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的真容 - 16:龍字古音與龍鳳關係的線索
宋代司馬光所編字書《類篇》里就錄有四種異讀。其中一種是先秦古音「莫江切「(mong),《集韻》也收錄了這個讀音。《春秋元命苞》:
「龍之言,萌也」,
以「萌」為龍的音訓。這個異讀在今天的遺迹是龍的一個異體字「尨」,今讀為máng。其字甚古,《漢書·南粵王傳》集註:「龍讀為駹」。《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豢龍氏」註:「龍讀為尨母」。
龍的這個以「m」為聲母的異讀,或許與「蟒」不無關聯。另外,黑龍江北岸的那乃人(與中國境內赫哲人為同一民族)的語言里稱龍為「穆杜爾」,滿語里稱龍為「穆杜里」,也可能與此有著十分久遠的淵源。
為什麼「龍」有兩種異讀「long」和「mong」呢?語言學上可歸因於上古漢語的複輔音「ml」 的分化。上古漢語曾存在複輔音聲母已得到越來越多的學者的認同,「來」、「麥」兩字的分化是其典型例證。
「來」(來)字在甲骨文是這樣寫的:
這是一株麥子的象形,「來」字的最初含義就是麥子。而「麥」字的甲骨文呢?是這樣的:
「麥」字由兩部分組成,上半部是「來」,下半部是「夂」。這是個形音字,以「來」為音旁,以象形足脛、表示行進的「夂」為意旁。很顯然,「麥」的最初含義是「來往」之「來」。
可見,「麥」的本義是來,而「來」的本義是麥,兩者的今義卻相互換位了。這種事是怎麼發生的呢?
兩字其實在甲骨文里就發生了混用,甲骨文里的「來」既可表示麥子,也被借用表示「往來」之「來」。這大概是因為兩者的讀音相同,但「來」更容易刻寫,它比「麥」節省了一個「夂」字底,所以刻寫者採用了提高效率的同音通假借用,畢竟往來之義更為常用。久而久之,就積習難返,「承用互易」,發生了無法逆轉的互換。後來兩字聲母共同的複輔音ml一分為二,讀音分化為「lai」和「mai」,分配給了「來」、「麥」兩字,遂最終完成分化。
複輔音聲母「ml」的另一個例子是「令」與「命」的同源。「令」字自古有之,「命」原是它的一個異寫,加了一個「口」,出現於西周中葉。這就像「益」加上一個氵變成「溢」一樣,讀音未變,意義也相通。金文中「命」與「令」是混用的,其發音也必然一致。到了戰國晚期的秦簡中兩字才有明確分工,完成分化。秦末之後兩字的聲母截然分為「l」和「m」。
漢字中聲母「l」與「m」的互轉相通並非個別現象,類似的例子很多。比如, 「睦」、 「謬」、 「埋」 等等的聲母為「m」但其聲旁部首的聲母卻為「l」。 反之,「柳」、「聊」、「吝」的聲母為「l」但其聲旁部首的聲母為「m」(「文」字古聲母為「m」) 等等 [1]。
從「龍」有「long」、「mong」兩讀,可以推測「龍」的原始讀音應含有複輔音「ml」。
著名語言學家邢公畹認為,複輔音聲母分化的一個原因是人群的分化。同一個母體人群的分支遷徙流散之後,地理的隔絕造成了方言分歧,「複輔音聲母的原始語詞在不同的方言里,有的以第一輔音為聲母,有的以第二輔音為聲母」。 這應該就是「龍」分化成「long」和「mong」兩讀的緣由。
相類似地,「朦朦」和「朧朧」當是遷徙流散的華夏各支系所使用的形容「微光」的方言辭彙,在秦漢大融合過程中都被重新吸收進來,成為漢語共同語中的同義詞。
但龍的異讀還不止於此。它還有一個讀音,聲母是「b」或者「p」,大致讀如「pong」或者「bong」。比如現代漢字「龐」(pang)、「硥」(bang)、「蛖」 (bang)都以「龍」為音旁。《說文解字》︰
「龐,高屋也。從廣,龍聲。」
可見東漢時「龐」與「龍」是同音的。這個異讀是因為「m」、「b」、「p」三者同為重唇音,在漫長演化過程中容易發生互轉。漢字中「秘」、「泌」、「謐」都以「必」為音旁就是「m」、「b」 互轉的例子。
龍以「p、b」為聲母的古讀,在今日漢語里仍有蛛絲馬跡,比如有方言把「籠」叫做「篣」(péng)。楊雄《方言》:
「籠,南楚江沔之間謂之篣」。
還比如「巴」這個字,王維堤論證過它古讀如「磅」,本義是大蛇。《說文解字》:「巴,巴蟲也,或曰食象蛇」。《山海經》:「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如此巨蛇當然就是龍的變身。從而可見在某些古方言里「龍」就讀為「巴」。而巴人就是崇拜龍的一支民族。
在同屬漢藏語系的許多西南諸少數民族的語言中,龍的聲母也多見「p、b」,比如普米族桃巴方言中的龍為「b?o」,藏南錯那門巴語中的龍為「bruk」,景頗語龍讀為「pa?en」,喜馬拉雅山南側阿薩姆平原上的漢藏語民族曼尼普爾人稱龍為「帕杭巴」(pakhangba),它們都與巴人之「巴」音近義同,有著極其古老的淵源。
龍的古音中「bong」或者「pong」這一變體,還藏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信息,那就是龍和鳳凰的特殊關係。
自錢大昕論證以來,「古無輕唇音」成為常識。輕唇聲母「f」,在漢魏之前讀為重唇音「b、p」。所以「鳳」字的古讀如「鵬」。實際上正如《說文解字》指出的,「鳳」、「鵬」本是同一個字的兩種寫法而已。
「f」與「b、p」的互轉在漢語里的例子極多,如「傅-博」、「番-潘」之類,數不勝數。許多現代漢語中讀為輕唇音的字,在深受古漢語影響的朝鮮語當中還保存著重唇音讀法。比如最近在北京鬧出一場風波的朝鮮「牡丹峰」樂團,其名字的英文拼寫為Moranbong。其中「bong」對應朝鮮語「峰」的發音,就來自於古漢語。
顯然,「鳳-鵬」的重唇音古讀,與龍的「bong」、「pong」這一變體的發音幾無二致。
龍和鳳在古代的某個階段或者某個地域,擁有極為相似或者相同的讀音。這是揭示鳳凰真相的重要線索之一。
[1] 雷春輝,《從「來麥」、「令命」同源看上古漢語複輔音ml-的存在及演化》。《語林考古》,201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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