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古代文學中的「風流」是怎樣的境界?

對日本古代文學不太了解,又看不懂古日語。希望大行家能不吝賜教,通過具體作品的分析給出解釋。

頓首再拜。


先說風流。「風流"並非日本獨有。最早見於《漢書》,在日本,則出現於平安時代,可以說是屬於日本傳統美學的範疇。但按史來說,這種美的理念是德川時代的關鍵詞。明治以後到最近,依然是歌人崇尚「物哀」,能樂藝人崇尚「幽玄」,茶道家崇尚「閑寂」,藝伎崇尚「風流」(加藤周一)。但這個問題依然具有可討論性,就是因為在日本,文學史在相當程度上是「代表日本的思想和感受性的歷史」,各種形式都有可能產生積極意義上的文學。

「風流」觀是由近代文人佐藤春夫總結闡述的。這是他站在日本古典文學的角度,將文學與美學融合在一起得出的產物。按我的理解,「風流」大概可以被解釋為一種「難以名狀"「感覺」,這是與日本含蓄與曖昧的民族性格分不開的。通俗地講,體現在文學中,是一種形式與情感上俱為簡約、纖細且細膩的特質。

首先,在佐藤春夫的「風流」論中,「風流」的本質,是日本傳統美學範疇中的「物哀」。我認為這一點是有道理的,因為從文學的角度來解釋,「物哀」文學思潮的形成與發展是深刻地滲透並參與進整個古代日本文學思潮的形成與完成的過程中去的。日本文學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它的發展並不是單純的新舊交替,而是更趨近於在舊的基礎上補上新的,這使它具有很明顯的歷史一貫性。及至江戶時代,「物哀」已然超脫出文學範疇,成為一股社會文化的思潮。其實它從根本上反映的是人與自然共生共感的關係,即:對人,對世相,對自然物,都存有一種「感動」(或者可以稱之為「情操」):竭力縮小人類的意志,企圖與自然融為一體,從而解決人與自然的矛盾,體會剎那間的美感,而這,正是「一個瞬間與永恆同一化的微妙的藝術境地」。

這裡完全繞不開俳句。打開「日本文學」這個話題下第一條動態,目前排名靠前的那些答案所舉的栗子基本上體現了很大一部分春夫對於「風流」的主要觀點。但是那些答案所說的「憂愁」、「無奈」、「寂寞」,諸如此類的詞太主觀了,只是帶給個人的感受罷了。那些情緒的根源實質是「無常」——人類在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與自然的無限後產生的情感。人類作為自然的一個狀態,而非他本身,呈現出的極端的唯美化、藝術化。

但在此,除了俳句,我更想談的是和歌。前頭已經說過,歌人崇尚"物哀",和歌作為與漢詩相對而言的、且與漢語息息相關的一種本土詩歌形式,千餘年來為各代日本詩人沿用。漢字對於日本古代文學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我想這種體裁對於題主感受「風流」之境界可能會更加直觀。讓我們從中古文學中的《古今和歌集》中抽個例子(它是和歌走向勝利的轉折點,它的出現標誌著萬葉時代的和歌傳統得到新的復興。不了解和歌的請百度or維基相關詞條作大致瀏覽,在此不給出鏈接):

僅從「踏葉」句來看,我們無法得知主體為人還是為鹿,但此為賽詩會的產物,未必是作者親身經歷,便或可推定主體為鹿。鹿鳴或許只是作者腦海中空想的一部分,運用鳴鹿與深秋,渲染出一種季節的蕭瑟感。所謂要達到「風流」的境界,首先需要人具備「詩」的感覺。人類天生具有「風流」的因子,但是詩才會讓它在虛無中顯現出丁點的輪廓。無論是俳句還是和歌,其作者成就的「風流」無一不是通過感覺的極度深刻來完成的。

可見佐藤春夫的「風流論」在本質上就是感覺論、感性論。這種感覺、感性源於永遠疲於人生、憂患社會的性情,但是「風流」之人是生的享樂者,他們擅長將頹廢、倦怠的性情唯美化、藝術化,以供愉悅自己,聊以自慰。「風流」之人完全服從自然,他們是花鳥風月的同胞,他們將泛神論哲學內化於一種感覺、感性,從中體悟到「到處都是自己」、「到處都是美感」的浪漫而神秘的喜悅,這是人類與自然無限合一之後形成的永恆的宗教性的愉悅。

其次,「風流」的境界中還瀰漫著「幽玄」的迷霧。前面提到的「人與自然合為一體時產生的剎那美感」,這種美感的最高境界就是「幽玄」。「幽玄」產生於老莊哲學,滲入了佛門思想,開頭已經說了,能樂藝人崇尚「幽玄」,能樂最早源於唐代的散樂,奈良時期傳入日本,是日本四大古典戲劇之一。提到能樂,不能不提世阿彌。他是能樂理論的開創者,並且將和歌理論中的「幽玄」思想運用到能樂的戲劇理論中來。從他的作品《風姿花傳》、《花鏡》以及《能作書》中不難體會到,他所指的「幽玄」與詩學範疇的「幽玄」有所不同:前者更傾向於符合貴族審美情趣的奢華纖柔、陰柔婉約之美。這種美里有著平安時代貴族生活的烙印,崇尚典雅端莊(從這個角度來說,"風流"的價值取向是以宮廷生活為中心的生活方式),具體來講,更多的是對演員儀風上的要求。但它又不僅僅局限於此,除了形體動作,科白,唱腔,舞美,唱念作打都需要優雅舒緩,且與角色無關(哪怕是扮演乞丐鬼怪)。但是現如今了解能樂比較通俗的手法是通過閱讀"能"的腳本"謠曲」,歐美的學者認為謠曲更具有文學價值(唐納德·金認為不看舞台表現也能研究能樂)。

回來接著說文學。「幽玄」傳入日本後是演變成了具有其民族審美特性的詩學範疇的,按照谷山茂的理論,日本的「幽玄」與咱菛清代的「神韻說」和嚴羽的「妙悟說"非常接近。其實在這裡接著拿和歌舉例才是再恰當不過,因為能樂一開場一般會吟誦和歌,且能樂所追求的藝術境界與和歌、連歌並無二致:俱為意蘊深遠,枯淡寂寥。

總的來說,物哀、幽玄、風流,它們在本質上是統一的。「風流」作為藝術上的至高境界,並不拘泥於任何一種文學形式。從上代的《古事記》、《萬葉集》,到中古的物語文學(如《竹取物語》、《伊勢物語》、《大和物語》、《源氏物語》、《今昔物語》等)、和歌(《古今集》)、散文(《枕草子》)、俳句等,都可以看出日本古代文學中所蘊含的含蓄之美、余情之美。這種美中有唯美的趣味、頹廢的情懷,莊嚴中透漏出深深的靜謐與凄愴。一言以蔽之,「風流」內在地孕有深沉地文化積澱,隨時代的變遷不斷豐富其內涵,並潛在於文學與藝術的各種形式中,強調一定的外在形式美。


從語源的角度來回答這個問題。風流這個詞在日語裡面是「雅」?「雅び」(みやび)。

以萬葉集為例,「ャ(屋?家)」這個詞是建築物的意思,「ミヤ(宮)」是在「ャ」前面冠上了表示尊敬的接頭語「ミ」,被尊敬的人當然是神,還有天皇。把名詞「ミヤ」當作動詞活用就有了上二段動詞「ミヤブ」,它的連用形就是「ミヤビ」,意為宮廷風。天皇住的地方,或者天皇的行宮,即「ミヤコ」。

「ミヤコ」是流行的發源地。住在「ミヤコ」里的人,言行舉止自然而然會帶有「ミヤコ」風(大概可以以現代城市和農村來類比。《伊勢物語》裡面男主人公(在原業平)的談吐言行,完全不是其他人能夠相比的,當然業平本身就是風流美男子w)。隨著都城從明日香遷到藤原,再遷到奈良,「ミヤコ」所有的氛圍和情趣,便是「ミヤビ」之物。在萬葉集中,具有這種「ミヤビ」特性的男人被稱作「ミヤビヲ」(雅び男),「ミヤビ」也成了象徵城市文化的詞語。

那麼「ミヤビヲ」是怎麼樣的男人呢?以下舉和歌一首:

春日なる 三笠の山の 月の舟出づ みやびをの 飲む酒壞(さかづき)に 影に見えつつ

訳:春日にある 三笠の山に 月の船が出た...... みやび男が 飲む杯に 影を浮かべながら。

大意:在春日(地名,奈良市的春日)的三笠山上,月亮(月之船)出來了,倒影浮在風流的男子們喝酒的酒杯中。

三笠山是非常有名的歌枕,具體請看下圖,懶得翻譯了。

把杯中月亮的倒影和酒一起一飲而盡,是多麼風雅的事情啊。「ミヤビヲ」就是像上面的例子里那樣理解風流的男人。參考資料:「萬葉の心を読む」上野誠


『詩人芭蕉說過,所謂風流,是不忘露水寂靜之味。』----《獄門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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