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GTA V》之故事篇：這是一個悲劇嗎？

這就是《GTA V》故事最大的悲劇性所在。也是這個建立在「犯罪」主題上的荒誕主義遊戲，對現實世界的反思和拷問。

「當我們擁有足夠的能力從外部武裝自己，又能不能獲取足夠的勇氣來直面自己的內心？」

應該是 2014 年底的時候，Steam 國區開放《GTA V》預購，我花 30 美元（當時匯率是 186.21 元人民幣）買了 PC 版。兩個月之前，我花 325 元，買了我 PS4 上第一個非獨佔遊戲，《GTA V》，並且不能玩網戰（國服 PSN ），這個時候它的 Steam 售價是 124 元。

但這仍然是我在 PS4 上玩的時間最長的遊戲，故事模式 90 多個小時，比起買的其他四個獨佔遊戲，其中三個還都是 PS3 遊戲的重置版合集，都要更長。

前面廢話這麼多，就是想說明這個遊戲在我心中的神作級地位。這個漫談《GTA V》系列，從故事的三個主角開始講起，把我兩周前寫的三個答案重新整理完善一下，後面也許會有配角篇、音樂篇、風景篇、遊戲要素篇……

《GTA V》的主線故事，表面上看起來其實是相當順利的。三個主角，在鐵三角關係保持不破滅的前提下，（三個主角都由你一人控制，基本就等於預設了他們三人本身的關係是牢不可破的的這個前提。即使三種結局的存在，看起來是 Franklin 的選擇，其實本質上是玩家在替 Trevor 和 Michael 做選擇，這一點後面細說。）幾乎是趙日天一般的存在，只需要兩三個人，就可以搶劫私人軍隊、給 FIB 隨手幫忙、跟各種幫派、整個城市的公權力系統對著干。

如果說 Los Santos 是一個關於犯罪的烏托邦，這三個人幾乎是神明一般的存在。日天滅地，無人能擋。這是一個相當理想化的故事，如果說在 Los Santos，一個人的成就等於其犯罪的事實決定的，這三個人都是人生贏家。

這是從 Los Santos 荒誕的一面出發，他們都很厲害，都是犯罪大師。但是當你從現實的角度，從真實世界的角度看這個故事的時候，無論是從哪個角色出發，還是從哪個結局出發，這個故事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Trevor

《GTA5》是一個帶有荒誕現實主義色彩的遊戲。

而 Trevor 則是整個遊戲 Los Santos 「現實」背景下，最為荒誕、不現實的一個人。

但其實縱觀整個遊戲，Trevor 又可以說是整個遊戲，在故事情感線上最為「正派」的一個人。這是故事團隊對這種「外殼邪惡、內心單純」的 stereotype 的復用。

Trevor 瘋狂濫殺，但他出場殺的第一個人，就是從《GTA4》開始遺臭的 Johnny 。再之後，飛車黨、O"Neal 家族、中國人、Merrywhether，Trevor 惹的不是各種幫派、就是私人軍隊。

而當整個主線劇情中 Trevor 身邊唯一的一對「無辜平民」出現的時候，你看看 RStar 是怎麼表現 Floyd 和 Debra 的死的？不直接表現，讓玩家產生是 Floyd 和 Debra 同歸於盡的聯想。

再看看 Trevor 的其他特質，情感極為單純、重情義，只按自己的一套善惡觀做事。

故事團隊把 Trevor 打造成劇情中的「正派形象」的意圖，是非常明顯的。

其實最了解 Trevor 的人，莫過於 Michael 了。搶劫 Paleto Bay 銀行之前的探路任務。Trevor 和 Michael 在一輛車裡，Michael 給 Trevor 的定性太精準了。

他說 Trevor 是個 hipster。（什麼是 hipster ？）Trevor 只遵循自己的一套行為意識體系，他外表的不羈、暴戾、對主流社會觀念的蔑視，都是為了掩蓋內心的 insecure 。Trevor 其實很脆弱，對 Patricia 的「戀母情結」就是一個體現。

而當我們選擇 A 結局，最後他駕車逃跑，來到最終場景，他沒有勇氣殺掉自己心中已經給予認同的好友，只能看著他們的背叛，含恨死去。

你再回頭看看 Trevor 的人生。

Trevor 是三個主角中唯一一個受過專業軍事訓練，而且是空軍飛行員這樣非常精英化訓練的人。跟 Michael 和 Franklin 這樣街頭出身的犯罪分子有本質區別。

Trevor 的人生是一個典型的「瘋子天才」式的悲劇。悲慘的童年以及學生時代（他曾經提到在曲棍球隊的經歷），在參軍之後終於找到自己真正熱愛的事情，卻又因為一個特別虛無縹緲的「心理原因」被踢出軍隊。之後認識 Michael ，走上犯罪這個自己同樣擅長且熱愛的道路之後，又遭到自己最好的朋友的背叛，另一個朋友死去。

即使在選擇了 C 結局之後，Michael 有家庭，有自己熱愛的電影事業。Franklin 還年輕，有無限的未來可以暢想，而只有 Trevor ，我在操控他的時候，只想買一堆武器，然後在街頭炸幾輛車，跟警察火拚，直到又一次從醫院醒來。

外表荒誕、內心單純、正派卻悲劇、暴戾又需要安全感，這是 Trevor 身上永遠得不到調和的矛盾。他的「荒誕」讓他難以跟「現實」相交，而他的「正派」又讓他難以真正成為「惡人」，在犯罪的道路上走得很遠。

這讓他註定成為一個悲劇人物。永遠無法解脫。

Michael

如果說，Trevor 代表的是 Los Santos 荒誕的一面，Franklin 代表的是 Los Santos 現實的一面。這兩者的交匯點、紐帶就是 Michael 了。

如果說按筆墨下得輕重來看，說 Michael 是《GTA5》的男一號，大概是不誇張的。他是一個「典型的 Los Santos 居民」。有家庭、有心理醫生、自己熱愛的電影事業、即使惹上的也是 FIB、IAA 這樣的「政府機構」。

荒誕和現實在 Michael 身上交匯，沒有讓他成為一個橫跨黑白兩道的蝙蝠俠式的人物。而給他套上了整個遊戲世界觀中最重的一副道德枷鎖：背叛、設計陷害同伴。

Michael 有夢想嗎？表面上看，他其實對很多事情都有激情：搶劫、電影、家庭。但他最終迷失在對自己黑白兩面的權衡之中。他既作為一個旁觀者「告誡」Franklin，要去讀大學，然後用資本主義合法地剝削他人。但當 Franklin 展現出高超的犯罪天賦的時候，他又把 Franklin 當做自己兒子一般看待。

Michael 很有犯罪天賦，懂搶劫的每一步，不像 Trevor 搶了一個軍事武器最後卻必須要還回去。他也有犯罪的夢想，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地幹上一票。而最後犯罪的成功，也證明了他的才能。

設想，如果把背叛的道德枷鎖，從 Michael 身上拿掉，這又會是一個怎樣的人物？毫無疑問，他會成為一個無懈可擊的犯罪大師。

但難道 Michael 完全選擇現實，選擇家庭就能獲得善終了嗎？顯然不是。C 結局之後，你切換到 Michael ，經常碰到他的兒女從他車裡拿了錢下車，但這個時候，如果你跟蹤 Tracy 或者 Jimmy，你會發現他們都會站在一個路口的拐角抽煙。家庭矛盾依然存在，這一家人已經陷入了 Michael 所帶來的荒誕世界之中，誰都無法抽身離開了。

這就是 Michael 的悲劇性所在。從他背負玩家的各種「罵名」，就可以看得出來。

他始終找不到真正的自己，而是在一堆瑣事之間，在無聊的權衡之中，做了幾個關於人生的壞決定。

其實我覺得，某種程度上，A 結局和 B 結局，其實就是在故事性上，分別讓 Trevor 和 Michael 作為主角的結局。

Trevor 所面對的善惡觀和自己角色的矛盾無法調和，而最後被朋友背叛，殺死，可以說把這種矛盾推向了一個高潮。

而 Michael ，最後因果輪迴，他註定不可能完全甩乾淨自己身上作為「罪犯」的痕迹，金盆洗手回歸「正常生活」。更不可能完全放下自己心中那個「背叛兄弟」的道德枷鎖。最後狠狠砸向 Franklin 的頭，其實就是他對自己人生的全盤否定和憤然離場。

B 結局的片尾曲《Sleepwalking》是三個結局片尾曲里最贊的一個，也很好地詮釋了 Michael 這個角色。

Destiny turned her face.

Nightmares and violent shapes.

The state of dreaming has left me numb.

可能連 Michael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Maybe we"re just sleepwalking.

Franklin

縱觀《GTA5》故事的整個人物塑造，Franklin 其實是三個主角中相對人格最不夠豐滿的一個，即使故事從他開始，最後玩家也是進入他的視角進行結局選擇。

Franklin 代表的是 Los Santos 現實的一面。他搶劫的動機特別現實且單純，既不是 Trevor 的「反主流社會人格」，也不是 Michael 的「把搶劫當事業的中年危機解決之道」，他需要的就是錢。

直到故事的最後，我們都難得一窺 Franklin 的情感世界。無論是故事中和他最親近的兄弟 Lamar，他的阿姨，前女友 Tanisha ，還是拖車支線中出現的 Tonya ，Franklin 一直在試圖脫離「黑人社群」，進入真正的「上流」社會。他像一個「實幹家」，其他的東西可以先放在一邊，當下最重要的是經濟基礎。

而這種訴求，因為其不是精神、情感或者地位上的訴求，而單純是金錢的訴求，就導致了 Franklin 這個人物人格上的空洞。

Franklin 是一個街頭小人物，是一隻夾縫中求生存的螻蟻，偶然才被發掘出的犯罪天賦。

所以 Franklin 故事線所拋出的最大的問題就是，這樣金錢上的發跡，到底給 Franklin 的內心世界帶來的是豐滿還是迷失？

結局選擇之前，Tanisha 來找 Franklin 讓他幫忙救出 Lamar，這是一次情感的回歸。在大幹一票，已經保證後半生不再需要為錢所困擾之後，如何在一個富有的犯罪天才的空殼之中注入靈魂，成了最重要的東西。

而之後的結局選擇，就是把玩家放在 Franklin 的視角，進行選擇。到底是為了更多的金錢利益選擇殺掉 Michael，選擇更大的生存概率從而殺掉 Trevor ，還是選擇尋求情感上的救贖，誰都不殺。

這一點在 B 結局裡體現得最為突出。當你追殺 Michael ，Michael 的絕望和痛心，從他用頭撞向 Franklin 選擇自殺就可以看得出來。但在殺掉如父親和老師一般存在的 Michael 之後，Franklin 拿出手機只能選擇撥給自己認為是「豬隊友」，剛剛還因為沒給他足夠的錢而吵了一架的 Lamar。

他終究是一個「人」。終究需要情感的認同，來使自己的人格完整。

所以在這一點上，其實故事三個結局分別代表了三個人作為主角的結局。Trevor 和 Michael 的人生都已經是悲劇了，North Yankton 的一場陰謀，就註定了之後他們兩者都無法擁有完美的人生，如果站在他們各自的角度，A 結局和 B 結局，他們註定要死。而 Franklin 所面對的，都是內心世界的迷失。

而 C 結局則是 Franklin 終於彌補了自己情感上的缺失，獲得了人格上的完整。所以這也是為什麼 C 結局之後，我喜歡用 Franklin 去買各種資產，做任務。而 Michael 我只偶爾切過去看看他又怎麼和老婆一起喝咖啡，或者剛從片場出來。至於 Trevor，他所面對的荒誕，讓他只要活著，對他來說就是受難。

但當你把 C 結局繼續玩下去的時候，你發現 Franklin 面對的一個最嚴重的問題，在於當他在 Vinewood Hills 上俯瞰城市的時候，Chamberlain Hills 已經不再是他的「家」了。他可以救 Michael 和 Trevor，但自己身上的黑人屬性，已經被洗得乾乾淨淨了。

Franklin 新家的很多地方擺了一對黑人的合照。我猜想，那應該是 Franklin 的父母。C 結局之後，有時候你切到他的時候，會發現他在擦拭那個照片。這可能是 Franklin 對於黑人社群的唯一一點懷想了，到故事的最後，Tanisha 走了，Tonya 不見了，阿姨更沒了音訊，至於 Lamar ，Franklin 對他的能力不認同讓他們的關係只可能存在於很淺的層面。

Franklin Clinton 這個名字，來自兩個有著極大影響力的美國總統。但當他終於完成了自己在「世俗價值」上的成功，成為 Los Santos 的上流階級之後，他變成了一個獨自住在大房子里，孤獨的世界之王。

三個結局，分別突出表現了三個主角的人生。A 結局，以 Trevor 的能力，不說 Michael ，至少殺掉 Franklin 是易如反掌的吧？但 Trevor 自己選擇了死亡。B 結局，即使你選擇拉 Michael 上來，Michael 也會自殺。C 結局，他們互相把自己那些荒誕的問題解決了，但解決不了的是犯罪的豐功偉績之後，必須要面對的「自我」。

這就是《GTA V》故事最大的悲劇性所在。也是這個建立在「犯罪」主題上的荒誕主義遊戲，對現實世界的反思和拷問。

「當我們擁有足夠的能力從外部武裝自己，又能不能獲取足夠的勇氣來直面自己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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