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小雨,客棧。

客棧前的街道空無一人。一個掌柜打扮的人從門裡探頭向外朝兩側瞅,合上木門。

就在他拿起門栓時,門被推開,他的鼻子接收到來者身上濃烈的酒氣,還不及細辨面目,一襲白衣便落在客棧的凳子上。

「抱歉客官,小店打烊了。」

「客棧豈有打烊之理。」

「抱歉,小店已無空房。」

「我只要酒。」

掌柜安好門栓,長褂盪起微微波紋,雙腳似不動般緩步移至長櫃後。小二的鼾聲從馬廄方向如針般細細流淌,窗外的細雨飄落如同無數的人在海的那邊呼喊。

長柜上,賬本疊成厚厚一摞,算盤上的珠子錯落有致,油燈已結出燈花,火光稍暗。

掌柜右手拇指中指捏著一根不大不小的銀針,其餘三指,鉤似圓月,柔若無骨,白如玉石,瘦勝麻稈。銀針極其靈巧地挑落燈花,白壁上燭光不曾有一絲晃動。蘭花指輕輕巧巧變出一碟油盞,細步移至白衣的座位。

重又添上的一星燈火,使原本靜悄無聲的室內多了一重跳動。窗未關,潤濕後的風可以潛入。掌柜看清了白衣的面目,他的酒糟爛鼻頭破壞了面部的整體和諧。

「二兩上好的菊花酒。」

「抱歉客官,小店只有花雕。」

「那這一缸缸里裝的可都是花雕?」

白衣食指虛虛晃過櫃檯前擺放的貼有花雕的大酒缸。

「只是掛羊頭賣狗肉罷了。」

掌柜用竹製的酒勺為白衣滿盛一碗,四平八穩。

「算我請您,您請。」

說罷,算盤噼啪響起無序的樂章,客棧里的兩人做著各自的事。

白衣小嘬三口,接著一飲而盡,微閉被酒氣熏醉的眼,感受窗外凌亂的細雨。他道:「十年前,好像就如今日一般,飄著如煙的細雨。」

掌柜抬眼,手中的珠子仍動得飛快。

「添酒。」

掌柜從長櫃下端出一個小空酒罈,從大酒缸里一勺一勺地撈酒,液體從勺子勻速鑽入酒罈,壇口未染一滴。

「您請。」

說罷,掌柜又慢步移至他的長櫃,他的賬本厚厚一摞,珠子的碰撞似乎要見到次日的天明。

「那天,他離我而去。」

白衣自斟自飲,自說自話。掌柜的手停了下來,皺著眉頭盯著賬本。銀針閃著寒光。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珠子又開始發出聲響。

「他是唱旦角的,我記得他的轉身回眸……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他囊里羞澀,我便邀他長住……」

說話時,兩碗下肚。白衣苦笑著搖頭。

「唱,念,做,打,無一不精,拿穴暗器更是精妙。

「他不像個戲子,倒是個武人。

「我曾經問他歸宿,他總是笑而不語。」

白衣搖了搖酒罈,裡頭的液體發出咕咚的清響。掌柜輕巧地捏起凜冽的銀針,迅速挑落新結的燈花。

「好像就在今天,也是晚上,也是飄著這樣的雨,我的穴道被封住,直到次日天明才解開。他不告而別……

「我一直在找他,在我路過的每一家客棧。他曾說天下睡得最安穩的地方是天字一號,最好的食物是二兩上好花雕加腌牛肉,最好的行當是每天笑臉迎人不用擔心肚腹的大掌柜。於是我不停地在客棧找他,在每一家我經過的地方。

「我不恨他,一點也不。他拿走的,只是我的身外之物。」

白衣舉起酒罈猛灌,酒從嘴裡漫出,在白色的衣服上縱橫。他在桌上留下幾塊碎銀,油膩的木桌上,那碗油盞里的燈芯已燃盡。白衣如風般離去,就好像他不曾來過,那襲白衣鑽入了密密層層無聲無息無窮無盡黑黝黝的夜雨中。

掌柜撥動珠子的手終於停下,瞄了一眼桌上的碎銀,合上已經核算過幾遍的賬本,放下已經被藏在袖中的銀針,輕步移至白衣坐過的座位。

酒罈酒碗油盞,一一被蘭花指安置好。

最後,他雙腳似不動般緩步移至貼有花雕的大酒缸前,掀開鮮紅的酒封,往裡扔下那幾塊碎銀。

金銀的碰撞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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