民趕往新天地,它自願沉入了海底。就像這座「會動的島」的原型——「彷徨的荷蘭人」一樣,繼續漂泊,去反抗、去糾正生命。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要否定這個島的存在方式!」面對以父親皆城公藏形象發出的質問,總士咆哮道。
「即使對話會帶來大量的犧牲,也要繼續同樣的選擇嗎?」面對以母親真壁紅音形象發出的質問,一騎回答道:
「是的,我覺得我肯定會這樣做……」
(出自《蒼穹之法芙娜EXODUS Vol.11》特典CD廣播劇《THE FOLLOWER 2》)
【並非題外話】 真矢的聲優松本真理香,最近擔任了一部以繪本《戰爭的產生方法》為藍本的短篇動畫旁白(可前往其官網觀看,附英文字幕。但不幸需翻牆)。「我們能夠創造出未來,也能選擇戰爭以外的方法。」在《THE FOLLOWER 2》里,真矢一個個地念出了被自己擊墜的轟炸機成員的名字。在那裡,她感覺到了生命。沖方說,「人」的數量詞從「個」到「名」,反映出其中文明程度的不同。旁觀者平靜的心海,碎裂成了齏粉。
堅持自己擁有絕對的價值,就會與他人發生爭執。堅持自己的舊群體是唯一的價值所在,就會引發流血。所以談談吧,無論多少次。《蒼穹之法芙娜》系列的主題,正是如今常被揶揄的相互理解。然而人類歷史中關於群體和解的故事,又是多麼地新鮮。
新降生的生命是如此耀眼,幾乎要令人誤以為是最後的希望之光。
即使這生命已所剩無幾,我們也依舊在追尋。人形兵器最初被製造出來,剿滅語言不通的星外來客。只有被選中的人,才能去駕駛的巨龍。然而他們卻不幸等到了這一天,與它們在同一片蒼穹下棲息,從敵人身上甚至獲得了生命。
沖方曾借著對高達的評價,表達過自己對機器人動畫的看法。「人類坐上Mobile Suits,作為人的個性消失了,變成了『物』。對相互殘殺的抗拒感就消失了。但是,把Mobile Suits胸口部位的駕駛艙用光束軍刀刺開後,就會受到衝擊:『啊,是人在駕駛。』」某種意義上說,對於用缺乏戰爭真實感的機器人動畫能否表達反戰立場,他是持懷疑態度的。
這是根本性的否定。從故事誕生起,就被選中的一騎、總士、真矢。他們看到了自己作為《蒼穹之法芙娜》這個故事的代言人,生命的有限。在出島前,真矢對著鏡頭說:我除了戰鬥,什麼也做不到。一騎和總士最後也感嘆道,我們創造不了和平。
他們明明在祈求安寧,而上天賜予這一代人的,卻總是與期望相去甚遠的力量。
這是最後的悲劇。向死而生,英雄明白了自己將變成惡龍的命運。這也是最後的犧牲,決定褪去一切,露出真心。神話里的英雄,只能投身於戰鬥。而以命互博的神話,如今的我們希望它終有一天能死去。
「你會知道。無論怎樣的理想,僅是去繼承就會變成無法打碎的殼,將世界封閉其中。正因為是新生者,才會將未來託付。」
這是沖方丁為皆城總士而作的最後的詩。
看完了他們的故事,你在哪裡?
主要參考書目:
《千面英雄》約瑟夫·坎貝爾 浙江人民出版社
《神話的力量》約瑟夫·坎貝爾 浙江人民出版社《偶然を生きる》沖方丁 株式會社KADOKAWA《NEWTYPE LIBRARY沖方丁》株式會社角川書店《蒼穹之戰神》沖方丁 尖端出版
《蒼穹之法芙娜 完全視覺書》MEDIA WORKS《蒼穹之法芙娜 MEMORIAL BOOK》株式會社HOBBY JAPAN《蒼穹之法芙娜 HEAVEN AND EARTH》場刊《蒼穹之法芙娜 EXODUS》第一、二話上映場刊
《機動戰士高達展 THE ART OF GUNDAM》圖鑑主要參考媒體:
《蒼穹之法芙娜 Blu-ray BOX》解說書
《蒼穹之法芙娜EXODUS Vol.10》特典CD座談會
《蒼穹之法芙娜 EXODUS Vol.11》特典CD Drama《THE FOLLOWER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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