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顆星辰·第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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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普二丁

在世界尚未長大之前，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有這樣一個男孩，他照顧著歷代的星辰。

如果仰望，你會看到在所有的繁星中，未曾有一顆星星忽略過人們的眼睛。大雨淋濕小狗，小徑路過耕牛，茶杯玩偶和蔬菜沙拉，一切規則在宇宙充滿哲理的軌道之中，像是神明的聖喻。

男孩很累了，就在星群中坐下，他手裡還拿著半壺盛滿從雲朵里擠出來的牛奶。用來灌溉星辰是最好的。他很放鬆，他打了個哈欠。

他忽然瞪大了眼睛，於是他親眼目睹了一小群星星的出逃。

「長老，我需要去世界一次。」男孩站在大殿前。

「去幹嗎呢？」有一個聲音傳過來。

「找回出走的星星。」男孩說。

男孩感覺那顆星星就在附近，在照顧它億萬年後，他對它的感覺非常強烈。可是他感覺不到細節，人世間的訊息量如此冗雜，他只能慢慢尋找。

一種頭腦獃滯的鳥蹲坐在小鎮路邊的樹上。男孩看見樹下那一小塊陰影里，一個流浪漢盤腿坐著，手裡拎著一個半空的酒瓶。

「你好，我丟了一些星星，你能幫我找一找嗎？」男孩走上前去。

流浪漢喝了一口手中的酒，咕嘟一聲。他口吃不是很清晰，彷彿喃喃自語著：「星星？我確實丟了一顆星星。」

「你也丟了星星？」

「我很小的時候，那顆星星走失了。再也沒回來。」

「我照顧的星星們也是，它們走掉了，我不知道它們去了哪兒。」

「你找到它們了嗎？」

「沒有，我在找……我覺得我應該會找到它們。它們被故事纏住，應該還沒辦法掙脫。我這裡有它們的故事，順著這些故事就能找到它們。」

男孩從背包里掏出一本古老的小冊子，封皮摸起來像是樹皮，他把書本上的灰塵撣落，遞給了流浪漢。

流浪漢用粗糙如樹皮的手指接過，「聽起來像童話一樣。」他翻開一頁。

「是啊，所有的星星都有自己的故事。在你附近的這顆星星就是童話里的一顆。」

「故事書里的人物嗎？」

「嗯，白雪公主的故事。」

「是白雪公主？」

「不是。」

「皇后？」

「不是。」

「我猜不出了。」

「你可以看。」

「這倒是有趣。」流浪漢用袖子擦了擦鼻子上冒出的油，然後把厚厚的瓶底眼鏡扶正。一隻白色的大鳥從遠方飛過來，驚起樹枝上肥碩的鳥，撲啦啦混成一團像秋天的深空中飛去，只留下晃動的樹枝和掉落一地的脆弱樹葉。

流浪漢翻開小冊子。

《第一個故事》

阿什納領命，明天他將殺掉這個王國的公主。

妻子在火爐邊烤著小甜餅，家裡的肥貓敞開雪白的肚皮在地毯上打滾。那塊地毯是他從即將搬到富人區的鄰居那裡花了很少的錢買到的。古老繁複的花紋，雖然已經陳舊但依舊柔軟。

他已經脫了靴子，盤腿坐在地攤上。妻子端過小甜餅和紅茶，就坐在他旁邊。她只知道丈夫將要去執行任務，和以往一樣，她不明白為什麼她的男人眉頭緊鎖。

阿什納小心地捏起一塊小甜餅放在嘴裡嚼，另一隻手在下巴下面接著，以避免小甜餅弄髒他的地毯。他一言不發地吃完餅，也沒有喝一口紅茶，他打開客廳的窗子，把甜餅碎屑放到外面的窗檯，明天就會有小雀過來吃。

妻子看著他的背影走進卧室，她喝過自己的那一份茶後，又端起阿什納沒有喝的那杯一飲而盡，然後坐在地毯上開始擦拭阿什納的刀。

就和許多年來她一直做的一樣。

第二天清晨，阿什納帶著他的刀出發了。

美麗的女孩和她的隨從告別，阿什納接過她的手。她的皮膚像白雪一樣白。

就這樣走進森林深處。

女孩跟在他後面，一言不發。阿什納手裡握著刀，斬開一些攔路的雜草。他想起年輕時第一次見到白雪公主的時候。國王和王后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抱著懷中的嬰兒，而城樓下是海浪般的歡呼雀躍。那時候他不學無術，還是一個遊手好閒的浪蕩子，在山呼的人群中和眾人一樣對著美麗的王后發獃。

是她的孩子啊，王國里最美的女人，雖然已經遲暮病魔纏身，但是仍然是所有男性心中的夢。她的孩子，該有多美呢？

他想著，然後聽到國王說的那一句話。就是這句話，改變了他所有的人生軌跡。

「公主將嫁給王國里最勇敢的武士，他將用生命保護她一生。」

他的心和所有人一樣澎湃起來。

他拿起了刀，成了一名武士。

少年啊，總是熱血沸騰，眼神清澈，一往無前。可是經歷了這麼多年，他親眼看著那個小女孩長大，越來越可愛，越來越美。王后去世，國王舉國哀悼，第二年，國王娶了新王后。他目睹這一切。

他的位置越升越高，心也越來越冷。在一次任務中，他表現優異，國王賜給他一名侍女，以彰顯榮寵。他沒有拒絕。

就這樣，他和妻子在普通的木屋裡生活多年。他的刀放在角落裡，已經積了灰塵。現在以他的地位，已經很少有能夠讓他親自動手的任務了。他眼睛裡的潮汐隱沒無聲。

而在他接到那一道命令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始終是一個小人物啊。現在的他，手下三千武士，震懾朝野百官，但是和當年城樓下那個小卒有什麼區別呢？

他的刀只能再次銳利。

身後傳來女孩子輕微的抽泣聲。

他轉身，握著刀的手指收緊。

「請您殺了我。」女孩悲泣著。

他看著她的眼睛，刀尖插入土中。「你走吧。」他盯著刀柄，沒再看她一眼。

女孩強忍淚水，「阿什納，整個王國都知道你傾慕白雪公主，可我不是她，殺了我你才能回去復命，殺了我才能對公主有交代，殺了我才能讓公主在和王后的鬥爭中佔優勢。」

「你知道嗎？在見到你之前我一直很擔心她。現在看來，她能找到你這樣的替身，應該也有自保的能力吧……公主，已經不需要人保護了。」

「阿什納勇士，你一直是我的偶像，你是國家的英雄啊，請殺了我去復命吧。」女孩的聲音里又帶著哭腔。

而阿什納轉身，走向森林之外。

「一直走，別回頭，別再回來。」他留下他的刀和這樣一句話。

他知道有什麼在等著他。

所以走出森林，看到眉頭緊鎖的公主和她身邊的死士時，他竟舒了一口氣。

像是了卻了一個多年的心愿。

所以數不過來的刀貫穿他的身體時，他回想起了他的木屋，木屋裡他新得來的地毯，打滾的貓，還有毯子上坐著的女人。

他不知道，他的女人此刻就站在倉庫的角落。房子外是王室的軍隊。

她掀開一塊髒兮兮的布料，裡面是一把木劍。

那時候她的阿什納還只是個小孩子，她也沒有入宮成為侍女。那時候一切都未定，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江水以西木匠的兒子，在那年夏天揮舞著木劍，不許那些飢餓的暴民搶她的肉饃饃。無非是書里英雄救美的故事，她已經記不清楚。

只記得他被揍得鼻青臉腫，她的肉饃饃仍被人搶了去。沒當成英雄，他氣得哭了起來，她只好跳進水裡捉了兩條肥魚，就在夜風寒冷的江邊升起一叢篝火，他們用木劍烤了魚，吃得很香。

劍身還有火焰灼燒的痕迹。她抱著這柄劍，走向萬箭正欲齊發的門外。

流浪漢合上小冊子，仰著脖子又喝了慢慢一大口酒。

「你看過故事，就能記住這顆星星的味道了。」

「你為什麼不自己讀？」流浪漢笑笑。

「我不行，我不是你們。」男孩語氣平淡地說。「請你幫我找到她，她就在這附近。」

流浪漢嘖了一聲，指著街道對面落地窗里安靜坐著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也看著窗外，但沒有看到流浪漢和男孩，她看著街道邊正在等公交的一對情侶。

情侶中那個女人手裡拿著一隻冰激凌，她的皮膚，甚至比冰激凌還要白。

男孩從流浪漢手中收回小冊子，把它塞回背包里，然後翻找半天，取出一個廣口瓶，走向那個女人。流浪漢搓了搓腳上的泥巴，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