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什麼途徑可以建立一個堅實的、清晰的信仰?

通過什麼途徑可以建立一個堅實的、清晰的信仰,來指引我以後的認識和行為?拜師皈依是否可以較快達到這個目的?求高人指引,我在此先行致謝。


謝邀。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這句可以破除信。

「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

這句可以破除仰。

「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已經患上信仰這種精神疾病的,這句可以治病。


謝謝邀請。

@王曇

我從三個方面回答這個問題吧。

一、如何建立信仰?

二、什麼是道?

三、求法拜師。

一、如何建立信仰?

正確的信仰應該建立在實修實證的基礎上。

例:你想要洗衣服,但你從未用過某品牌的肥皂,於是你想嘗試一下,再你用過之後,你發現這個品牌的肥皂很好用,可以很強效的去污。於是,你在以後的時間裡都經常用這種牌子的肥皂,慢慢的,你就對這個牌子的肥皂就升起了信心。

當有一天朋友想要洗衣服,但不知道該選擇哪個牌子時?你出於信心向他推薦這個品牌。

這就是正信,正確的信仰,這正確的信仰一定要建立在你實際的體驗之後。

例:你從未吃過某品牌的保健品,某一日有人告訴你,這個品牌的保健品如何如何好,講的貌似很有道理,於是你就開始相信,瘋狂的相信,狂熱的執著,然後開始向他人推薦這個品牌的保健品,雖然你沒有吃過,但是你依舊熱切的去推薦。

而且,正因為你沒有吃過,所以你並沒有真正的了解其藥效,於是你在推薦的過程中,開始反覆的誇大。

這就是迷信,沒有親身的體驗,沒有實修實證後,所產生的信心、信仰。

二、什麼是道?

腸有腸道,胃有胃道。

車有車道,行人有行人道。

夫有夫道,妻有妻道;

子女有孝道,兄弟姐妹有悌道;

道德經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人不違地,乃得全安;地不違天,乃得全載;天不違道,乃得全覆;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

道,即自然法則運作的規律。

自然法則的規律是什麼?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如是因,如是果。在菜園中如此,在心中也是如此。

每當我們在心中對他人升起憤怒、憎恨時,當下我們就會受到懲罰。

當情緒升起時,我們當下就會痛苦不堪,失去理智,就如天空飛來了沙塵暴。當情緒平復時,看似一切都過去了,實則只是灰塵落在了地面,痛苦的情緒落在了心的表層。當下一次風暴來臨時,過去積攢的灰塵會一起被吹起,這就是我們不斷看到同一件事情發生而越來越痛苦的原因。

當我們對他人升起善意時,當下我們就會收到自然法則的回饋。就如陽光照下來,令人舒服、愉悅。當陽光不斷積累,自會沖刷掉所有的黑暗與恐懼。

自然的法則不僅僅只有此。

當各歸其位,各盡其責時,也是道。

所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也是道。

道的核心在所有的宗教來說,都是一樣的。但是選擇的路確實不同的。

假如「道」是珠穆朗瑪峰的峰頂,那每個宗教的區別之處就在於,分別從東、西、南、北不同的方向登山。

因為登山的角度不同,所以見到的風景也各不相同。這個風景就是各個教派的教義。

因為登山的方向不同,所以走的路也各不相同。這個路就是修行的方法。

三、求法拜師。

題主的標籤是道教,而我是實修佛法的信徒。我試著從非道教的角度來說說求法拜師的問題吧,題主若有收穫那是最好,若無收穫,還請忽略。

法是什麼?

就佛教而言,在心中升起的所有的念頭都叫做法。升起了惡念,就會遭到惡報,升起了善念,則就會有善報,有念就有報,這就是自然法則運作的規律。

求法,求的是法的指引。這個法,不僅會在我們自己心中升起,也會在世間每一個人心中升起,或許我說了一百句話,有九十九句是廢話,但其中一句可能就符合了自然法則運作的規律。

那這一句話,不就是我們所求的嗎?

一根線,單拿出來就只是一根線,但是用針把線縫到一起時,就能縫成一件衣服。

同樣,法單獨拿出來時,可能就只是一句話。或者一個孝字,但是用無數的法語,組成時,就能變成就一條康庄大道,通往珠穆朗瑪峰峰頂的山道,這條道便是一種方法。

一個人到底適合哪條道路,必須親自到路上走兩步瞧一瞧。當然,若對其中一條路感興趣,那想來也是很好。

就道教而言,了解不多,不敢妄言。

就佛法而言,修行的道路即為:四念處。

至於到哪裡可以學習四念處,這個就不在文章中談了。

求法談完了,說說拜師:

就佛法的四念處修行而言,師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親自走上這條路,親自去實踐。

例:你來到醫院要找醫生,接待人員肯定要問:你是找口腔科醫生、或是腸胃科醫生?你只是說我要找醫生,卻不說你要看什麼病?這能行嗎?

同樣,師父有很多種,你要找大乘還是密宗還是南傳上座部?

你是要找凈土宗還是律宗還是禪宗?

你如果只是一定要先找到師父才開始學習出離痛苦的方法,那就等同於你一定要先找到醫生,再決定要看什麼病一樣,這可行嗎?

對佛法而言,先尋法再拜師是建立在:方法簡單易操作的基礎上。

當然就道教修身而言,完全是另外一個概念,若是沒有師父引導,基本是沒有辦法練習的。

若要想入道教的門檻,還需找一個道教徒來回答。


等你長大了就好了。


我不知道信仰是什麼。

但是我相信命運,但是我仰望大德。

我三歲之前絕大多數的時間是和我外公一起度過的,他是退休的醫生,過去是軍醫,一輩子也算閱歷豐富,年紀大了,就開個小診所,給周圍人方便,幾乎不收費的。他看病,我就經常看著。八九歲時,他去世了,我就堅定了要從醫。

在我初三的時候,我遇到了人生的低谷,父母老師同學似乎都在世界的另一端,後來我接觸了塔羅,我走出了父母給我的傳統教育的束縛。我開始好鬼神之說。

我從小沒什麼朋友,放假就只能呆在家,後來長大些,就一個人去書店閱讀。所以我幾乎閱讀一切類型的書籍。

高中,遇到了一個神神叨叨的中二少年朋友,我們一起玩塔羅,高中三年我也過的不甚順利,總是不會與人交流,但是卻不能阻止同學來找我占卜。那三年我並沒有好好學習,總是沉浸在各種小說里。

最終,還是學了醫,雖然學校不理想。但也算圓夢。學醫的時候,會以很特殊的視角看待生命,看待人。

實習期間,我一個人在外地,每天查房,寫病歷。搶救過病人,也看到過生命流逝。看到過窮人因為病雪上加霜,也看到過富人在醫院好似天堂。看到過種種,卻發現,人力有窮,醫生終究只是醫生。

畢業後,被爸媽送到楓葉國,我高考英語四十三,滿分150。我也不知道父母是怎樣的心態。那也不是一段幸福的經歷。有苦切無處安放。

我打過黑工,跟著福州人做餐館,四五個人擠一間地下室,我送過外賣,凌晨在零下三四十度飄著大雪,開車還有時間限制。

現在,我終於艱難的畢業了,我學的是餐飲,在廚房工作。下班有了時間,我偶爾會倒騰篆刻,會聽歌,會看電影,會跑步,會酗酒。

來楓葉國五年,我喝掉了幾十斤烈酒,其它不計其數。我看過了一千兩百多部電影,讀了各類書籍三四百兆,我長跑從一公里到最多可以堅持15公里。

因為篆刻,我正在練毛筆字,不過剛開始。

這五年我遇到過不少奇葩的朋友,我計劃為他們寫個小說,還在人設和醞釀中,有生之年吧。

時至今日,我有自己的原則,我有自己的審美,我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仍不知道信仰為何物。

其實我反而想問題主,我們是要現有信仰,還是要在不斷的前進中尋找信仰呢?

你的行為我不做評價,那是你的選擇,那有你的認知和年齡的限制。當然我並不認為我就比你站得高,看得遠,我也有我的障。

但是世界這麼廣闊,真的就這麼止步好么?時不我待,為什麼不努力打破現階段的枷鎖,看看外面的世界再決定呢?

望題主有所感悟吧。


謝邀!

我看到的問題標題是這樣的:

通過什麼途徑可以建立一個堅實的、清晰的信仰?

要通過對社會的接觸,對生活的體驗,對世界的思考,對自身的反省。所以孩子,你的路還很長,如果你真的是想要培養出信仰的話。


謝邀。

不偏激不迷信,自尊自信自強。

貧道乃中道協2015年第193號紅頭文件確認身份的道士梁興揚是也,歡迎加入貧道的善信弟子群。

我個人簡介上有群號碼。


看得出,你是一個有追求的人。不過是被所謂的傳統文化毒害了。先提醒你一句,在沒有學習系統的科學方法前,少碰那些東西。

下面開始認真回答你的問題,你在前面說了,覺得缺乏一個信仰,不過信仰也分成很多種。

有的人的信仰就是缺個爸爸,每天燒香,禱告,希望遇到好事,希望神能賜給他食物。

還有人的信仰是希望找個老師,帶著他探索未知或者尋求合理的世界觀。

還有些人的信仰,是奉獻自己,為了周邊的人過的更好。

所以你首先要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麼信仰,是找爸爸,找老師還是找一個心中堅定的目標。下面我轉一段明朝那些事里,王陽明先生的經歷給你,或許對你有幫助。

1905年,日本海軍大將東鄉平八郎回到了本土,作為日本軍事史上少有的天才將領,他率領裝備處於劣勢的日本艦隊在日俄戰爭中全殲俄國太平洋艦隊和波羅的海艦隊,成為了日本家喻戶曉的人物。

由於他在戰爭中的優異表現,日本天皇任命他為海軍軍令部部長,將他召回日本,並為他舉行了慶功宴會。

在這次宴會上,面對著與會眾人的一片誇讚之聲,東鄉平八郎默不作聲,只是拿出了自己的腰牌,示與眾人,上面只有七個大字:

一生伏首拜陽明。

王守仁,字伯安,別號陽明。

成化八年(1472),王守仁出生在浙江餘姚,大凡成大事者往往出身貧寒,小小年紀就要上山砍柴,下海撈魚,家裡還有幾個生病的親屬,每日以淚洗面。這差不多也是慣例了。可惜王守仁先生的情況恰好完全相反。

王守仁家是遠近聞名的大地主,十分有錢,而且他還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祖先——王羲之。是否屬實不知道,但以他家的條件,就算是也不奇怪。

王家的先輩們大都曾經做過官,據說先祖王綱曾經給劉伯溫當過跟班的,最高混到了四品官,後世子孫雖然差點,但也還湊合。而到了王守仁父親王華這裡,事情發生了變化。

成化十七年(1481),十歲的王守仁離開了浙江,和全家一起搬到了北京,因為他家的墳頭冒了青煙,父親王華考中了這一年的狀元。

這下王家更是了不得,王華的責任感也大大增強,畢竟老子英雄兒好漢,自己已經是狀元了,兒子將來就算不能超過自己做個好漢,也不能當笨蛋。於是他請了很多老師來教王守仁讀書。

十歲的王守仁開始讀四書五經了,他領悟很快,能舉一反三,其聰明程度讓老先生們也倍感驚訝,可是不久之後,老師們就發現了不好的苗頭。

據老師們向王狀元反映,王守仁不是個好學生,不在私塾里坐著,卻喜歡舞槍弄棍,讀兵書,還喜歡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寫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有詩為證: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在先生們看來,這是一首荒謬不經的打油詩,王華看過之後卻思索良久,叫來了王守仁,問了他一個問題:

「書房很悶嗎?」

王守仁點了點頭。

「跟我去關外轉轉吧。」

王華所說的關外就是居庸關,敏銳的他從這首詩中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玄妙,他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這個兒子非同尋常,書房容不下他,王華便決定帶他出關去開開眼界。

這首詩的名字是《蔽月山房》,作者王守仁,時年十二歲。這也是他第一首流傳千古的詩作。

此詩看似言辭幼稚,很有打油詩的神韻,但其中卻奧妙無窮。山和月到底哪個更大,這個十二歲的少年用他獨特的思考觀察方式,給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的這種思維模式,後世有人稱之為辯證法。

王華做出了一個不尋常的承諾。當時的居庸關外早已不是朱棣時代的樣子,蒙古騎兵經常出沒,帶著十幾歲的兒子出關,是一件極其冒險的事情。但王華經過考慮,最終兌現了自己的承諾。

不久之後,他就為自己的這個決定追悔莫及。

在居庸關外,年少的王守仁第一次看到了遼闊的草原和大漠,領略了縱馬奔騰的豪情快意,洪武年間的偉績,永樂大帝的神武,那些曾經的風雲歲月,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中。

一顆種子開始在他的心中萌芽。

王華原本只是想帶著兒子出來轉轉,踩個點而已,可王守仁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大吃一驚。

不久之後的一天,王守仁一反常態,莊重地走到王華面前,嚴肅地對他爹說:

「我已經寫好了給皇上的上書,只要給我幾萬人馬,我願出關為國靖難,討平韃靼!」

據查,發言者王守仁,此時十五歲。

王華沉默了,過了很久,才如夢初醒,終於做出了反應。

他十分激動地順手拿起手邊的書(一時找不到稱手的傢伙),劈頭蓋臉地向王守仁打去,一邊打還一邊說:

「讓你小子狂!讓你小子狂!」

王守仁先生第一次為國效力的夢想就這樣破滅了,但他並沒有喪氣,不久之後他就有了新的人生計劃,一個更為宏大的計劃。

王華的腸子都悔青了,他萬想不到,自己這個寶貝兒子還真是啥都敢想敢幹。

也許過段時候,他就會忘記這些愚蠢的念頭。王華曾經天真地這樣想。

也許是他的祈禱產生了效果,過了不久,王守仁又來找他,這次是來認錯的。

王守仁平靜地說道:

「我上次的想法不切實際,多謝父親教誨。」

王華十分欣慰,笑著說道:

「不要緊,有志向是好的,只要你將來努力讀書,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用了,出兵打仗我就不去了,現在我已有了新的志向。」

「喔,你想幹什麼?」

「做聖賢!」

這次王華沒有再沉默,他迅速做出了回復——一個響亮的耳光。

完了,完了,一世英名就要毀在這小子手裡了。

弘治二年(1489),十八歲的王守仁離開江西,帶著他的新婚妻子回老家餘姚,在旅途之中,他認識了一個書生,便結伴而行,閑聊解悶。

交談中,他提出了心中的疑問:

「怎樣才能成為聖賢呢?」

這位書生思慮良久,說出了四個字的答案:

「格物窮理。」

「何意?」

書生笑了:

「你回去看朱聖人的書,自然就知道了。」

王守仁欣喜若狂,他認為自己終於找到了答案。

【聖賢之路】

朱聖人就是朱熹,他追求的是這個世界上最為深邃的秘密。

傳說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神奇的東西,它無影無形,卻又無處不在,輕若無物,卻又重如泰山,如果能夠獲知這一樣東西,就能夠了解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的奧秘,看透所有偽裝,通曉所有知識,天下萬物皆可歸於掌握!

這並不是傳說,而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這樣東西的名字叫做「道」。

所謂道,是天下所有規律的總和,是最根本的法則,只要能夠了解道,就可以明了世間所有的一切。

朱熹的道源自儒家,又叫做「理」,既不是開悟,也不是練習武術,這玩意兒是從書中讀出來的,而且還是能夠拿出去用的,一旦通理,便盡知天下萬物萬事,胸懷寬廣,寵辱不驚,無懼無畏,可修身,可齊家,可治國,可平天下!

此即儒家之道。

上面大致解釋了道的意思,如果某些文言看不大懂的話,也不用去找翻譯了,概括起來,只要你懂得三點就夠了:

一、道是個稀罕玩意兒,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

二、無論什麼職業什麼工種,悟道之後都是有很多好處的。

三、悟道是很難的,能夠悟道的人是很牛的。

也就這樣了,能看明白就行。

說了這麼多,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沒有解決,既然道這麼好,那怎樣才能悟道呢?

如果你有足夠的悟性,就能從中體會到「酒肉穿腸過,佛祖心頭坐」的真意。所謂目中無佛,心中有佛,正是佛法的最精髓之處。

而佛家悟道的唯一途徑,簡單說來就是三個字——靠自己。

朱聖人確實不負眾望,用四個字給我們指出了一條金光大道:格物窮理。

好,現在我們終於回到了起點,和王守仁先生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了,那麼這四個字到底有什麼魔力,又是什麼意思呢?

朱聖人還是很耐心的,他告訴我們,「理」雖然很難悟到,卻普遍存在於世間萬事萬物之中,

理無處不在,而要領會它,就必須「格」。

至於到底怎麼格,那就不管你了,發獃也好,動手也好,願意怎麼格就怎麼格,朱聖人不收你學費就夠意思了,還能幫你包打天下?

那麼「格」到什麼時候能夠「格」出理呢?

問得好!關於這個問題,宋明理學的另一位偉大導師程頤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貫通,終知天理。」

看明白了吧,只要你不停地「格」,用心地「格」,聚精會神地「格」,加班加點地「格」,是會「豁然貫通」的。

那麼什麼時候才能「豁然貫通」呢?

不好意思,這個問題導師們沒有說過,我也不知道,但兄弟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去「格」吧,請你相信,到了「豁然貫通」的時候,你就能「豁然貫通」了。

其實我並不願講這些東西,但如果不講,諸位就很難理解王守仁後來的種種怪異行為,也無法體會他那冠絕千古的勇氣與智慧。

在外面混了一年的王守仁終於回了北京。剛一回來,父親王華就用警惕的眼睛審視著他,唯恐他繼續干那些奇怪的事情,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自己的兒子變了,回家之後除了看書還是看書。

他十分滿意,終於放下了心頭的大石。

王華犯了一個天真的錯誤,因為王守仁讀的只是朱熹的書,他讀書的動機也一如以往——做聖賢。

不久之後,另一件怪事發生了。

王華突然發現,王守仁從書房失蹤了,他怕出事,連忙派人去找,結果發現這位怪人正待在自家的花園裡,看著一枝竹子發獃,一動不動。

他走上前去,奇怪地問道:

「你又想幹什麼?」

王守仁壓根就沒有看他,眼睛依然死盯著那根竹子,只是揮了揮手,輕聲說道:

「不要吵,我在參悟聖人之道。」

王華氣得不行,急匆匆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大叫: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王守仁依然深情地注視著那根竹子,在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他和這根不知名的竹子。

王華不理解王守仁的行為,但是大家應該理解,有了前面的哲學課打底,我們已經知道,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進在聖賢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實在是一件很艱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顧風吹雨淋,不吃不喝,獃獃地看著這個有「理」的玩意兒。

「理」就在其中,但怎麼才能知道呢?

懷著成為聖賢的熱誠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面前守了幾天幾夜,沒有得到「理」,卻得了感冒。

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產生了疑問:朱聖人的話是對的嗎?

這就是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但這絕不僅僅是一個故事,在故事背後,還有著一個人對未知的執著和探索。

王華受夠了自己兒子的怪異行為,他下達了最後通牒,你想研究什麼我都不管,但你必須考中進士,此後的事情任你去做。

王華沒辦法,畢竟他自己是狀元,如果兒子連進士都不是,也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王守仁考慮了一下,認為這個條件還不錯,便答應了,從此他重新撿起了四書五經,開始備考。

聰明人就是聰明人,王守仁確實繼承了王華的優良遺傳基因,他二十一歲第一次參加鄉試,就中了舉人。老爹終於露出了笑臉,打發了前來祝賀的人們之後,他高興地拍著兒子的肩膀說道:

「好小子,明年必定金榜題名!」

可是事實證明,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畢竟是靠不住的,王守仁先生常年累月干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臨考前惡補只能糊弄省級考官,到了中央,這一招就不靈了。

之後弘治六年(1493)和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兩次參加會試,卻都落了榜,鎩羽而歸。

父親王華十分著急,王守仁自己也很沮喪,他沒有料到,自己想當聖賢,卻連會試都考不過,心裡十分難過。

換了一般人,此刻的舉動估計是在書房堆上一大堆乾糧,在房樑上吊一根繩子,再備上一把利器,然後拚命讀書備考。

可惜王守仁不是普通人,他經過痛苦的思索,終於有所感悟,並做出了一個決定。

為了得到父親的支持,他又一次去找父親談話。

「我確實錯了。」

聽到這句話,王華欣慰地笑了:

「以你的天分,將來必成大業,落榜之事無須掛懷,今後用功讀書就是了,下次必定中榜。」

發完了感慨的王華高興地看著自己的好兒子,按照通常邏輯,王守仁應該謝禮,然後去書房讀書,可是意外出現了。

王守仁不但沒有走,反而向父親鞠了一躬說道:

「父親大人誤會了,我想了很久,適才明白,落榜之事本來無關緊要,而我卻為之輾轉反側,憂心忡忡,為此無關緊要之事煩惱不已,實在是大錯。」

王華又一次發懵了,可是王守仁卻毫不理會,繼續說道:

「我以為,書房苦讀並無用處,學習兵法,熟習韜略才是真正的報國之道,今後我會多讀兵書,將來報效國家。」

說完這幾句話後,他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一個禮,飄然而去。

面對著王守仁離去的背影,剛剛反應過來的王華髮出了最後的怒吼:

「你要氣死老子啊!」

王守仁沒有開玩笑,在二十六歲這年,他開始學習兵法和謀略,甚至開始練習武藝,學習騎射。

當然了,最終他還是給了自己老爹幾分面子,四書五經仍舊照讀,也算是對父親的些許安慰。

就在這日復一日的學習中,王守仁逐漸掌握了軍事的奧秘和非凡的武藝,此時武裝他頭腦的,再不僅僅是四書五經、聖人之言。文武兼備的他已悄悄地超越了很多人,對於他們而言,王守仁已經變得過於強大。

就這麼過了兩年,半工半讀的王守仁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三次會試,這一年他二十八歲。

要說這位王守仁的智商真不是白給的,他這麼瞎糊弄三年,竟然還是中了榜,而且據他父親調查,原先他的卷子本來被評為第一名,可是有人走了後門(招生黑幕),一下把他擠到了二甲。

不過這也無所謂了,王守仁總算是當了官,沒給他老爹丟臉,可惜他沒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建設部),但根據工作日誌記載,王守仁不算是個積極的官員,他從來都不提什麼合理化建議,也不當崗位能手,卻認識了李夢陽,整天一起研究文學問題。

這是一種令人羨慕的生活,但在光鮮的外表下,王守仁的痛苦卻在不斷地加深。

他的痛苦來源於他的追求,因為他逐漸感到,朱聖人所說的那些對他似乎並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狽不堪,卻毫無收穫。

而一個偶然的事件讓他發現,在朱聖人的理論中,存在著某些重大的問題。

這裡先提一下朱聖人理論中最為重要的一個觀點,說起來真可謂是家喻戶曉,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慾」,這句話在實際生活中的運用則更為著名——「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朱聖人的結論是,要用客觀世界的「理」,去對抗主觀人心的「欲」,而這才是世界的本原。

通俗地說就是,為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犧牲人的所有慾望,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慾望。

這是一個對後世產生了極大(或者說極壞)影響的理論,到了明代,這套理論已經成為了各級教育機構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級官僚們的行為法則和指導思想,在那個時候,朱聖人的話就是真理,沒有多少人敢於質疑這套理論。

可是王守仁開始懷疑了,這源於一件事情的發生。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調到了刑部(司法部),當時全國治安不好,犯罪率很高,大案要案頻發,他便從此遠離了辦公室的坐班生活,開始到全國各地出差審案。

但是審案之餘,王大人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四處登山逛廟找和尚道士聊天,因為他「格」來「格」去,總是「格」不出名堂,只好改讀佛經道書,想找點靈感。

不久之後,他到了杭州,在這裡的一所寺廟中,他見到了一位禪師。

據廟中的人介紹,這位禪師長期參佛,修行高深,而且已經悟透生死,看破紅塵,是各方僧人爭相請教的對象。

王守仁即刻拜見了禪師,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啟示。

可是他失望了,這位禪師似乎沒有什麼特別,只是與他談論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經禪理,他慢慢地失去了興趣。而禪師也漸漸無言,雙方陷入了沉默。

在這漫長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個念頭。

他開口發問,打破了沉寂。

「有家嗎?」

禪師睜開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親尚在。」

「你想她嗎?」

這個問題並沒有得到即刻的回應,空蕩蕩的廟堂又恢復了寂靜,只剩下了窗外凌厲的風聲。

良久之後,一聲感嘆終於響起:

「怎能不想啊!」

然後禪師緩緩地低下了頭,在他看來,自己的這個回答並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

王守仁站了起來,看著眼前這個慚愧的人,嚴肅地說道:

「想念自己的母親,沒有什麼好羞愧的,這是人的本性啊!」

聽到這句話的禪師並沒有回應,卻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他莊重地向王守仁行禮,告辭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裝,捨棄禪師的身份,還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母親。

寺廟的主持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上門求佛的人竟然把自己的禪師勸回了家,要讓他再待上幾天,只怕自己這裡就要關門了,便連忙把王大人請出了廟門。

王守仁並不生氣,因為在這裡,他終於領悟了一條人世間的真理:

無論何時,何地,有何種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會被泯滅的,它將永遠屹立於天地之間。

【轉折】

正是從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識到:朱熹可能是錯的。

他開始明白,將天理和人心分開是不對的,人雖然有著種種的慾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強行用所謂的天理來壓制絕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並不知道,經過十幾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經在無意識中突破了朱聖人的體系,正向著自己那宏偉光輝的目標大踏步地前進。

哲學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個只會整日空想漫談的人,他有著強烈的正義感和勇氣。南京的言官戴銑上書被廷杖,大家都上書去救,由於劉瑾過於強勢,很多人的奏摺上都只談從寬處理,唯獨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還在奏章中頗有新意地給了這位司禮監一個響亮的稱呼——權奸。

劉瑾氣壞了,在當時眾多的上書者中,他特別關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還把他貶為貴州龍場驛的驛丞。

這個職位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貴州龍場招待所的所長。龍場就在今天的貴州省修文縣(貴陽市管轄)境內,在改革開放的二十一世紀,那地方都還算不發達地區,在明代就更不用說了,壓根就沒什麼人,那裡的招待所別說人,連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個六品主事,結果一下子變成了王所長,那麼龍場招待所所長是幾品呢?

答案是沒品。也就是說大明國的官員等級序列里根本就沒這一號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級公務員隊伍了。

於是,天資聰慧、進士出身的王哲學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可這還沒完,還有一場更為嚴峻的生死考驗在等待著他。

劉瑾是一個辦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絕的人,他罷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卻並不肯就此甘休,為了一解心頭之恨,他特地找來了殺手,準備在王守仁離開京城赴任途中幹掉他。

這一招確實出人意料,一般說來很難防備,可惜劉瑾並不真正了解王守仁。這位兄台雖然平日研究哲學,每天「格」物,看起來傻乎乎的,其實他還有著另外不為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從小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他應該算是個人精,連他那考上狀元的爹都被折騰得無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劉瑾就更不是他的對手了。

他早就料到劉瑾不會放過他,便在經過杭州時玩了一個把戲,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丟進了錢塘江,為了達到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目的,王哲學家做戲也做了全套,還留了封遺書,大意是我因為被人整得很慘,精神壓力太大,所以投江自盡了。

這一招很絕,殺手們聽說這人已經自盡,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連杭州的官員們也信以為真,還專門派人在江邊給他招魂。

而與此同時,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經流竄到了福建,他雖然保住了命,卻面臨著一個更為麻煩的問題——下一步怎麼辦?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貴州,想來想去也沒出路,看來只能繼續流竄當盲流了。

可盲目流動也得有個流動方向才行,往南走,還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因為在這裡他遇到了一個老朋友。他鄉遇故知,王守仁高興之餘,便向對方請教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的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給了他一個天才的建議:

「還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識)

於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參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緊張的注視下,算卦的結果出來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別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願意去貴州,便選定了另一目的地——南京。

此時他的父親王華正在南京做官,而且還是高級幹部——吏部尚書。但王守仁此去並非是投奔父親,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為他已經在中央掛了號,稍有不慎,可能會把父親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只是因為還有一件事情沒有了結。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傳統古板的讀書人,他並沒有什麼偉大的夢想,只希望兒子能夠追隨自己的足跡,好好讀書做人,將來混個功名,可現實是殘酷的,自己從小胡思亂想就不說了,十幾年都沒讓他消停過,好不容易考中了個進士,現在還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經沒有了,要想避禍,看來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隱居,但在這之前,必須給父親一個交代。

於是他連夜啟程趕往南京,見到了他的父親。

見到兒子的王華十分激動,他先前以為兒子真的死了,悲痛萬分,現在見到活人,高興得老淚縱橫,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不斷地抹著眼淚。

王守仁則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語氣向父親致歉:

「我意氣用事,把功名丟了,對不起父親大人。」

可是他聽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意外的答案:

「不,這件事情你做得很對。」

王守仁詫異地抬起頭,看著欣慰頷首的父親,他這才明白,那個小時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親,是一個善良寬容的人。

經過與「劣子」長達十餘年的不懈「鬥爭」,王華終於了解了兒子的本性和追求,他開始相信,這個「劣子」會成就比自己更為偉大的事業,他的未來不可限量。

父子交談之後,王華問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王守仁嘆了口氣:

「我在這裡只會連累父親,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個地方隱居。」

這看來已經是唯一的方法,但王華卻搖了搖頭。

「你還是去上任吧。」

上任?到哪裡上任?去當所長?

「畢竟你還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於你,你就有責任在身,還是去吧。」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個負責任的人。

就這樣,拜別了父親,王守仁帶領著隨從,踏上了前往貴州龍場驛站的道路。在那裡,他將經受有生以來最沉重的痛苦,並最終獲知那個秘密的答案。

【悟】

王所長向著他的就職地前進了,由於他的父親是高級幹部,所以多少還給了他幾個隨從下人陪他一起上路,但這些人並不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兒子去就任官職。

這麼好的差事大家積極性自然很高,一路上歡歌笑語不斷,只有王守仁不動聲色,因為只有他知道要去哪裡,去幹什麼。

走著走著,隨從們發現不對勁了,好地方都走過了,越走越偏,越走越遠,老兄你到底要去哪裡啊?

王守仁還是比較實誠的,他說了實話:

「我們要去貴州龍場。」

隨從們的臉立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義了,那裡平時可是發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對著隨從們的竊竊私語,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們不願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著猶豫不決的隨從,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陽之下,王守仁那孤獨的身影越來越遠,突然,遠處傳來了王守仁的大聲吟誦:

「天下之大,雖離家萬里,何處不可往!何事不可為!」王守仁大笑著。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義情懷是值得欽佩的,可是真正說了算的還是革命現實主義。當他來到自己的就職地時,才真正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地方叫做龍場——龍才能住的場所。

此地窮山惡水,荊棘叢生,方圓數里還是無人區,龍場龍場,是不是龍住過的場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待的地方。

而不久之後,王守仁就發現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驛站。

當他來到此地,準備接任驛站職位的時候,只看到了一個老弱不堪的老頭,他十分奇怪,便開始問話:

「此地可是龍場?」

「回王大人,這裡確是龍場。」

「驛丞在哪裡?」

「就是我。」

「那驛卒(工作人員)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沒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麼會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規定,這裡應該是有驛卒的!」

老頭雙手一攤:

「王大人,按規定這裡應該是有的,可是這裡確實沒有啊。」

看著眼前這個一臉無辜的老頭,王守仁無可奈何地癱坐在地上。

想到過慘,沒想到會這麼慘。

要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老頭交接完走後沒多久,又折轉了回來:

「王大人,如果你在這裡碰到了漢人,那可千萬要小心!」

「為什麼?」

「這裡地勢險惡,要不是流竄犯,或是窮凶極惡之徒,誰肯跑到這裡來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這個就不用操心了,他們除了時不時鬧點事,燒個房子外,其餘時間是不會來打擾王大人的,他們的問題基本都是內部解決。」

「為什麼?」

「因為他們不懂漢話啊!」

王守仁快暈過去了,他終於明白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局面。

老頭走了,臨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溫暖人心」的話: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麼事,記得找個人來告訴我一聲,我會想法給大人家裡報信的。」

好了,王所長,這就是你現在的處境,沒有下屬,沒有官服,沒有編製,甚至連個辦公場所都沒有,你沒有師爺,也沒翻譯,這裡的人聽不懂你說的話,能聽懂你說話的人都不是什麼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終於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經的富貴與美夢都已經破滅,現在他面對著的是一個人生的關口。

堅持,還是退卻?

王守仁捲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隨從們,開始尋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長住在這裡,必須修一所房子。

然後他親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當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語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得到他們的認同,讓他們住在自己的周圍,開設書院,教他們讀書寫字,告訴他們世間的道理。

當隨從們苦悶不堪、思鄉心切的時候,他主動去安慰他們,分擔他們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動做出了選擇。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面對著一切的困難和痛苦,仍然堅定前行,泰然處之的人,才有資格被人們稱為聖賢。

王守仁已經具備了這種資格。

但是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沒有找到答案——「理」。

必須找到,並且領悟這個「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為了衝破這最後的難關,他製造了一個特別的石槨,每天除了幹活吃飯之外,就坐在裡面,沉思入定,苦苦尋找「理」的下落。

王守仁在痛苦中掙扎著,一切都已失去,「理」卻依然不見蹤影。

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處?「理」在何處?!

王守仁陷入了極度的焦慮與狂躁,在這片荒涼的山谷中,在這個死一般寧靜的夜晚,外表平靜的他,內心正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

答案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忽然,一聲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間山谷的寧靜,聲震寰宇,久久不絕。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終於在他人生最為痛苦的一瞬獲知了秘密的答案。

此一瞬已是永恆。

我歷經千辛萬苦,虛度十九年光陰,尋遍天涯海角,卻始終找不到那個神秘的「理」。

現在我終於明白,原來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如此明了,如此簡單,它從未離開過我,只是靜靜地等待著我,等待著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

我竟如此的愚鈍啊,天地聖賢之道並非存於萬物,也無須存於萬物,天人本是一體,何時可分?又何必分?

隨心而動,隨意而行,萬法自然,便是聖賢之道!

存天理,去人慾?

天理即是人慾。

這是載入史冊的一瞬,幾乎所有的史書都用了相同的詞語來描述這一瞬——「頓悟」,中華文明史上一門偉大的哲學「心學」就此誕生。

王守仁成功了,歷史最終承認了他,他的名字將超越所有的帝王,與孔子、孟子、朱子並列,永垂不朽。

恭喜你,王守仁先生,可是也就到此為止了,生活是很現實的,悟道讓人興奮,但你還是早點洗了睡吧,因為明天一早,你還要拿起鋤頭去耕你那兩塊破地,哲學是偉大的,是重要的,但你應該清楚,吃飽飯才是最大的哲學。

悟道之後的王守仁老老實實地在山區耕了兩年地,在耕地期間,他發展了自己的哲學,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山區哲學家,當時貴州教育局的官員們經常請他去講課,還有人專門從湖南跑來聽他的課。

正德五年(1510),王守仁終於等到了出頭的一天,他被任命為廬陵知縣,即將上路赴任。

整整三年,這是王守仁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三年,在這裡,他獲知了秘密的答案,也擁有了無盡的力量和智慧。

王所長變成了王縣令,終於可以大張旗鼓地幹活了,可剛過了七個月,他就奉命去南京報到,成為了刑部主事。刑部的椅子沒有坐熱,他又被調到了北京,這次是吏部主事,然後是南京太僕寺少卿,南京鴻臚寺卿。

而到了正德十一年(1516),他竟然當上都察院高級長官左僉都御史,奉命巡撫江西南部。

翻身了,這回徹底翻身了,短短六年,他從沒有品的編外人員一晃成為了三品大員,實在是官場上的奇蹟。

可是官場上是不存在奇蹟的,他能夠在仕途上如此順利,是因為有兩個人在暗中支持他。

這兩人一個是楊一清,另一個是兵部尚書王瓊。

楊一清曾經見過王守仁,多年江湖打滾的經驗告訴他,這個人是難得的奇才,是可以挑大樑的,所以他對此人一直十分關注,刻意提拔。

而另一個王瓊就更有意思了,這個人名聲很差,擅長拍馬屁,拉關係,他和錢寧、江彬的關係都很好(錢寧和江彬是死對頭),常常為正人君子所不恥。

然而他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

壞人拍馬屁是為了做壞事,好人拍馬屁是為了干實事。所以在王瓊那裡,馬屁只是一種技術手段,和人品問題沒有關係。

王瓊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權,頒布了很多有利於國家的政策,並廢除了許多不合理的制度,而他每次提出建議,總是能夠獲得批准。

因為管事的錢寧和江彬都是他的哥們,兄弟的奏摺自然是第一時間簽字蓋章的。

而他第一次看到王守仁的時候,就用一句話表達了自己的感想:

「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

他充分運用了權力,破天荒地連續破格提拔王守仁,不理會別人的嘲諷和猜測,因為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守仁正式到達江西,開始履行巡撫的職責。可到了這裡他才發現,情況和想像的有很大不同。

原來王瓊任命他的時候,私下說是安排下基層鍛煉,轉轉就行了,然而王守仁到地方一看,才發現他的轄區當時正盛產一種特產——土匪。

王守仁終於醒悟了,臨走時王瓊那老奸巨滑的面孔和奇怪的笑容立刻浮現在他的眼前。

尚書大人,你真不夠意思啊。

但是哲學家王守仁是不怕困難的,當年在貴州種田扶貧都不怕,還怕打土匪么?

可慢慢他才發覺,這幫土匪絕不是那麼簡單的。

他們不但人多勢眾,而且作戰勇猛,消息靈通,更為可怕的是,在他們的背後,似乎有一股強大勢力在暗中支持。

王守仁看出了這一點,他沒有倉促出兵,而是仔細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戰例,終於發現了一個十分奇怪的巧合:那就是每次官兵出擊,不是撲空就是中埋伏。很少能夠展開作戰。

土匪怎麼可能知道官兵的行動?答案只有一個——卧底,在官府中有土匪的卧底。

王守仁決定解決這些人。

不久之後,他突然發布命令,表示最近要集中兵力剿滅土匪,來一次突然行動,要各軍營做好準備。

然而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很久,卻沒有得到開戰的命令,與此同時,身邊的一些同事突然失蹤,之後又被放了回來,而且個個神色慌張,怎麼問也不開口。

這是王守仁的詭計,他先放出消息,然後派人盯住衙門裡的各級官吏,發現去通風報信的就記下,回來後全部秘密逮捕。但他最高明的地方在於,這些人他一個也不殺,而是先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再問清楚他們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員,聊幾句諸如「希望你的母親、子女保重身體,我們會經常去探望」之類的威脅性語言。

軟硬兼施之下,這些人乖乖答應當官府的卧底,成為了雙面間諜。這下子土匪們就抓瞎了,很多頭目就此被一網打盡。

王巡撫卻意猶未盡,他決心把這場「江西剿匪記」演到底,拿出了絕招——十家牌法。

所謂「十家牌法」,通俗點說就是保甲連坐,十家為一個單位,每天輪流巡邏,如果出了什麼事情,大家就一起完蛋。這一招實在太狠了,搞得本地土匪過年都不敢回家,只能躲在深山裡一邊啃樹皮一邊痛罵王守仁。

土匪也是有尊嚴的,他們再也無法忍受了,軟的不行就來硬的!與其被王大人玩死,還不如起來拚一拚。

可惜王大人實在是一個軟硬不吃的人。

可憐的土匪們不會知道,王守仁先生通常被後世人稱為「四家」:偉大的哲學家、軍事家、政治家、文學家。

這四個稱謂他都當之無愧。

所謂軍事天才,就是不用上軍校,拿一本盜版孫子兵法也能打仗的人,王守仁就屬於這一類型,他不但會打仗,還打出了花樣。

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兩個字形容——詭異。

別人打仗無非是敵進我退,敵退我追,兵多就打,兵少就跑。王哲學家卻大大不同,他從來不與敵人正面交鋒,從來都是聲東擊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經常搞得敵人暈頭轉向。

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罷了,有意思的是,這位仁兄還有個不合常理的習慣,即使兵力再少,他也敢出戰,士兵不夠他就玩陰的,什麼挖坑打埋伏,那是家常便飯,更為奇怪的是,即使他佔據絕對優勢,把對手圍得如鐵桶一般,也從不輕易發動進攻,如果時間允許,總要餓他們個半死不活,誘使對方突圍,鑽入伏擊圈,才開始發動總攻。

基本上這幾招一路下來,神仙也會被他整死的。

公正地講,在日常生活中,王巡撫確實是一個正直忠厚的老實人,可到了戰場上,他就會立馬變得比最奸的奸商還奸,比最惡的惡霸還惡。

江西的土匪們很快就要面對這位王大人了,真是一群苦命的人啊。

土匪們很快結成了同盟,集合兵力準備和王大人拚命,王守仁的手下有些擔心,勸他早作準備,王守仁卻滿不在乎:

「一起來就一起收拾好了,也省得我去找他們,有啥可準備的?」

土匪們也聽說了這句話,他們雖感覺自己的人格尊嚴沒得到承認,比較生氣,但這也同時說明王守仁輕視他們,暫時不會動手。對他們而言,這是一個很好的準備時機。

其實土匪朋友們應該記住一個真理,在戰爭時期,王守仁先生說的話,是要反過來理解的,否則你被他賣了還要幫著數錢。

就在他們躲在深山中休養生息的時候,王守仁突然調集軍隊主力大舉進攻,土匪們措手不及,被堵在了贛南山區,全部都被包了餃子。

王守仁包圍了他們之後,卻突然不動彈了,一直置之不理,彷彿這事就不是他乾的,土匪們急得不行,糧食也不夠吃了,是打是抓您表個態啊!

沒辦法了,逼上絕路的土匪們準備突圍了。

可他們剛向包圍圈發起衝鋒,後路卻突然出現大批人馬,退路隨即被切斷,他們又一次掉進了王守仁設置已久的陷阱,很快被打得潰不成軍。大部投降,小部逃竄。

經過這一仗,王守仁真出了大名了,那些逃回去的人又大肆宣傳,說王巡撫長了八個腦袋,九條胳膊,厲害得沒了邊,於是剩下的土匪們一合計,這個閻王是惹不起了,不如先服個軟,暫時招安,反正你老王總是要走的,到時候再鬧也不遲。

就這樣,土匪頭們手牽手、肩並肩地到了巡撫衙門,表示願意服從政府管理,改當良民。

其實這一招倒也不壞,可到王大人那裡,實在是過不了關的。

因為王大人有一個好習慣——查檔案。在剿匪之前,這些人的老底他早摸得一清二楚,真心假意他心裡有數。

土匪們看到王大人以禮相待,都十分高興,以為糊弄過去了,可是沒過兩天,王大人突然發難,殺掉了其中幾個人,而這幾個人都是曾經受過朝廷招安的,這種老痞子,王守仁是不感興趣的。

殺雞給猴看,這一招用出來,就沒什麼人敢動了,於是假投降就變成了真投降。

就這樣,煩了朝廷十幾年,屢招不安,屢打不平的江西土匪被徹底掃平了,王守仁先生在幾個月的時間裡,連打帶拉,連蒙代騙,終於解決問題。

江西剿匪記在明代歷史上並不起眼,但對於王守仁而言,卻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要知道大凡歷史上干哲學這行的,一般都滿足兩個條件,第一智商要過剩,弱智白痴是禁止入內的(大智若愚者除外),第二必須是吃飽了沒事幹(飯都吃不飽還搞啥哲學)。

哲學有這麼高的門檻,是因為它是世間一切科學的基礎,如果你夠厲害,理論上是什麼學科都可以搞得定的。

別人我不敢說,至少王守仁先生是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哲學家,而這幫贛南土匪們正好為他提供了另一個機會——突破的機會。

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王守仁終於發現光懂得哲學是不夠的,整天談論「心學」並沒有什麼效果,「心學」並不能打跑土匪,他隱約地感覺到,要想理論聯繫實際,成功立業處事,還需要另一樣神秘的工具。

經歷了荒山野嶺的荒涼,無人問津的落寞、曾經悟道的喜悅後,王守仁又一次來到了關口,在江西的兩年,由於遍地土匪,他只能四處出差專職剿匪,沒有時間去研究他的哲學。

上天沒有虧待王守仁,正是在這金戈鐵馬、烽火連天的兩年中,王守仁逐漸找到了這樣工具,並且熟練地掌握了它。

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其實這個問題說穿了,就是一個理論和實踐的問題,有人認為知易行難,懂得理論是容易的,實踐是很難的,有人認為知難行易,領悟道理很難,實踐很容易。

此刻王守仁站了出來,他大聲喊道:

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實際運用也是重要的!

四百年後,有一個年輕人看到了這句話,佩服得五體投地,以此作為自己的終身行為準則,並據此改名——陶行知。

領悟了「知行合一」的王守仁不再空談理論和哲學,因為殘酷的現實讓他明白,光憑說教和四書五經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要讓土匪放下手中的刀,最好的方法是用火槍。

懷揣著這種理念,王守仁即將迎來自己人生中最為艱難的考驗。

對這些土匪,他一直十分納悶,既不經看,也不經打,如此的一群廢物,怎麼就敢如此囂張搞規模經營呢,而在訊問土匪時,他終於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寧王朱宸濠。

毫無疑問,這些土匪的背後或多或少地有著朱宸濠的影子,身為一個藩王,卻去和強盜打成一片,總不能理解為深入群眾吧。

知縣拉關係是想升知府,侍郎拉關係是想當尚書,藩王拉關係是想……

於是王守仁很快找到了答案,唯一的可能的答案。

問題嚴重了,他立刻跑去找孫燧。

孫燧,時任江西巡撫,浙江餘姚人,不但是王守仁的老鄉,也是他同朝為官最好的朋友。

當時的王守仁只是江西南部(贛南)巡撫,且主要任務就是剿匪,這麼大的事情,他沒法拍板當家,只能找孫燧。

然而當他跑到巡撫衙門,找到孫燧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這件事情後,卻只換來了一個奇怪的反應。

孫燧是苦笑著聽他說完的,然後他嘆了一口氣,只說了一句話:

「兄台你現在才知道?」

這下輪到王守仁傻眼了。

正德十年(1515)十月,河南布政史孫燧接到了一份命令,中央決定提升他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這本是一件好事,但孫燧卻高興不起來。

因為後面還有一個任命——派江西巡撫。

江西,對當時的朝中官員來說,是一個死亡之地。

就在幾年前,江西巡撫王哲光榮上任,可沒多久,他竟突然離奇死亡了,朝廷派董傑接替他的位置,才過了八個月,董傑兄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後任的兩位巡撫還沒幹到一年,就自動收拾包裹回來了,寧可不做官,也不在那裡住。

其中奧妙朝廷的高級官員都心知肚明,卻不出聲。

收了人家的錢,自然不好出聲。

可是江西不能沒有人去,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孫燧有仇,竟然推薦了他。孫燧就這樣被推到了懸崖邊上。

然而孫燧回答:「我去!」

他叫來了自己的妻子,跟他交待自己的後事,妻子嚇得不行,問他是怎麼回事。孫燧只是嘆氣說道:

「這次我要死在那裡了。」

「既然如此,那咱不當這個官,不去還不行嗎?」

「國家有難,自應挺身而出,以死報國,怎能推辭!」孫燧義正言辭地這樣回答。

他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安置好家人,告別妻子,帶著兩個書童,就此踏上不歸路。

到江西後,他卻十分意外地受到了寧王的熱烈歡迎,送錢送物不說,還時常上門探訪,可謂熱情之至。

但孫燧拒絕了,他還了禮物,謝絕探訪。這是因為他很明白,拿了人家的東西,就要給人家辦事。而寧王要辦的事情叫做謀反,現在收了東西,將來是要拿腦袋去還的。

然而之後不久,他就發現身邊的人都在監視著自己,無論他幹什麼事情,寧王總是會預先知道,有時還會故意將他在某些秘密場合說過的話透露出來。甚至他的住處也時常有可疑人員出沒。

面對這一切,孫燧並沒有屈服,他依然毫無畏懼地留在了這裡。

因為留在這裡,是他的職責。

看著這麼個軟硬不吃的傢伙,寧王十分頭疼,無奈之下只能出暗招,他派人給孫燧送去了四件東西——棗、梨、姜、芥。

看到這些東西的孫燧笑了,他知道了寧王的意思——早離疆界。

之後的事情就出乎寧王的意料了,孫燧十分大方地吃掉了這些特殊的「禮品」,卻一點也不動窩。

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中,孫燧獨自堅持了四年,而現在,他終於有了一個戰友——王守仁。

可這二位一合計,才發現他們根本沒有勝算,說起來兩人都是巡撫,卻都是空架子,王守仁手上也沒有兵,因為明代規定,巡撫並無兵權,需經過中央審批,方可動用,王大人平日手下只有幾個民兵組織,抓扒手維持治安也還湊合,哪裡能去打仗?

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組織,可組織也沒辦法,二位同鄉又陷入了無言的彷徨中。

孫燧和王守仁不知所措的時候,寧王卻正幹得起勁。

王守仁與孫燧的曖昧關係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對這兩個人,他一直十分頭疼,孫燧就不說了,王守仁他也是久聞大名,將來一旦動手,此二人將是最強大的敵手。

應該想個辦法解決他們了。

但目前是造反的最關鍵階段,畢竟是兩個巡撫,如果私下派人黑了他們,恐怕要出亂子,可要是放任不管,又似乎不太妥當。

此時,劉養正卻提出了一個疑慮,打斷了朱宸濠的思索。

「如果他們把這裡的情況上奏朝廷怎麼辦?」

朱宸濠看著擔憂的劉養正,突然笑了:

「這個問題你不用擔心。」

說話之間,他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

「你去找人通知孫燧和王守仁,我要和他們見一面。」

孫燧和王守仁也正在商量著對策,在對目前態勢進行仔細分析後,王守仁得出了一個我方前景的科學預測——死路一條。

孫燧十分同意這個觀點。

皇帝是不能指望了,朱厚照兄也沒工夫搭理這些事情,能給皇帝遞話的那幾個寵臣,如果沒有錢是打不通關係的。而根據最新消息,擁有兵權的江西鎮守太監也已經被朱宸濠收買。

現在是徹底的「三沒有」狀態,沒有兵,沒有將,也沒有人管。四周都是朱宸濠的人,天羅地網,無所遁形。

這種情形在兵法里有一個特定的稱呼——「絕地」。

「那就向朝廷內閣直接上書吧。」王守仁提出了似乎唯一可行的建議。

然而孫燧搖了搖頭,反問了一句:

「有用嗎?」

自從朱宸濠招兵買馬以來,從言官、御史到各級地方官員,告他的人數不勝數,可沒一個人能夠告倒他。

為什麼?

除了有寵臣錢寧保他之外,內閣中的那個人和他也有著扯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對於那個人,王守仁並不陌生,他明白孫燧的意思。

唯一的一條路似乎也不通了,王守仁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一個想法:

「還是寫封書信送到朝廷去吧。」

孫燧有點不耐煩了:

「不是告訴過你沒用嗎?」

「你誤會了,不是給內閣,而是送給另一個人的。」

王守仁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只是要一樣東西而已。」

朱宸濠的使者到了,他通知兩人,朱宸濠邀請他們吃飯,務必賞光。

王守仁和孫燧對視一眼,立刻答應了。

這次宴會的日期大致在正德十四年(1519)的四五月間,距離最後日期的到來已經很近了,雙方將在這場宴會上展開撕破臉前的最後一場交鋒。

出人意料的是,宴會是在和睦的氣氛中開始的,朱宸濠似乎也不想談其它問題,只是關心地問王守仁是否習慣這裡的生活,是否缺少生活用品等等,王守仁作了得體的答覆,但他並沒有放鬆警惕,因為他知道,這場宴會絕不會如此簡單。

果然,不久之後,朱宸濠還是發難了。

他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說道:

「皇上總是出巡,國事也不怎麼理,如此下去怎麼得了啊。」

王守仁愣住了,這是一句很犯忌諱的話,朱宸濠竟然公開說出來,莫非是想攤牌?

可還沒等到他反應過來,旁邊一個人突然站起來,厲聲說道:

「世上難道沒有湯武嗎?」

這句話實在太要命了,王守仁立刻轉身,尋找發言人,然後他發現了滿面怒氣的退休侍郎李士實。

話說到這個份上,不能不還擊了。

王守仁紋絲不動地坐著,平靜地接了句:

「湯武再世也需要伊呂。」

幕後人物終於出場了,朱宸濠接著回答:

「湯武再世,必定有伊呂!」

王守仁還是那副平靜的表情:

「有伊呂,還怕沒有伯夷叔齊嗎?」

聽到這句話,朱宸濠漲紅了脖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段不太容易理解的對話,我來解釋一下,他們談論的湯武等人都是商代的著名人物,這裡就不一一介紹了。這段話用我的語言來翻譯,大概是這個樣子。

「世上沒有敢造反的人嗎?!」

「有造反的人也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此處意思是你李士實沒有什麼能力。

「有人敢造反,就一定會有得力的幫手!」

「即使你有得力的幫手,但國家一定會有忠臣!」

大意翻譯完畢,換到今天,這樣說話的人應該被拉出去修理一頓。

宴會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雙方都不發一言,以沉默互相對抗。

此時,孫燧突然站了起來,對朱宸濠的熱情款待道謝。

大家都如釋重負,王守仁趁機提出道別,這場劍拔弩張的宴會就此結束。

朱宸濠本想借著這次宴會摸摸王守仁的底,他基本達到了目的。

而王守仁和孫燧卻在宴會上感受到了濃厚的殺意,他們已經感到,反叛的刀鋒正向他們不斷迫近。

之後環境變得更為惡劣,來歷不明的人開始在街頭成群結隊地出現,拿著刀劍招搖過市,地方官員都睜一眼閉一眼,誰也不去管。王守仁和孫燧則成為了重點保護對象,他們的住所周圍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嚴密監視。

就在這日漸恐怖的環境中,王守仁終於等到了他要的東西。

不久之前的那封神秘的信,朝廷內的接收人並不是內閣,而是兵部尚書王瓊。

在信中,王守仁向自己的老上級只要了一樣東西——旗牌。

旗牌是明代的一種制度規定,這裡就不多說了,我們只介紹一下它的作用——調兵。

王守仁之前征討土匪時曾經拿過旗牌,之後又還了回去,也算是有借有還,但這不是王守仁的品德好,其實他老兄不想還,可是又不得不還。

因為明代的朝廷絕不允許地方擁有軍事力量,所有的軍隊都要統一聽從國家中央指揮。

但眼下這個環境,寧王造反只是個時間問題罷了,一旦事發,沒有準備,大家只能一起完蛋。

所以王瓊破例給了王守仁使用旗牌的權力,寧王實在太可怕了,寵臣中有人,內閣中也有人,朝中大臣很多都收過他的錢。而王守仁和孫燧什麼都沒有。

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幫助,剩下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得到許可,拿了旗牌的王守仁十分高興,他興奮地跑去找孫燧。

可當他來到巡撫衙門時,告訴孫燧這個消息時,他的這位同鄉不但沒有絲毫喜悅,反而端正地整理了身上的官服,說出了一句王守仁做夢也想不到的話:

「你還是離開這裡吧。」

王守仁呆住了,他正想說點什麼,孫燧卻擺了擺手,說出了他必須離去的緣由。

「那樣東西(旗牌)現在還沒用。」

王守仁恍然大悟。

他們不過是兩個小小的巡撫,對方卻是藩王,總不能自己先動手吧,所以現在這玩意還不能用。

現在不能用,那什麼時候能用呢?

很簡單,寧王謀反的時候就能用了。

謀反不是搭台唱戲,到了那個時候,不肯屈服的孫燧必定是第一個被害者。

王守仁徹底明白了,孫燧的意思是,他將在這裡留守,直到寧王殺掉他為止。

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才是可以使用旗牌的時候,逃出生天的王守仁將拿起這件工具,起兵反抗,平定叛亂。

孫燧抱著必死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給了王守仁,因為他相信王守仁一定能夠完成平叛的重任。

他所要做的只是從容赴死。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這似乎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我是國家委派的江西巡撫,這裡就是我的職責所在,死也要死在這裡!」

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麼,他理解,也尊重孫燧的這種選擇。

他整好衣冠,鄭重地向孫燧作揖行禮,然後大步離去。

對著王守仁那漸行漸遠的身影,孫燧大聲說出了他此生最後的祝願:

「伯安(王守仁字伯安),珍重!」

王守仁聽到了這句話,卻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要報答這個勇敢無畏的人,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驚變】

孫燧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為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朱宸濠他決心造反了。

但在此之前,必須先解決孫燧這個令人頭疼的人物。

所以他特地選定了謀反的日期——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這一天孫燧和巡撫衙門的官員將要到王府祝賀他的壽辰。而那時,將是動手的最好時機。

這天,孫燧帶著他的巡撫班子來到了寧王府,然而一進府內,他就大吃一驚。

因為在祝壽的會場,除了來賓外,竟然還有另一群不該出現的人——幾百個身穿閃亮盔甲,手持利刃的士兵。

撲面而來的殺氣讓孫燧打了個寒顫,他意識到,今天可能要出事。

很快,宴會的主角寧王出場了,他的臉上沒有過生日的喜悅,卻似乎有著無盡的悲痛。

他哭喪著臉,向在座的人開始訴說他痛苦的原因:

「告訴大家,孝宗皇帝(朱祐樘)抱錯了兒子啊!」

大家都傻了,這種八卦猛料您是怎麼知道的?

寧王兄看見大家都被鎮住了,越發得意:

「好在太后發現了,現在她已經下詔,讓我起兵討伐朱厚照,就是這麼回事,大家知道了就行了。」

忽悠,您就接著忽悠吧。

孫燧最先反應了過來,事到如今,他也不講什麼禮數了,兩步跑到寧王面前,伸出了手:

「太后詔書呢?!」

朱宸濠把眼一橫,風度也不要了:

「你少廢話!我現在要去南京,你識相的就跟我一起走!」

孫燧終於發火了:

「你嫌命長啊!還想讓我和你一起造反?!白日做夢!」

孫巡撫的反應很快,說完後立刻朝門外奔去,可又被侍衛攔了回來。

朱宸濠被孫燧激怒了,但片刻之間他已恢復了平靜,慢慢地走到孫燧面前,冷笑地表達了他的憤怒:

「好吧,我成全你。」

此刻,面對這一切,隨同官員們的反應卻著實讓人難以置信,除了按察副使許逵挺身而出,大罵朱宸濠外,其餘的人都保持了驚人一致的態度——沉默。

朱宸濠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發布了命令:

「把他們兩個帶到城門外,斬首示眾!」

然後他輕蔑地看著那些剩下的官員,親切地詢問:

「還有誰?」

等待他的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在暴力和死亡的威脅面前,沉默的永遠是大多數。

孫燧和許逵就這樣被拉了出去,而孫燧實在是一條硬漢,即使被繩子捆住,依然罵不絕口,殘忍的叛軍打斷了他的左手,也沒有讓他屈服。

他們就此被帶到了惠民門外,這裡是行刑的地點。

孫燧沒有絲毫地慌亂,只是平靜對許逵說道:

「事已至此,真是連累你了。」

許逵肅然回答:

「為國盡忠,是我的本分,何出此言?」

孫燧欣慰地笑了,他面對著幾天前那個背影消失的方向,低首說出了最後的話:

「全靠你了。」

殺掉了孫燧和許逵,朱宸濠開始處理善後事宜,他的手下立刻趁機佔領了巡撫衙門,接管了南昌城內的所有防務,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然後他充分發揚了民主精神,派人到那些巡撫衙門的官員處一一登記,搞民意調查,內容只有一項:是否跟我一起造反。

回答是的人立刻封賞,回答否的人關進牢房。

最後結果是四六開,大部分人拒絕跟著他干,當然了,並非因為他們有多麼的愛國,只是覺得跟著這位仁兄造反沒什麼前途而已。

事情大致解決了,劉養正去找到朱宸濠,向他報告人員的招募情況。

朱宸濠看完了人員名單,卻皺起了眉頭。

劉養正剛準備請示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朱宸濠揮手制止了他:

「還缺了一個人。」

「他應該還沒走遠,現在馬上派人去追,追上之後,格殺勿論!」

王守仁確實還沒有走遠,他跟兩個隨從剛剛沿水路走到了豐城,就獲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寧王叛亂了。

隨從們十分慌亂,王守仁卻並不吃驚,他早就知道這一天必定會來臨。

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還是顯得那麼殘酷。

孫燧,想必你已經以身殉國了吧。

王守仁仰望著天空,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位同鄉好友了。

但還沒等悲痛發泄完,他就意識到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

「馬上停船靠岸。」王守仁下達了命令。

隨從以為他要去辦事,便緊跟著他上了岸。

可是他們跟著這位仁兄轉了好幾個彎子,也沒見他去衙門,卻又繞回了江邊,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繼續由水路前進。

這是演的哪一出?

「寧王是不會放過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而下追過來了,陸路太危險,是不能走的,剛才我們上岸,不久後我們走陸路的消息就會傳開,足以引開追兵,而我們的船是官船,目標太大,換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

隨從們呆若木雞地看著平靜的王守仁。

真是個老狐狸啊!

玩了一招調虎離山計的王守仁並沒能高興多久,因為他面臨的,是真正的絕境。

寧王叛亂了,孫燧等人應該已經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軍之手,而且這位王爺想造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整個江西都安置了他的勢力,許多地方隨同反叛,情況已完全失去控制。

雖然有巡撫頭銜,旗牌在手,但就目前這個狀況,坐著小船在江裡面四處晃悠,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外面治安又亂,一上岸沒準就被哪個劫道的給黑了,那還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義」,好歹還能追認個「忠烈」之類的頭銜。

那還有誰可以指望呢?

沒有指望、沒有援兵、沒有希望。

滿懷悲憤的王守仁終於發現,除了腳下的這條破船外,他已經一無所有。

黑夜降臨了,整個江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籠罩,除了船上的那一點燈火外,四周已經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頭,直視著這一片陰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軟弱無力,孫燧已經死了,寧王已經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樣!

心學再高深,韜略再精通,沒有兵,沒有武器,我什麼都做不了。

事情就這樣了嗎,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風頭過去再說?

那孫燧呢,就這樣白死了嗎?

王守仁並不喜歡朱厚照,也不喜歡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歡那個以此為名,造反作亂的寧王。

好吧,就這樣決定了。

「去拿紙墨來。」王守仁大聲說道。

隨從們從行李中拿出了筆墨,遞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夜,王守仁沒有睡覺,他伏在書案前,徹夜奮筆疾書,他要寫盡他的悲痛和憤怒。

第二天一早,隨從們發現了散落滿地的紙張,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所有的紙上都只寫下了四個醒目大字:

誓死報國。

一夜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頭,對他的隨從們下達了最後的指令:

「等到船隻靠岸時,你們就各自離去吧,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就是了。」

隨從們對視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臨江府。」

臨江府,位於洪都下游,依江而建,距離洪都僅有二百餘里,時刻可能被寧王攻陷,是極為兇險的地方。

「王大人,臨江很危險,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們走吧,我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

隨從們不是白痴,他們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於是他們發出了最後的忠告:

「王大人,你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嚴肅地看著他們:

「我一個人就夠了。」

【預備】

船很快到了臨江,王守仁立刻下船,趕往臨江知府衙門。

雖然他早有思想準備,可是路上的景象還是讓他大吃一驚,無數的百姓聽說戰亂即將開始,紛紛攜家帶口,準備逃離,痛哭聲哀嚎聲交織一片,搞得混亂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順手從逃難的人中拉出了一個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裡?」

臨江知府戴德孺正準備收拾包裹,他已經得知了寧王叛亂的消息,雖然他並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卻也還捨不得死,合計一下之後,他還是決定先當一回好漢——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這一走,衙門裡的人紛紛都準備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亂成一片。

關鍵時刻,有人進來通報:贛南巡撫王守仁到了。

從級別上說,王守仁是他的上司,平時是要搞個儀式,擺個酒席隆重接待的,可在這要人命的時候,他來這裡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響亮的聲音回答了他的疑問:

「都不要走了,留在這裡隨我平叛!」

要說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種,聽到這句話,他十分興奮,當即作出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願意一同為朝廷效力,平定叛亂。」

當然了,實際問題還是要問的。

「不知道王大人帶了多少人馬?」

然後他才得知,這位巡撫大人也是剛逃出來,無一兵一卒,是個徹底的光桿。

可就是這位光桿巡撫,孤身一人竟然敢來平叛!

大敵當前,戴德孺也顧不得什麼官場禮儀了,他看著王守仁,略帶諷刺地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的話:

「王大人,現在就我們這幾個人,你憑什麼認定能夠平叛呢?」

是的,沒有朝廷支持,對手又是藩王,你有什麼理由如此自信,能夠平定叛亂呢。

眾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等待這個關鍵的回答。現場變得鴉雀無聲,因為他們將根據這個回答,決定他們的去留。

「因為我在這裡。」

王守仁環顧四周,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聲重複道:

「因為我在這裡!」

孤軍,也要奮戰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內的大多數人都留了下來,因為他們從這個人自信的回答中感覺到了某種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條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隨即下令,召集所屬的少量軍隊,準備在城內布防。

「寧王敢來,就與他巷戰到底!」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稱讚了他的勇氣,便對在場的人發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傳令下去,全軍集結,準備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嗎?現在又搞什麼名堂?

面對戴德孺那驚訝的臉孔,王守仁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們的兵力不夠,這裡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須馬上撤離。」

那麼哪裡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在那裡,我們將擁有戰勝叛軍的實力。」

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會覺得他是一個獃子,活像個二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塗的外表下,卻有著無盡的智慧。

王守仁是一個很絕的人,他總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見,做出奇怪的事,但最後卻都被證實是正確的。

他的這種可怕的智慧來源於他的哲學,因為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來的所有哲學家都不同,他的哲學十分特別,就如同吃飯的筷子和挖地的鋤頭,隨時都可以用,隨時都有用處。

他痛恨殺害孫燧,發動戰爭的寧王,卻從未被憤怒沖昏頭腦,他十分清楚憑藉目前的兵力,絕對無法戰勝對手,眼下他只能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的到來。

有著平叛的志向,也要有切合實際的平叛策略,這就是「知行合一」,這就是王守仁無往不勝的哲學和智慧。

吉安,位於江西中部,易守難攻,交通便利,王守仁將在這裡舉起平叛的大旗,準備最後的決戰。

算王大人運氣好,當時鎮守吉安的知府是一個非常強悍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伍文定。

伍文定,湖北人,出身於官宦世家,這也是一個不安分的主,雖然自幼讀書,卻不像個書生,長得虎背熊腰,十分之彪悍,他的工作經歷也很特別,早年在江蘇做過推官(主管司法),長期接觸社會陰暗面,和黑社會流氓地痞打交道,對付惡人時手段十分兇殘,犯罪分子聞風喪膽。

這位伍知府即將成為王巡撫最為得力的助手。

王守仁帶著臨江府的那幫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趕,可走到半路突然被幾百名來歷不明的士兵圍住了,一群人嚇得魂不附體,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一個表情兇狠的人就站了出來:

「王巡撫請出來說話!」

王守仁畢竟見過世面,也不怎麼害怕,大大方方地走出來:

「我是王守仁,你是誰?」

那位仁兄這才自報家門:

「王大人好,屬下吉安知府伍文定!」

要說這位伍知府也算是厲害,叛亂一起,鄰居衙門的官員跑得都差不多了,他卻紋絲不動,不但他不跑,也不準別人跑,有幾個膽子小的準備溜,竟然被他親手拿刀幹掉了。

經過這麼一鬧,吉安的官員們達成了一個共識:寧王再兇殘,和伍文定比起來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安全起見,還是留下來的好。

不久之後伍文定聽說贛南巡撫王守仁跑了出來,準備平叛,他這人性子急,也顧不了那麼多,帶了三百士兵就上了路,正好遇見了王守仁。

他也不跟王大人客氣,一開口就說主題:

「王大人是否準備平叛?」

「不錯。」

「那我就恭喜大人了。」

這次輪到王守仁納悶了,你啥意思啊?

伍文定用洪亮地聲音作了解釋:

「那傢伙(此賊,指寧王)一向名聲不好,支持他的人不多,大人你眾望所歸,且有兵權在手,建功立業,必定在此一舉!」

這句誇獎的話卻讓王守仁吃了一驚:

「你怎知道我兵權在手?」

伍文定笑了笑,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一個可以派上用場的聰明人。這就是伍文定留給王守仁的第一印象。

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揮部,召開了第一次軍事會議,由於當時到會的都是知府、知縣之類的小官,王巡撫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平叛軍總司令。

王司令隨即作了敵情通報:根據情報,寧王兵力共計八萬人,精銳主力為王府護衛,其餘成分為土匪、強盜、搶劫犯、黑社會流氓地痞、反動會道門組織、對社會不滿者等等。

這支所謂的叛軍,實在是支名副其實的雜牌軍。這麼看來,形勢還不算太壞,但問題在於,此時的王司令是個光桿司令。他沒有八萬人,連八千都沒有。

雖說有旗牌在手,可以召集軍隊,但這需要時間。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判斷寧王下一步的行動方向。

對於這個問題,王守仁已經有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他把手指向了地圖上的一個地方——南京。

「他必定會進攻南京。」

王司令就此進行了詳盡的分析:洪都(南昌)不是久留之地,而寧王雖然不是什麼聰明人,腦袋倒也沒進水,北上攻擊京城這種蠢事他還干不出來。

所以他唯一的選擇就是順流南下攻擊南京。

更為重要的是,此時各地還沒有接到統一平叛的指令,防備不足,如果寧王趁亂髮動進攻,一舉攻克南京,半壁江山必然落入叛軍之手。

這番話說得下面的諸位六七品芝麻官們聳然動容,既然形勢如此嚴重,那就別廢話了,趕緊進攻寧王吧。

於是王司令又一次發話了:

「我的兵力不足,難以與叛軍抗衡。必須等待各地援軍趕來。」

那麼王司令,你需要多長時間呢?

「至少十天。」

「所以必須讓寧王在南昌再等我十天。」

與會官員們徹底炸了鍋,王司令的玩笑開得也太大了吧,寧王又不是你兒子,你說等就等?

然而王守仁笑了:

「我自有辦法。」

【詭計】

不久之後,寧王駐地的街道牆壁上出現了很多亂貼亂畫的告示,當然了,不是辦證發票之類的廣告,具體內容大致如下:

都督許泰等率邊軍、劉暉等率京軍各四萬,另命贛南王守仁、湖廣秦金、兩廣楊旦各率所部,共計十六萬人,分進合擊,平定叛軍,沿途務必妥善接應,延誤者軍法從事!

這封文書的大概意思很明白,就是對寧王說我有十六萬人,很快就要來打你,希望你好好準備。

必須說明的是,這封文書上的人名全部屬實,但情節全屬虛構,除王守仁外,其餘人等壓根就不知道這回事。

這就是王守仁的詭計,他偽造了文書,並派人四處散發,以打亂寧王的部署,王司令員做事情一向周到,為了讓寧王安心上當,他還安排了更為厲害的一招。

洪都城內的寧王知道了所謂大軍來攻的消息,正在將信將疑之際,手下突然密報,說從進城的人身上發現了幾個特殊的蠟丸,內有機密信件。

寧王打開書信,卻著實嚇了一大跳。

書信內容是這樣的:李士實、劉養正兩位先生,你們幹得很好,朝廷一定會好好嘉獎你們,現在希望你們配合行動,勸說寧王離開洪都,進攻南京,事不宜遲!

兩位難得的「人才」竟然投敵,寧王還算是個明白人,也不怎麼相信。偏巧就在這個時候,手下通報,李士實、劉養正來訪。

李士實先生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捅破了天: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應立即帶兵攻擊南京!」

王守仁的台詞實在寫得太好,李士實也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這下子不由得寧王兄不信了。

自信滿滿,前來邀功的兩位軍師本以為會得到一個激情澎湃的答覆,最終卻只看到了一雙狐疑不定的眼睛。

他們失望地走了,寧王朱宸濠卻就此確定了他的戰略:

留在洪都,哪裡也不去!

有幸遇上王守仁這樣的對手,朱宸濠先生也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王守仁的計謀獲得了成功,他立即向各地發出緊急文書,集結兵力。

王司令真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沒有朝廷的公文,他就自己臨時草擬,沒有正規軍,他就用民兵,在他的召喚下,附近的袁州、臨江、贛州等地紛紛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殘的,只要是個人,能走得動,他就統統招過來。畢竟就算不能打仗,壯壯聲勢,揮揮旗幟,吶喊兩句口號也是好的。

就這麼七弄八弄,短短十餘天,他就召集了七八萬人,雖然質量不怎麼樣,但總算還是湊夠了數。

眼前的招兵盛況讓江西的這些知府知縣們開始頭腦發熱了,平時只能管幾個都頭和打屁股的衙役,突然有了這麼大的派頭,這麼多手下,他們群情激昂,打算立刻出兵,去和寧王決一死戰。

可是王司令讓他們失望了。

【兵法】

原本爭分奪秒,急急忙忙招兵的王守仁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坐擁數萬手下,士氣也極盛,無論怎麼看,此刻都應是出兵的最好時機,然而王大人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在這裡常住,四處派人修房子安置傢具,就差辦一張吉安暫住證了。

他下屬的那些知府知縣們全都不知所措,十幾天之前風急火燎的是他,現在安閑度日的也是他,不知到底搞什麼名堂,可他們素知這位王司令不是個善茬,也不怎麼敢問,直到伍文定忍無可忍的那一天,這個謎底才徹底揭開。

伍知府脾氣比較急,看見王守仁不動窩,索性直接找上門去質問:

「軍隊已經集結,為何不動?!」

王守仁看著這個氣急敗壞的知府,卻並不生氣,只是淡淡地回復:

「以你之見,眼下該如何行動?」

「我軍士氣正盛,應趁敵軍尚未行動,立刻發起進攻,必可一舉大破敵軍!」

王守仁笑了:

「伍知府,你讀過兵法嗎?」

這句話把伍文定氣得差點沒暈過去,他大聲答道:

「屬下雖是文官,自幼飽讀兵書,也甚知韜略,所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此時正是攻擊的最好時機,斷然無誤!」

然後他挑釁地看著對方,等待著他的回復。

王守仁收斂了笑容,鄭重地回答道:

「你所說的固然不錯,卻並非兵家上乘之策。所謂兵法之奧秘,在我看來,只有八個字而已。」

「此心不動,隨機而行。」

綜合看來,這八個字確實概括了王哲學家兼王司令員的軍事思想,他一生的用兵法則大都符合這八字方針。

王守仁隨即對此做出了解釋:

平叛之戰確實應該速戰速決,但此時情況已然不同,起初敵強我弱,需要拖延敵軍,爭取時間。如今我軍實力大增,可以與敵人抗衡,叛軍也已知道我軍強盛,必不敢輕動,況且寧王經營洪都多年,根深蒂固,若我軍貿然出擊攻城,必然久攻不下,時間越久,禍患越大。此舉決不可行。

現我軍龜縮不出,示弱於叛軍,使其主力出擊,然後看準時機,一舉圍殲,必取全勝!

一貫好勇鬥狠的伍文定服氣了,他帶著敬畏的神情看著面前的這個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終於明白為什麼王大人會有那個出名的評價——「狡詐專兵」。

一切都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幾天之後,決戰序幕就將正式拉開。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在洪都等了十幾天的寧王終於覺悟了,日子過了這麼久,別說十六萬人,十六頭豬也沒看到,等到王守仁招兵買馬的消息傳來後,他才確實一個事實——上當了。

但在悔恨驚慌之餘,他意外地發現,王守仁並沒有發起進攻,他隨即判定敵軍兵力不足,僅能自保,於是開始履行預定軍事計劃——攻取南京。

應該說,寧王的行動完全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但事實證明,王司令還是錯誤估計了一點,正是這個疏忽差點讓他徹底完蛋。

因為寧王朱宸濠雖然不是一個聰明人,卻是一個動作很快的人。

朱宸濠同志說一不二,棉被都不捆就率六萬主力軍親征,這幫雜牌軍也真不白給,僅一天時間便攻陷了九江,七月初發兵,幾天之內便已經軍臨兵家要地——安慶。

朱宸濠在大軍抵達安慶城之日,他便下達了總攻命令,數萬軍隊將安慶圍得水泄不通,日夜攻打。

天時是有的,地利也是有的,可惜沒有人和。

說來朱宸濠的運氣真是不好,他的造反之路上總是碰到一些很麻煩的人,在江西有孫燧和王守仁,到了安慶,又遇見了楊銳和張文錦。

楊銳是都督,張文錦是安慶知府,他們對不請自來的寧王採用了統一的招待方式——火槍弓箭。關於這兩個人,就不細說了,單單介紹一下這二位干過的一件事情,諸位對其為人就可以有大致的了解。

寧王連日進攻安慶城不利,便找來了一個叫潘鵬的投降官員進城勸降,此人是安慶人,所謂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寧王兄估摸著看在老鄉份上,城內的守軍應該會給兩分面子。

這是個比較愚蠢的想法,你都把軍隊堵在人家城門口了,還指望老鄉感情?

潘鵬兄可不蠢,他還想多活兩天,可是領導的意思也是不能違背的,無奈之下他派了一個親戚進城招降,接下來的事情就有點聳人聽聞了。

楊銳兄實在是個不搞客套的人,勸降信他看都不看,就一刀把潘老鄉的親戚砍了,砍了人還不肯罷休,竟然還極有耐心地碎了屍,把手腳分別砍斷,一樣樣地丟下城樓示眾,如此可怕之場景在今日恐怖片中也不多見。

砍人碎屍之類的事情確實有點駭人聽聞,但楊銳兄畢竟是個武官,殺人也不是頭一次,有點心理問題不奇怪,所以這事放他身上也算基本正常。

可另一位張文錦知府就不同了,他自幼讀書文官出身,兇狠毒辣卻也不落人後,楊銳在前面殺人,他已經繞到城內,把潘老鄉在城內所有沾親帶故的親戚都翻了出來,砍了個乾乾淨淨。潘老鄉聽說之後,當即吐血暈倒。

看見兩位守城大人手段如此狠毒,城內守軍都毛骨悚然,心驚膽戰,紛紛表示願意拚死守城,一時之間士氣大振。

城外的寧王搞不清狀況,也不明白為什麼勸降還勸出了反效果,沒有辦法,他只好自己親自出馬督戰,鼓舞士氣。可城內的士兵在死亡的威脅下(主要來自楊、張兩位大人),拚命地抵抗,叛軍進展不大。

十幾天過去了,寧王仍然站在城外眺望安慶,急得他團團轉,只能把劉養正找來破口大罵:

「你們這幫廢物!安慶都攻不下,還說什麼金陵(即南京)!」

此路不通,可別無他途,所以罵完了的寧王還是要接著督戰攻城,此刻他才明白老祖宗朱權為什麼當年被人欺負到了家,卻還是忍氣吞聲——造反實在是個苦差事啊。

這下大家心裡的石頭才算落了地,紛紛回家磨刀擦槍,只等王司令一聲召喚,指向哪裡,就打到哪裡。

可王守仁這輩子似乎就不打算讓人消停,一貫專兵的他竟然表示要開會聽取群眾意見。

既然王司令要開會,大家也只好跟著去湊熱鬧了。

這是寧王之亂中最為重要的一次軍事會議,王守仁分析了局勢,表示目前有兩個目標,一個是救援安慶,另一個是攻擊敵軍老巢南昌,要求與會人等發表意見。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開會竟然沒有發生任何爭論,因為大家一致認為,前往安慶是唯一的選擇。

理由很充分:寧王造反準備多年,南昌的守備十分嚴密,如果貿然攻城,一時很難攻得下,而他進擊安慶失利,士氣很低,我軍抄他後路,與安慶守軍前後夾擊,必然一舉擊潰,到時候南昌不攻自破。

實在是條理清晰,事實清楚,證據確鑿,無論怎麼看,這個結論都是對的。

最後王司令總結髮言:

「不對。」

「只能攻擊南昌。」

這就是王司令的判斷,鑒於他一貫和別人看法不同,所以大家也不怎麼吃驚,只是睜大眼睛,想看看王司令這次又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你們的看法不對,南昌在安慶的上游,如果我軍越過南昌直接攻擊安慶,則南昌守敵必然會攻擊我軍後部,斷我軍糧道,腹背受敵,失敗必在所難免,而安慶守軍只能自保,怎麼可能與我軍前後夾擊敵軍呢?」

當然了,聽眾的疑問還是有的:

「南昌城池堅固,一時之間如何攻下?」

對於這個問題,王司令胸中早就有了一大把竹子:

「諸位沒有分析過軍情嗎,此次寧王率全軍精銳進攻安慶,南昌必然十分空虛,此時進攻,自然十拿九穩!」

「南昌一破,寧王必定回救,首尾不相顧,無需時日,叛軍必敗!」

王守仁有才,太有才了。

因為他作出了正確的判斷。

王守仁放棄了看似無比正確的安慶,決定進攻南昌,後來的形勢發展證明,他的抉擇是正確的。

但得到眾人認同的王守仁心中仍然是不安的,因為他知道,這個計劃還存在著一個極大的變數——攻取南昌之後,寧王卻不回兵救援,而是全力攻下安慶,直取南京,該怎麼辦?

管不了那麼多了,先攻擊南昌!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戍申,王守仁正式起兵。

他向江西全境發布勤王軍令,並率領直屬軍隊日夜進軍,很快抵達臨江府,在那裡,他再次會合了臨江、贛州、袁州各地趕來的「義軍」(成分極其複雜,大都是流氓強盜),總兵力達到八萬餘人。王守仁馬不停蹄,命令軍隊加快速度,逼近那最後的目標。

南昌,七月十七日,王守仁站在城外,眺望著這座堅固的城池。

一個月前,他從這裡逃走,滿懷悲憤,孤身奔命。

一個月後,他回到了這裡,兵強馬壯,銳氣逼人。

無論如何,了結的時刻終於還是到了。

【夜戰】

按說到了這個份上,就應該動手打了,可大家別忘了,這支軍隊的指揮官是王守仁先生,王司令帶兵自然有王司令的打法,但凡打仗之前,他如果不搞點自己的特色(陰謀詭計),是不會罷休的。

首先他派人四處傳揚,大張旗鼓,說自己手下有三十萬人(敢吹),還特別說明這都是從福建和廣東調來的精銳部隊,絕非傳言中的烏合之眾(傳言是真的)。

搞得守軍人心惶惶之後,他又派遣大量間諜,趁人不備,躲過城管監察,摸黑在南昌城內大肆非法張貼廣告告示,勸誡南昌市民不要多管閑事,關好自家房門,安心睡覺,聽見街上有響動,不要多管閑事。

他的這一連串動作不但讓敵人驚慌失措,連自己人也是霧裡看花,要打你就打,又不是沒有士兵裝備,有必要耍陰招嗎?

王守仁認為很有必要。

他的兵法就是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兵不厭詐正是他的兵法哲學,除了使用上述計謀外,他還選定了一個特別的進攻時間——深夜。

因為他壓根就沒有想過硬拼,早在行軍途中,他就已準備了大量的攻城雲梯,只等夜深人靜時,派出精幹人員用雲梯突襲城牆,奪取城池。為了保證登城的成功,王守仁還同時派人預備攻城器械,潛進到城門附近,準備吸引守軍注意,配合登城士兵。

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他召集所有部下,開了一次別開生面的動員會。

王守仁雖然機智過人,平日卻也待人和氣,所以大家經常背地稱呼他為老王。

可是在會上,一貫慈眉善目的老王突然變成了閻王,滿臉殺氣地下達了最後的命令:

「此次攻城,由我親自督戰,志在必取!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登城!三鼓令下未登城,殺軍!四鼓令下未登城,殺將!」

會場鴉雀無聲,大家都面無人色,就此達成共識——王司令著實不是善類。

該準備的準備了,該玩詭計的也玩了,王守仁正襟危坐,等待著夜晚的進攻。但連他也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這些戰前熱身運動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深夜,夜襲正式開始。

王守仁一聲令下,潛伏在城下和城門口的士兵即刻發動,攻城門的攻城門,爬城牆的爬城牆。

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登城的軍隊竟然未遇阻擋,很多人十分順利地到了城頭,爬牆的人正納悶,城門這邊卻發生了一件更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幾個士兵小心翼翼地摸到城門,仔細打探後頓時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朝那些正在爬牆的兄弟們大喊了一嗓子:

「別費勁爬了,下來吧!這門沒關!」

遠處的王守仁也是一頭霧水,什麼預備隊,救援隊壓根都沒用上,城池就佔了,這打的是個什麼仗?

他還怕有埋伏,可後來發現,守軍早就逃了個一乾二淨,找個人問問才知道,因為他老兄之前的宣傳工作幹得太出色,城內的人早就打定主意逃跑。還沒等到進攻,就紛紛溜之大吉。

所以當王守仁進城的時候,他所遇到的麻煩已經不是叛軍,卻是自己的手下。

由於時間緊,招兵任務重,他的部下中也有很多流氓強盜,這些人一貫擅長打家劫舍,到了南昌城內一點不客氣,動手就干,四處放火打劫,還順手燒了寧王宮殿。

這還了得!王司令大發雷霆,抓了幾個帶頭的(搶劫的人太多),斬首示眾,這才穩住了陣腳。

南昌到手了。但王守仁卻表現出了一絲與目前勝利不符的緊張,他還有一件最為擔心的事情。

兩天之後,王守仁的探子回報,寧王已經率領所有主力撤回,準備前來決戰,不日即將到達南昌。

消息傳來,屬下們都十分擔憂,雖然佔領了南昌,但根基不穩,如與叛軍主力交戰,勝負難以預料。

王守仁卻笑了,因為困擾他的最後一個心頭之患終於解決了。

寧王聽到南昌失守的消息時,正在戰場督戰,當時就差點暈倒,急火攻心之下,他立刻下令全軍準備撤退,回擊南昌。

關鍵時刻,劉養正和李士實終於體現了自己的價值,他們異口同聲地表示反對,並提出了那個讓王守仁最為擔心的方案——不理會南昌,死攻安慶,直取南京!

這條路雖然未必行得通,卻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如果寧王採納了這個方案,就算他最後當不成皇帝,起碼也能鬧騰得長一點。

可惜以他的能力,對這條合理化建議實在沒法子接受吸收,所以他最終只能在鄱陽湖上迎接自己的宿命。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三日,寧王朱宸濠率軍自安慶撤退,抵達鄱陽湖西邊的黃家渡,他將在這裡第一次面對那個曾從自己手中溜走的對手——王守仁。

寧王就要來了,自己部隊那兩把刷子,別人不知道,屬下們卻心知肚明,於是紛紛建議挑土壘石加固城防。然而王守仁卻似乎並不擔心城牆厚度的問題,因為他並不打算防守。

「敵軍雖眾,但攻城不利,士氣不振,我軍已斷其後路,且以大義之軍討不義之敵,天亦助我!望諸位同心,以銳兵破敵,必可一舉蕩平!」

【流氓兵團】

就在寧王抵達鄱陽湖黃家渡的同日,王守仁也帶領軍隊主力趕到這裡,於對岸紮營,準備最後的戰鬥。

決戰即將開始,我們先來介紹一下雙方的主要出場隊員,因為這實在是兩套十分有意思的陣容。

朱宸濠方

總司令:朱宸濠

先鋒:凌十一(強盜)

中軍:閔二十四(海匪)等

後軍接應:吳十三(強盜)王綸(降官)等

參謀:李士實、劉養正

王守仁方

總司令:王守仁

先鋒:伍文定(吉安知府)

中軍:戴德孺(臨江知府)、邢珣(贛州知府)等

後軍:胡堯元(通判)、徐文英(推官)、王冕(知縣)等

總結雙方「將領」的身份陣型,對陣形勢大致可以概括為——流氓強盜vs書生文官。

這也沒辦法,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雙方都是倉促上陣,能拿出手的人才實在不多,只能湊合著用了,請大家多多原諒。

但這場鄱陽湖之戰雖然沒有一百年前的將星雲集,波瀾壯闊,卻更有意思。

因為除了雙方陣容比較搞笑之外,兩方的軍隊也包含著一個共同的特點——流氓眾多。其實,這也是中國歷史中一個十分值得研究的問題。

之前介紹過,由於時間過於緊張,雙方招兵時都沒有經過政審,軍隊中都有大量的流氓強盜,但這絕不僅僅是他們這兩支軍隊的特色。如果認真分析一下史料,就會發現一個有趣的歷史普遍現象——軍隊流氓化(或是流氓軍隊化)。

現在,王守仁和寧王將駕馭這幫特殊的將領,指揮這群特殊的士兵,去進行殊死的決戰。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二日,雙方集結完畢。

二十二日夜,王守仁決定先攻,時間是第二天。

二十三日到來了,可令人詫異的是,整整一天,王守仁軍竟然沒有任何動靜,士兵們也沒有要去打仗的意思,湖岸一帶寂靜無聲,一片太平景象。

這其實也不奇怪,按照王司令的習慣,你想要他白天正大光明地干一仗,那是很困難的,晚上發動夜襲才是他的個人風格,這次也不例外。

深夜,進攻開始。

王守仁親自指揮戰鬥,伍文定一馬當先擔任先鋒,率領數千精兵,在黑夜的掩護下摸黑向寧王軍營前進,可他剛走到半道,卻驚奇地遇到了打著火把,排著整齊隊列的寧王軍,很明顯,他們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沒辦法,王司令出陰招的次數實在太多,大家都知道他老兄奸詐狡猾,寧王也不是白痴,他估計到王司令又要夜襲,所以早就做好了準備。

看著對面黑壓壓的敵人,伍文定十分鎮定,他果斷地下達了命令——逃跑。寧王軍自然不肯放過這塊送上門的肥肉,朱宸濠當即命令全軍總攻,數萬士兵沿鄱陽湖西岸向王守仁軍帳猛撲過去。

王守仁軍節節敗退,無法抵擋,眼看自己這邊就要大獲全勝,朱宸濠先生開始洋洋得意了,可就在一瞬之間,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軍隊開始陷入混亂!

伍文定的退卻是一個圈套。

王守仁分析了當前的局勢,認定叛軍實力較強,不可力敵,所以他故意派出伍文定率軍夜襲,目的只有一個——吸引叛軍離開本軍營帳。

而在叛軍發動進攻的必經之路上,他已經準備了一份出人意表的禮物。

這份禮物就是瑞州通判胡堯元帶領的五百伏兵,他早已埋伏在道路兩旁,伍文定的軍隊逃來,他不接應,叛軍的追兵到了,他也不截擊,等到叛軍全部通過後,他才命令軍隊從後面發動突然襲擊。

叛軍正追在興頭上,屁股後頭卻狠狠挨了一腳,突然殺出一幫莫名其妙的人,連劈帶砍,黑燈瞎火的夜裡,誰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此時前面的伍文定也不跑了,他重整陣營,又殺了回來,前後夾擊之下,叛軍人心惶惶,只能分兵抵抗。

可是他們的麻煩才剛剛開始,前後這兩個冤家還沒應付了,突然從軍隊兩翼又傳來一片殺聲!

這大致可以算是王司令附送的紀念品,他唯恐叛軍死不幹凈,又命令臨江知府戴德孺和袁州知府徐璉各帶上千士兵埋伏在敵軍兩翼,看準時機同時發動進攻。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被人團團圍住,前後左右一頓暴打,叛軍兄弟們實在撐不住了,跑得快的就逃,實在逃不了就往湖裡跳,叛軍一敗塗地,初戰失利。

事後戰果合計,叛軍陣亡兩千餘人,傷者不計其數,還沒有統計跳水失蹤人員。

寧王失敗了,他率領軍隊退守鄱陽湖東岸的八字腦。

自詡聰明過人的劉養正和李士實兩位先生終於領教了王司令的厲害,頓感大事不妙,主動跑去找朱宸濠,開動腦筋獻計獻策,這次他們提出的建議是撤退。

然而一貫對這二位蹩腳軍師言聽計從的朱宸濠拒絕了。

「我不會逃走的。」他平靜地回答道。

「起兵之時,已無退路!而今到如此田地,戰死則已,絕不後撤!」

這位能力一般、智商平平的藩王終於找回了祖先留存在血液中的尊嚴。

軍師們沉默了,他們也懂得這個道理,只是他們面對的敵人太可怕了。

王守仁善用兵法,詭計多端,在那個時代,他的智慧幾乎無人可望其項背。他意志堅定、心如止水,無法收買也決不妥協,這似乎是一個沒有任何弱點的人。

朱宸濠冷冷地看著眼前的這兩個低頭不語的廢物,終於開口說話:

「我有辦法。」

劉養正和李士實霍然抬起了頭。

「因為我有一樣王守仁沒有的東西。」

朱宸濠所說的那樣東西,就是錢。

王守仁招兵的秘訣是開空頭支票,所謂平叛之後高官厚祿,僅此而已。朱宸濠卻大不相同,他給的是現金,是真金白銀。

他拿出了自己積聚多年的財寶,並召集了那些見錢眼開的強盜土匪。他很明白,對這些人,仁義道德、捨生取義之類的訓詞都是屁話,只要給錢,他們就賣命!

面對著那些貪戀的目光和滿地的金銀,朱宸濠大聲宣布:

「明日決戰,諸位要全力殺敵!」

下面說實惠的。

「帶頭衝鋒之人,賞千金!」

「但凡負傷者,皆賞百金!」

於是屬下們立即群情激奮、鬥志昂揚起來,紛紛表示願意拚死作戰。(錢是硬道理)

朱宸濠同時還下達了一道命令:

「九江、南康的守城部隊撤防,立刻趕來增援!」

失去南昌之後,九江和南康已經是他唯一的根據地,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這些也顧不上了。

棺材本全拿出來,王守仁,跟你拼了!

【最後的惡戰】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二十四日,第二次戰鬥開始。

朱宸濠先攻。

王守仁站在遠處的箭樓上觀戰,前日大勝後,對這場戰爭的結局,他已經有了充分的把握。

所以當敵軍來襲時,他沒有絲毫慌亂,仍然命令伍文定率前鋒迎敵。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進攻,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可是交戰的士兵卻驚奇地發現,這批敵人確實特別,他們個個渾似刀槍不入,許多人赤膊上身,提著刀毫不躲閃,就猛衝過來,眼裡似乎還放著光(金光),面孔露出瘋狂的表情,就差在臉上寫下「快來砍我」這幾個字了。

再正常不過了,衝鋒賞千金,負傷也有百金,比醫療保險牢靠多了,穩賺不賠的買賣誰不做?

事實證明,空頭支票、精忠報國最終還是干不過真金白銀、榮華富貴,幾次衝鋒後,王守仁前軍全線崩潰,死傷數十人,中軍也開始混亂起來。

遠處的王守仁屁股還沒坐熱,就看到了這混亂的一幕,他當即大呼道:

「伍文定何在!」

伍文定就在前軍不遠的位置,前方抵擋不住,他卻並不慌張,只是拿起了佩劍,迎著敗退的士兵,疾步走到了交戰前線。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他拔出了寶劍,指劍於地,突然間大喝一聲:

「此地為界,越過者立斬不赦!」

說是這麼說,可在戰場上,保命是最重要的,有些士兵不知道伍知府的厲害,依然越界逃跑。

可是一貫以兇狠聞名的伍知府著實不是浪得虛名,他不但嗓門粗膽子大,劍法也相當了得,連殺了七八名逃跑士卒。

前有叛軍,後有伍知府,左思右想之下,士兵們還是決定去打叛軍,畢竟戰死沙場朝廷多少還能追認個名分,給幾文撫恤金,死在伍知府劍下啥也撈不著。

於是士兵們就此抖擻精神,重新投入戰場,局勢終於穩定下來,王守仁軍逐漸佔據上風,並開始發動反擊,然而就在此時,湖中突然傳來巨響!無數石塊鐵彈隨即從天而降,前軍防備不及,損失慘重。

要說朱宸濠先生倒不全是窩囊廢,他也在遠處觀戰,眼見情況不妙,隨即命令停泊在鄱陽湖的水師艦隊向岸上開炮,實行火力壓制。

這種海陸軍配合的立體作戰法效果實在不錯,不但大量殺傷士兵,還有極強的心理威懾作用,畢竟天上時不時掉鐵球石塊也著實讓人膽寒。

戰局又一次陷入膠著狀態,關鍵時刻,一位超級英雄出現了。

當許多士兵喪失鬥志、心懷恐懼準備後退時,他們驚奇地發現,在這弓箭石塊滿天飛的惡劣環境中,一個人卻依然手握寶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絲毫不退,巍然如山。

那個人正是伍文定。

可是在戰場上,耍「酷」是要付出代價的,很快伍知府就吃到了苦頭,敵船打出的一炮正好落在他的附近,火藥點燃了他的鬍鬚(易燃物),極其狼狽。

可是英雄就是英雄,所謂男人就該對自己狠一點,伍知府那是相當地狠,據史料記載,他鬍子著火後毫不慌亂,仍然紋絲不動(火燎須,不為動),繼續指揮戰鬥。

這裡插一句,雖然史書上為了保持伍文定先生的形象,沒有交代著火之後的事情,但我堅持認為伍先生還是及時地滅了火,畢竟只是為了擺造型,任由大火燒光鬍子也實在沒有必要。要知道,伍先生雖然狠,卻也不傻。

榜樣的力量確實是無窮的,伍文定的英勇舉動大大鼓舞了士兵們的士氣,他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奮勇前進,擋住了敵軍進攻,局勢再次穩定下來。

一方有名將壓陣指揮,士氣旺,另一邊有醫療補助,不怕砍,兩軍在鄱陽湖邊僵持不下,竭力廝殺,你來我往,死傷都極其慘重。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仗打到這個份上,雙方都已經精疲力竭,勝負成敗只在一線之間,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朱宸濠已經用盡全力了,但讓他感到安慰的是,對面的王守仁也快支持不住了,畢竟自己兵更多,還有水軍艦船,只要能夠挺住,必能大獲全勝。

可是就在他眺望對岸湖面的時候,才猛然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王守仁也是有水軍炮艦的!

奇怪了,為何之前艦炮射擊的時候他不還擊呢?

還沒有等他想出所以然來,對岸戰船突然同時發出轟鳴,王司令的親切問候便夾雜著炮石從天而降,一舉擊沉了朱宸濠的副艦,他的旗艦也被擊傷。

答案揭曉:1、王司令喜歡玩陰的,很少去搞直接對抗;2、他的艦船和彈藥不多,必須觀察敵艦主力的位置。

徹底沒指望了。

所謂「行不義者,天亦厭之」,大致可以作為當前局面的註解。朱宸濠獃獃地看著他的士兵節節敗退,毫無鬥志地開始四散逃跑,毫無反應。

大炮也用了,錢也花了,辦法用完了,結局如此,他已無能為力。

戰鬥結束,此戰朱宸濠戰敗,陣斬二千餘人,跳河逃生淹死者過萬。

【不長記性啊】

到了現在,我才不得不開始佩服朱宸濠先生了,因為雖然敗局已定,他卻並不打算逃走,趁著天色已晚,他將所有的艦船集結起來,成功地退卻到了鄱陽湖岸的樵舍。

他決定在那裡重整旗鼓。

下面發生的情節可能非常眼熟,請諸位不要介意。

由於陸地已經被王守仁軍佔據,為保證有一塊平穩的立足之地,朱宸濠當機立斷,無比英明地決定——把船隻用鐵索連在一起(連舟為方陣)。

當然了,他對自己的決定是很得意的,因為這樣做好處很多,可以方便步兵轉移、可以預防風浪等等等等。

這是正德年間的事情,距離明初已過去了一百多年,《三國演義》已經公開出版了,而且估計已風行多年。

我十分不解,朱宸濠先生既然那麼有錢,為什麼不去買一本回來好好看看?要麼他沒買,要麼買了沒細看。

朱宸濠先生,這輩子你是沒指望了,希望下輩子能夠好好學習,用心讀書。

這些事情忙活完了,朱宸濠總算鬆了口氣,他活動活動了筋骨,回去睡覺。

王守仁沒有睡覺,朱宸濠前半夜忙活時,他派人看,等朱宸濠完事了,他開始在後半夜活動,整整活動了一宿,搞定。

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王守仁是應該看過《三國演義》的,而且還比較熟。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六日晨。

朱宸濠起得很早,因為今天他決定殺幾個人。

在旗艦上,朱宸濠召開了戰情總結會,他十分激動地痛斥那些貪生怕死、不顧友軍的敗類,還特別點了幾個人的名,那意思是要拿這幾位拿錢不辦事的兄弟開刀。

可還沒等他喊出「推出斬首」這句頗為威風的話,就聽見外面的驚呼:

「火!大火!」

昨天晚上,王守仁作了明確的分工,將艦隊分成幾部分,戴德孺率左翼,徐璉率右翼,胡堯元等人壓後,預備發起最後的攻擊。

得力幹將伍文定負責準備柴火和船隻。

下面的情節實在太老套了,不用我說相信大家也能背出來,具體工藝流程是——點燃船隻發動火攻——風助火勢——引燃敵艦——發動總攻——敵軍潰退。

結局有點不同,朱宸濠沒有找到屬於他的華容道,看到漫天火光的他徹底喪失了抵抗的勇氣,乖乖地做了王守仁軍隊的俘虜,與他同期被俘的還有丞相李士實一干人等,以及那幾個數字(閔二十四、凌十一、吳十三)家族出身的強盜。

不讀書或者說不長記性的朱宸濠終於失敗了,並為他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他有當年朱棣的野心,卻沒有他的能力。

所以他也只能到此為止。

一般來說,奸惡之徒就算死到臨頭,也是要耍一把威風的,劉瑾算一個,朱宸濠也算一個。

被押解下船的朱宸濠獲得了高級囚犯的待遇——騎馬,他渾然不似囚犯,仍然擺著王爺的架子,輕飄飄地進入了軍營,看見了王守仁,微笑著與對方打起了招呼:

「這些都是我的家事,何必勞煩你如此費心?」(此我家事,何勞費心如此)

王守仁卻沒有笑,他怒視著朱宸濠,命令士兵把他拉下馬,捆綁了起來。

王守仁不會忘記,這個談笑風生的人為了權勢和皇位,殺死了孫燧,發動了不義的戰爭,害死了許多無辜者,他是不值得同情的。

捆綁的繩索終於讓朱宸濠慌張了,他現在才開始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不是藩王,而是死囚。

於是他開始求饒。

「王先生,我願意削除所有護衛,做一個老百姓,可以嗎?」

回答十分乾脆:

「有國法在!」

朱宸濠低下了頭,他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將是什麼。

不見棺材不掉淚啊,朱宸濠先生,悔晚了點吧!

七月二十七日,寧王之亂正式平定,朱宸濠準備十年,在南昌起兵叛亂,後為贛南巡撫王守仁一舉剿滅,前後歷時共三十五日。

一個月前的王守仁先生手無寸鐵,孤身夜奔,他不等不靠,不要中央援助(也沒有),甚至不要中央政策(沒人給),轉瞬間已然小米變大米,鳥槍換大炮,就此平定了叛亂,名垂千古。

此等空手套白狼之奇蹟,可謂絕無僅有,堪稱不世之奇功。

在我看來,支撐他一路走來,建立絕代功勛的,除了無比的智慧外,還有他那永不動搖的信念——報國救民、堅持到底的信念。

事情終於辦完了,叛亂平定了,人抓住了,隨從大臣三百多人愣是一個都沒溜掉(打水戰呢,人家咋逃),連通緝令都不用貼,更別說費事印啥撲克牌了,也算給國家節省了資源,多少為戰後重建打個基礎。

一切都結束了。王守仁曾經這樣認為。

然而一貫正確的王大人錯了,恰恰相反,其實一切才剛剛開始。

一場真正致命的考驗正在前面等待著他。

如果要評選正德年間最不應該犯的錯誤,翻翻史書,不用投票大概也能得出一個結論——和王守仁先生叫板。

要知道,雖然王守仁先生看起來像個二愣子,實際上不但精通兵法,還擅長權謀。他很會做人,在官場也算是個老油條了,經常和人稱兄道弟,他和兵部尚書王瓊(此時即將調任吏部尚書)的關係一直很好,他的群眾基礎也是相當不錯的。

有了這些人際關係,王守仁先生自然消息靈通,從半年後他採取的那些緊急行動看,他對於江彬的陰謀應該早有察覺。

於是,繼朱宸濠之後,江彬成為了王守仁的新敵人,事實證明,他是一個比朱宸濠可怕得多的對手。

江彬想出了一個很噁心人的方法,他在等待一個機會,要像貓捉老鼠一樣,先慢慢整治王守仁,然後再除掉他。

這個機會很快就出現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王守仁再次上奏,這次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能夠將朱宸濠送到南京,在那裡舉行獻俘儀式。

王守仁的這個意見看似簡單,背後卻隱藏著極為深遠的考慮。

按照朱厚照的計劃,是要到南昌與朱宸濠作戰,而朱宸濠雖然現在已經被捕,朱厚照卻似乎並不罷休,準備一路走下去,搞個轟轟烈烈的武裝遊行。

從京城到山東,已經惹出了那麼多的事情,十幾萬大軍和那群姦邪小人要真的進了江西,吃吃喝喝加上打家劫舍撈點外快,老百姓估計就不用活了。

所以南京是最好的地點,反正皇帝陛下也玩了很久了,到南京後就別動了,免得四處折騰,況且南京也是帝都、特大城市,在這裡搞儀式也算有了面子,快點完事您就快點回去吧,大家都方便。

朱厚照在行軍路上收到奏摺,看後沒多想,就交給了旁邊的江彬,詢問他的意見。

江彬看懂了,他完全領會了王守仁的良苦用心,知道他為了百姓安寧,不願再起事端。

然後他對朱厚照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絕對不可!」

「千里迢迢帶領大軍到此,怎麼能夠空手而歸!」

但是朱宸濠都被抓了,還能打誰呢?

「把他放回鄱陽湖,陛下再抓一次!」

如此缺心眼的主意都能想出來,也算壞得只剩渣了。

朱厚照十分高興,他同意了江彬的提議。

這是個十分陰毒的建議,其中包含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旦皇帝和十萬大軍進入了江西,以戰後的混亂局面,其給養必然無法供應。養兵要管飯,沒飯吃了就會去搶,到時局勢必然混亂不堪。

而最為混亂的時候,也就是最好的時機。

這個處理意見很快傳到了王守仁的耳朵里,他驚呆了。

他很清楚,這個方案極其兇險,如果照此執行,一場新的浩劫必然興起,那些好不容易躲過戰亂,生存下來的無辜百姓終將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可是怎麼辦呢?

江彬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你能和皇帝講道理嗎?

王守仁似乎再次走到了窮途末路,在初露寒意的秋夜,孤燈之下,他開始了緊張的思索。

大軍就要來了,局勢已經無法控制,時間所剩無幾,必須想出辦法,必須想出辦法!

但這次王守仁的智慧似乎沒有任何用處,他冥思苦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方法。

看來只剩下那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了,這也是他唯一的選擇——抗命。

違抗聖命者,大逆!

王守仁很清楚這一點,但他依然決定這樣做,去換取那些無辜百姓的生命。

不能再等待了,帶上朱宸濠去南京,絕不能讓他們進入江西一步!

我確信這樣做是正確的。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壬寅。

王守仁帶領隨從,押解著朱宸濠,向著自己未知的命運踏出了第一步。

【覺悟】

懷著揣測不安的心情,王守仁上路了,應該說,他做出了一個勇敢的決定,但很快,王守仁就意識到,自己的這次無畏舉動可能並不能改變什麼。

他突然發現,即使自己抗命離開地方,主動交出朱宸濠,也未必能夠保全江西百姓,萬一那幫孫子不依不饒,朱宸濠到手之後還是要去江西鬧事,那該怎麼辦?

答案是沒辦法。

可沒辦法的王守仁也只能繼續往前走,然而剛走到半路,他卻得到了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消息:皇帝陛下派出了一支先遣隊,日夜兼程向江西進發,已經抵達杭州。

應該說,這事和王守仁關係不大,管它什麼先遣隊、游擊隊,反正到地方把人一交,之後回家往床上一躺,要殺要剮看著辦。

可當王守仁聽見先遣隊負責人的名字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

他決定去見一見這個人。

這個關鍵的決定最終挽救了他,挽救了無數的無辜百姓。

先遣隊的負責人是張永。

對於這個人,我們並不陌生,他雖然經常干點壞事,不能算是個好人,卻也講道理、通情理,十年前和楊一清通力合作,除掉了劉瑾。

正是基於他的這些優良表現,王守仁相信張永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他希望能夠爭取這個人,畢竟現在已經沒有別的指望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丁末,王守仁帶著朱宸濠抵達杭州,立刻前往府邸拜會張永。

據說當時王守仁沒帶任何禮物,是空著手去的,這倒也比較明智,按張永的級別和送禮檔次,王先生就算當了褲子也是送不起的。

他沒權也沒錢,卻準備爭取權宦張永的支持——憑藉他的勇氣和執著。

畢竟是個巡撫,看門的也不敢大意,立刻通報了張永。

正當他在門口考慮見面措辭的時候,卻得到了一個意外的答覆:不見!

張永不是傻瓜,他知道王守仁來幹什麼,想幹什麼,這麼大的一個黑鍋,他是不會背的。

看門的二話不說,立馬把大門關上了。

面對著緊閉的大門,王守仁似乎明白了什麼,但他並沒有退縮。

他不再接著敲門,卻退後了幾步,大聲喊出了他的憤怒:

「我是王守仁,為黎民百姓而來!開門見我!」

飽含悲憤與力量的聲音穿透了沉默的大門,回蕩在空曠的庭院中,震動著院中每一個人。

大門打開了。

張永終於出現在王守仁的眼前。但他似乎並不打算和這位王先生交朋友,只是漫不經心地問道:

「王巡撫來幹什麼?」

王守仁並不在意對方的冷淡態度,他用十分誠懇的語氣說出了發自肺腑的話:

「江西的百姓久經朱宸濠的壓榨,又經歷了叛亂,還遇上了天災(兵亂繼以天旱),而今大軍執意要去江西,兵餉糧草絕難供應,到時民變再起,天下必將大亂!蒼生何辜!」

「張公公你深得皇上信任,望能勸聖駕返京,則江西幸甚,百姓幸甚!」

然而王守仁這番飽含深情的話卻並沒有能夠打動張永,對久經宦海的張太監來說,這些所謂的悲劇似乎並不重要。

他仔細想了一會,面無表情地提出了他的要求:

「進言自然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張永用手指了指,試探地問道:「必須把那個人交給我,你願意嗎?」

他口中所說的「那個人」,就是朱宸濠。因為對他而言,這都是一件可以用來邀功的珍貴禮物。

王守仁愣住了,半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在這陣突如其來的笑聲中,張永憤怒了,他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羞辱。

於是他用飽含殺氣的口吻問道:

「敢問王巡撫,有何可笑?」

王守仁停住了笑聲,正色地回答道:

「那個人自然是要交給張公公的,我要此人何用?」

何用?你不知道可以請功領賞嗎?

從張永那不解的眼神中,王守仁明白了他的疑惑。

「在下起兵平叛,本為蒼生百姓,天下太平,如此而已。」

王守仁十分真誠地作出了解釋,然後他低下頭,等待著張永的答覆。

然而這個答案卻讓張永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中,這個人孤身起兵,平定叛亂,事成之後卻不計功勞,不求富貴,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張永閉上了眼睛,開始認真地思考,他想解開這個難解之謎,想了解眼前的這個奇怪的人,想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許久之後,他睜開了眼睛,因為他已經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在爾虞我詐的一生中,他第一次開始相信: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品質叫正直,有一種人叫義士。

「好吧,我來幫你。」

【盟友的力量】

王守仁略感意外地起身走出了張永的住處,但興奮已經涌滿他的身體,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朋友,一個足可信賴的盟友。

這個朋友交得確實十分及時,因為不久之後,江彬就又來找麻煩了。

他也得知,王守仁已經帶著朱宸濠到了杭州,這麼大塊肥肉放在嘴邊,他立刻活泛起來。

只要把朱宸濠搞到手,平叛之功就手到擒來!

但顧及身份,總不能自己去找王守仁,考慮再三,他決定派一個錦衣衛去杭州要人。

江彬充滿了期待,而接到命令的錦衣衛也十分高興,因為在衙門差事里,這種奉命找下級官員要人要物的工作最有油水可撈,不但可以耍威風,還能趁機敲一筆,如果要求得不到滿足,就故意找茬,回去再狠狠告上一狀,讓你哭都沒眼淚。

可是找王守仁先生要錢,那是相當艱難的。

王守仁聽說有錦衣衛來要人,便推辭不見,表示人已經送到了張永那裡,你有種就自己去要人吧。

錦衣衛先生自然不敢去找張永,人要不到,他卻也不走,那意思很明白,你得表示表示才行。

王守仁沒有錢,即使有錢他也不想給。

但是礙於面子,他還是給了點錢——五兩銀子。

沒錯,就是五兩。錦衣衛看著這點銀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極為憤怒,把銀子砸在地上,揚長而去。

這下王守仁先生有大麻煩了,得罪了這位仁兄,他回去之後自然會顛倒黑白,極盡能力攻擊詆毀,必欲除之而後快。

可是事到如今,已經很難挽回了,即使送錢賠禮也未必有用。

手下人十分擔心,王守仁卻怡然自得地告訴他們,他自有辦法讓這位錦衣衛不告黑狀。

但他似乎並不打算送錢,也不想賠禮,只是安安心心地一覺睡到天亮,悠閑地洗漱完畢,等著那位錦衣衛上門。

不久,這位仁兄果然來了,他雖是錦衣衛,但按照品級,他是王守仁的下級,按照官場規矩,他應該來辭行。

王守仁正站在庭院里等待著他,看著這個不懂規矩的鐵公雞,錦衣衛先生正想說兩句難聽的話,卻見王守仁先生三步並兩步,走到了自己跟前。

王守仁真誠地拉著他的手,深情地說道:

「我當年曾經蹲過貴部門的監獄(即正德五年那一次),老兄的同仁也見過不少,卻是第一次見到老兄你這樣的好人啊!」

這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徹底打懵了錦衣衛,他獃獃地看著王守仁,啞口無言。

「我怕閣下來去辛苦,特備薄禮(確實夠薄),沒想到閣下竟如此廉潔,居然分文不取!我這個人沒有別的用處,就是會寫文章,今後必定為閣下寫一篇文章,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閣下的高風亮節!」

錦衣衛踉踉蹌蹌地走了,唯恐在這裡多呆一分鐘,這次他是徹底服了,心服口服。

其實錦衣衛大人也不是笨蛋,他十分清楚,王守仁是在拿他開涮,但他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得脾氣!因為在王守仁的那幾句話中,也隱含著殺機。

王守仁清正廉潔,不願送禮,但麻煩一樣會自動找上門。面對著要麼送禮,要麼挨整的困局,王守仁用一種近乎完美的方法解決了問題。他堅持了原則,也躲過了麻煩。

如果你還不理解什麼是「知行合一」,那麼我來告訴你,這個故事就是「知行合一」。

錦衣衛先生哭喪著臉,給江彬帶回了那個讓他失望的消息——人已經被張永搶走了。

江彬氣急敗壞,但他很明白,張永先生惹不得,要是撕破了臉,自己也沒好果子吃,想來想去,只能拿王守仁出氣。

於是這個小人開始編造謠言,說什麼王守仁與朱宸濠本來是一夥的,因為王守仁怕事情不成功,才臨時起兵之類的鬼話,還派人四處傳播,混淆視聽。

這話雖然荒誕不經,但要是傳到朱厚照的耳朵里,王守仁先生還是很麻煩的,關鍵時刻,張永挺身而出。

他向朱厚照說明了來龍去脈,並氣憤地說道:

「王守仁如此忠臣,國之棟樑,為何要受到如此中傷?天理何在!」

朱厚照雖然喜歡玩,不服管,卻也是懂道理的。

所以當江彬來到朱厚照面前,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王守仁的「罪行」後,只得到了一句回答:

「你給我記住,這種話今後少講!」

還沒等江彬反應過來,朱厚照又給了他一悶棍:

「王守仁立刻復命,即日起為江西巡撫,按時到任,不得有誤。」

被領導罵得狗血淋頭的江彬退了出去,估計他這輩子也不會再打小報告了。

【以德服人】

其實江彬一直是個運氣不錯的人,直到他碰見了王守仁。

費盡心思想奪人功勞,卻是竹籃打水,打小報告挖坑設圈套,最後自己掉了進去。

失敗,極其失敗。

到了這個地步,也該知難而退了吧,可是江彬同志偏不,他一定要和王守仁斗到底。考慮到皇帝面前有張永護著他,江彬決定轉移戰場,到江西去整王守仁。

惡人做到江彬這個程度,也算到頭了。不過這一次,他確實佔據了先機。

當王守仁接到旨意,準備回到南昌就任的時候,江彬已經派遣他的同黨張忠等人率領部分京軍進入了江西。

這位張忠剛到南昌,就做了一件很惡毒的事情,他竟然逮捕了伍文定,把他捆了起來,要他交待所謂罪行。

可伍文定豈是好欺負的?他也不講客套,剛被綁住就跳起來大罵:

「老子爹娘老婆都不管,為國家平叛,有什麼罪?!你們這幫人都是在皇上跟前混飯吃的,竟然冤枉忠良,想給朱宸濠報仇嗎?如此看來,你們也是反賊同黨,該殺!」

這句話那是相當厲害,反賊的黑鍋誰敢背,張忠嚇得不行,最終也沒敢把伍文定怎麼樣。

看著從伍文定這裡撈不到什麼東西,他們靈機一動,開始詢問朱宸濠的同黨,希望從他們那裡得到王守仁協同叛亂的口供。

事實證明,反賊也比這幫人渣有道德,無論他們怎麼問,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冤枉王守仁。

同時,張忠還鼓動手下的京軍,天天在南昌街頭尋釁鬧事,希望挑起事端,本地官員雖然儘力維護,但情況仍然很糟,人心日漸不穩,眼看要失去控制,釀成大亂。

在這關鍵時刻,王守仁回來了。

張忠終於找到了目標,他找來了上百士兵,分成三班倒,天天站在王守仁的家門口,只干一件事情——罵人。

這幫京城來的丘八都是老兵痞,罵人極其難聽,而且還指名道姓,污穢到了極點。

王守仁的隨從和下屬們每每聽到這些話,都極為憤怒,準備找人收拾張忠。

然而王守仁反對,他明白張忠的企圖就是挑起是非,現在必須保持冷靜。

他採取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處理方法,非但不跟京軍計較,還善待他們,病了給葯,死了給棺材,也從來不排擠歧視他們,本地人吃什麼,就給他們吃什麼。

沒有人給京軍們上思想教育課,但他們親身經歷的一切都在不斷地告訴他們:王守仁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而轉變正是從這裡開始的。

慢慢地,沒有人再去搗亂胡說八道,也沒有人再去尋釁滋事,張忠催促多次,鼓動挑撥,卻始終無人響應。

王守仁又用他那無比的人格魅力避免了一次可能發生的災難。

京軍們大多沒有讀過什麼書,很多人原先還是流氓地痞出身,但王守仁用他的行動證明,這些准流氓們也是講道理,有人性的。

可是張忠先生是不講道理,沒有人性的,他連流氓都不如,為了陷害王守仁,他挖空了心思四處尋找王守仁的工作漏洞,終於有一天,他覺得自己找到了。

於是他立刻找來了王守仁。

「朱宸濠在南昌經營多年,家產應該很多吧?」張忠得意地發問。

王守仁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

好,要的就是這句話。

「既然如此,為何抄家所得如此之少,錢都到哪裡去了?!」

面對錶情兇惡的張忠,王守仁開始做認真思考狀,然後擺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張公公(張忠是太監),實在對不住,正好這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在朱宸濠那裡找出來一本帳,上面有這些財物的去向記載,還列有很多收錢的人名,張公公要不要看一看?」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張忠渾身打了個哆嗦,立刻就不言語了。

因為他知道,這本帳本上必然有一個名字叫張忠。

說起這本帳,落入了王守仁先生的手裡,成為了他的日常讀物之一。

張忠看著王守仁臉上那急切企盼回答的表情,哭笑不得,手足無措,過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說道:

「不必了,我信得過王先生。」

「真的不用嗎?」王守仁的表情十分誠懇。

「不用,不用,我就是隨便問問而已。」

張忠從此陷入了長期的抑鬱狀態,作為宮中的高級太監,江彬的死黨,他還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

一定要報仇!

中國流傳上千年的整人學告訴我們,要整一個人,如果工作上找不到漏洞,那就找他本人的弱點,從他的私生活著手,張忠認為,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有弱點,可是王守仁先生實在是個奇蹟,他很少喝酒,還不逛妓院,不打麻將,不搞封建迷信,完全是一個守法的好公民。

張忠十分頭疼,他絞盡腦汁,苦苦思索,終於從王守人身上發現了一個他認為可以利用的弱點——瘦。

相信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優秀的軍事家王守仁先生,卻不是一個身強體壯的人,一直以來他的身體都不好,據史料記載,他還一直患有肺病,身體比較瘦弱。

張忠看著瘦得像竹竿的王守仁,想出了一個整治他的主意,當然了,這件事情的後果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一月的一天,張忠突然來請王守仁觀看京軍訓練,迫於無奈,王守仁只好答應了。

去到地方一看,京軍正在練習射箭。王大人剛準備坐下看,張忠卻突然走了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的手中,拿著一張弓。

張忠要王守仁射箭,王守仁說射得不好,不射。

張忠說不射不行,王守仁說那好吧,我射。

用射箭來難為文人,這就是張忠搜腸刮肚想出的好主意,真不知他的腦袋是怎麼長的。

京軍們停止了練習,他們準備看弱不禁風的王大人出醜。

在放肆的談笑聲和輕視的目光中,王守仁走上了箭場。

他摒住呼吸,搭箭,拉弓,弓滿,箭出。

十環(中紅心)。

四周鴉雀無聲。

他深吸了一口氣,從箭筒里抽出第二支箭。

拉弓,弓滿,箭出。

還是十環(次中紅心)。

張忠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他獃獃地看著這個瘦弱的文人,目瞪口呆。

王守仁沒有理會張忠,他繼續重複著簡單的動作,在他的世界中,似乎只剩下了這幾個動作,拉弓,弓滿,箭出。

依然是十環(三中紅心)。

然後他回頭,將那張弓還給了張忠,不發一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彷彿眼前的這一切和箭靶上的那三支箭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在短暫的沉寂後,圍觀的京軍突然發出了震天的歡呼聲,他們佩服眼前的這個奇人。沒有人會想到,文質彬彬、和顏悅色的王大人竟然還有這一手。

這些京軍們被王守仁徹底折服了,他們曾經受人指使,窮盡各種方法侮辱他,挑起糾紛為難他,但這場鬥爭的結果是:王守仁贏了,贏得很徹底。不用武力,也不靠強權,以德服人而已。

在這驚天動地的歡呼聲中,張忠感到了恐懼,徹頭徹尾的恐懼,他意識到,這些原先的幫手不會幫他作惡了,他們隨時有可能掉轉頭來對付自己。

於是在這場射箭表演之後兩天,他率領著自己的軍隊撤出了江西,歷時數月的京軍之亂就此結束。

江西百姓解脫了,但王守仁卻將因此經受更大的考驗。

叛亂平定了,俘虜交上去了,閻王小鬼也打發走了,到此應該算是功德圓滿。王大人也終於可以歇歇了,正在這個時候,張永來了,不過這次他是來要一樣東西的。

他要的,就是寧王的那本賬本。

張公公在朝廷中是有很多敵人的,平時就打得你死我活,現在天賜良機,拿著這本帳本,還怕整不死人嗎?

在他看來,王守仁算是他的人,於情於理都會給他的。

然而王守仁的回答卻實在出人意料:

「我燒掉了。」

張永的眼睛當時就直了。

面對著怒火中燒的張永,王守仁平靜地說出了他的理由:

「叛亂已平,無謂再動兵戈,就到此為止吧。」

張永發現自己很難理解王守仁,他不要錢,不要官,不但不願落井下石,連自己的封賞也不要,為了那些平凡的芸芸眾生,他甘願功成身退,拱手讓人。

這個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啊!

一聲嘆息之後,張永走了,走得心服口服。

一切都結束了,世界也清靜了。經歷了人生最大一場風波的王守仁,終於獲得了片刻的安寧。

嘉靖元年(1522)二月,王守仁剛到南京,就得知他的父親王華去世了。

這位老先生前半輩子被王守仁折騰得夠嗆,後半輩子卻為他而自豪,含笑而去,也算是死得瞑目。

這件事情沉重地打擊了王守仁,他離任回家守孝,由於過於悲痛,還大病了一場。

正是這次打擊和那場大病,最終使他放下了所有的一切。

父親的訓斥,格竹子的執著,劉瑾的廷杖,龍場的悲涼,悟道的喜悅,悲憤的逃亡,平叛的奮戰,如此多的官場風波,刀光劍影,幾起幾落,世上再也沒有一樣東西,可以擾亂他的心弦。

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一心一意地搞他的哲學。

他雖然已經名滿天下,卻毫無架子,四處遊歷講學,無論是貧是富,只要前來聽講,他就以誠相待,即使這些人另有目的。

王守仁是一個偉大的人。

他不嫌棄弟子,不挑剔門人,無論貧富貴賤,他都一視同仁,將自己幾十年之所學傾囊傳授,他虛心解答疑問,時刻檢討著自己的不足,沒有門戶之見,也不搞學術紛爭。

據我所知,能夠這樣做的,似乎只有兩千年前的那位仁兄——孔子。

他四處講學,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學識征服了無數的人,心學的風潮逐漸興起,但他的這一舉動也惹來了麻煩。

官方權威的程朱理學家們終於無法容忍了,在他們看來,王守仁的「異端邪說」就如同洪水猛獸,會蕩滌一切規範與秩序,他們紛紛發起了攻擊。

寫文章的寫文章,寫奏摺的寫奏摺(很多人都是官),更絕的是,當時的中央科舉考試的主考官,竟然把影射攻擊王守仁的話,當作考題拿來考試,真可謂空前絕後,舉世奇觀。

漫天風雨,罵聲不絕,總之一句話,欲除之而後快。

對於這一「盛況」,他的門人都十分氣憤,但王守仁卻只笑著說了一句話:

「四方英傑,各有異同,議論紛紛,多言何益?」

這不僅僅是一句回答,也是王守仁一生的註解。

他的這種態度打動了更多的人,因為所有的人都已看到,在狂潮之中,王守仁依然屹立在那裡,泰然自若。

心如止水者,雖繁華紛擾之世間紅塵,已然空無一物。

是的,前進的潮流是無法阻擋的,正如同王守仁的光芒,縱然歷經千年,飽經風雨,卻終將光耀於天下萬物之間。

嘉靖六年(1527)五月,天泉橋。

王守仁站在橋上,看著站在他眼前的錢德洪與王畿。

這兩個人是他的嫡傳弟子,也是他的心學傳人。他之所以此時召集他們前來,是因為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

不久之前,朝廷接到急報,兩廣地區發生了少數民族叛亂,十分棘手,兩廣總督姚鏌急得跳腳,卻又束手無策,萬般無奈之下,皇帝想到了王守仁。

於是王守仁先生又一次接到了救火隊員的工作,他被委任為左都御史,前往平叛。

此時他的身體已經很差了,經過長期征戰和常年奔波,他再也經不起折騰了。而且此時他已然成為了知名的哲學家,有很高的學術聲望,完全可以拒絕這個差事。

可是如果他拒絕,他就不是王守仁了,他的這一生就是為國為民活著的。王哲學家決定再次拿起武器,深入兩廣的深山老林去爬山溝。

但在此之前,他還有幾句必須要說的話。

錢德洪和王畿肅穆地看著老師,他們在等待著。

王守仁打破了沉默:

「我即將赴任,但此去必定再無返鄉之日,此刻即是永別之時,望你們用心於學,今後我不能再教你們了。」

錢德洪和王畿當即淚流滿面,馬上跪倒在地,連聲說道:

「老師哪裡話!老師哪裡話!」

王守仁卻笑著搖搖頭:

「生死之事,上天自有定數,我已五十有六,人生已然如此,別無牽掛,只是有一件事情還要交代。」

錢德洪和王畿停止了悲泣,抬起了頭。

「我死之後,心學必定大盛,我之平生所學,已經全部教給了你們,但心學之精髓,你們卻尚未領悟,我有四句話要傳給你們,畢生所學,皆在於此,你們要用心領會,將之發揚光大,普濟世人。」

天地竟是如此之寧靜,大風拂過了空曠的天泉橋,在四周傳來的陣陣風聲中,王守仁高聲吟道:

〖無善無噁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錢德洪與王畿一言不發,摒氣凝神,記下了這四句話。

此即為所謂心學四決,流傳千古,至今不衰。

吟罷,王守仁仰首向天,大笑之間飄然離去:

這就是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天泉論道,王守仁將他畢生的坎坷與智慧傳授給了後人,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但是王守仁先生還不能光榮退休,因為他還要去山區剿匪。

王先生雖說是哲學家,但某些方面卻很像湘西的土匪,放下槍就是良民,拿起槍就是悍匪,一旦兵權在手,大軍待發,他就如同凶神惡煞附身,開始整頓所有部隊,嚴格操練。

這其實並不矛盾,因為王守仁很清楚,對於叛亂者,講解哲學是沒有用的,只有開展武裝鬥爭,槍杆子才是硬道理。

這就是智慧,這就是知行合一的真意。

不過估計王守仁先生也沒想到,他的到來對這場叛亂會產生怎樣的影響,起碼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到底有多大。

在聽到王守仁前來征討的消息後,領導叛亂的兩個首領當即達成了共識——投降。

王先生實在是名聲在外,他的光輝業跡、犯事前科早就街知巷聞,連深山老林里的少數民族也是聞名已久,叛亂者也就是想混口飯吃,犯不著和王先生作對,所以他們毫不遲疑地決定接受朝廷招安。

但這二位首領倒還有個擔心,由於王先生之前的名聲不好(喜歡耍詐),他們兩個怕就算投了降,到時候王先生陰他們一下,翻臉不認人怎麼辦?

但事到如今,投降生死未卜,不投降就必死無疑,還是投降吧。

其實王守仁先生還是守信用的,只有對不講信義,玩弄陰謀的人,他才會痛下殺手,見到這二位首領後,他下令拖出去打了頓板子(教訓一下),就履行了諾言。

就這樣,朝廷折騰了幾年毫無辦法的兩廣之亂,王守仁先生老將出馬,立馬就解決了。

這件事情給他贏得了更多的榮譽,朝廷上下一片讚揚之聲,但這最後的輝煌也燃盡了王守仁的生命之火,他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

嘉靖七年(1528)十月,他的肺病發作,在生命垂危之際,他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回家,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吧!

可是他的病情實在太重了,要等到上級審批,估計墳頭上都長草了,王守仁當機立斷,帶著幾個隨從踏上了回鄉之路。

但他終究沒有能夠回去。

嘉靖七年(1528)十一月,王守仁到達了江西南安,再也走不動了,這裡就是他最後的安息之地。

在臨終之前,他的門人聚在他的身旁,問他還有什麼遺言。

王守仁笑了笑,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了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對於王守仁先生,他的心學,是中華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是值得我們每個人為之驕傲的財富,他吹響了人性解放的號角,引領了明代末期的思想解放潮流,他的思想流傳千古,近代的康有為、孫中山等人都從其中受益匪淺。

除了中國外,他的心學還漂洋過海,深刻影響了日本、韓國等東亞國家,他本人也被奉為神明,日日頂禮膜拜,那位東鄉平八郎大將就是他的忠實粉絲。

彪炳顯赫,自明之後,唯此一人而已。

王守仁的一生,是光明的一生,他歷經坎坷,卻意志堅定,混跡官場,卻心繫百姓,他反對暴力和貪慾,堅信正義和良知。

明代官場第一魔咒:無論如何,千萬不要去惹王守仁。

但王守仁先生的魔力還不止於此,他活著的時候,得罪他的沒有好下場,在他死後,其精神力量依然光輝奪目,成為無數姦邪小人的噩夢。


首先,每個人都有信仰。可能是宗教,也可能是文化,一句話,一個信條,一個人,一件物。

道,就是順其自然,讓一切自然發生。

所以不用太執著找到信仰,當你深入的了解自己,信仰就自己來了。


先從你的小字部分談起,然後再談信仰的問題。首先,希望你能夠更加謙虛一些。有想法就去做這是行動力,能夠對各個方面都有興趣更是難得。但如果做這些而與別人格格不入的話就有些不合適了。你才高三,進入一所好的大學之後,你會發現和你相同興趣相同感受的人很多,比你有才華有能力的人也很多。你能跟上別人的步伐就很好了,如果有餘力你再超越他們。

接著是對主要問題的回答,途徑很簡單,就是擴大自己的知識,加深自己對人生和世界的思考。對別人的信仰有所經義和反思。你現在的問題明顯是想的太多,知道的太少。這種狀態似乎與信仰無關,而是與你當前所處的階段有關。


在堅實、清晰、信仰定義不是很明確的前提下,有太多的信仰都可以稱為堅實、清晰,比如一條項鏈可以給我帶來好運氣。

每個人的路徑都是不一樣的,得自己找。

怎麼找?那就是問自己:你最終的目的是什麼?即你要的到底是什麼?


相信相信的力量,懂得懂得的方法。


瀉藥。

信仰不是那麼低級的的東西。單就奉獻為別人過得更好來說,是不用宗教的,直接做義工不就完了。

不過道家因為我也不是很了解,所以我藉由其他的宗教來說說吧。

如何堅定下去:因信稱義。用你的belief去面對這個宗教。基督教(廣義)主張:信仰、希望、愛三種屬神的美德,其中以愛最為重要,因為它可以充實另兩種美德。題主不妨在此處多留心。

另外就是想問問題主之前修內丹有否教材參考或者師父領入?如果沒有的話暫且放一放,先去找個優秀的師父吧,良師益友在宗教中指的可能就是一個人,而這個人對你的修行是很重要的!如果在北京的話,可以考慮去白雲觀看看,多問多學。

還要一個,現在不要就只盯住一家信仰關注。各教間互有共鳴,你在這裡能尋得的感受可能在其他的宗教也可發現。那麼在這個基礎上請一定仔細找一找哪一教是最適合你的(尤其是教義上。教義上稍許的不認同可能就造成你以後與此教的決裂)

祝願你能找到內心中最深層次的歸宿。


以良知為指引,足矣!


謝邀。

無非是三點——情感、觀念、儀式。

情感是源起,觀念要靠不斷的學習,儀式則是不斷的行為、踐行、實踐。

ps.我們很多人口口聲聲呼喚自由社會,卻對個體的自由選擇往往不夠寬容。每個人追求不同的目標,每個人走過的路到底怎樣也總要由個人來體悟,那些對題主流露出勸阻之義的,並不能對題主的人生全權負責。我想我們要做的,只是說說我們對於建立信仰途徑的見解就好了,對題主的想法,不必有所評價。


高三了複習得怎麼樣?能不能考上一本?

先養活自己再說,或者你是富二代,那你隨便玩,隨便修啥都行。

總體的看法:你比較中二


偏聽則暗,兼聽則明


毀掉它。


理性思維。


推薦閱讀:

面對巨人(台詞收藏)
世界各地的基督教會都處在什麼樣的光景中?
作為基督徒,你信主後有哪些改變?
能簡述一下你作為一個佛教徒的三觀嗎?
靠信仰結合起來的群體與靠親緣結合起來的群體哪個更可靠?

TAG:文化 | 信仰 | | 道家 | 道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