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黎談歷史正劇的格局：《雍正王朝》、《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

從張黎談歷史正劇的格局：《雍正王朝》、《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

文/蕎麥花開

我認為歷史正劇的核心在於：一個字，勢；兩個字，格局。知道「勢」、「格局」，才懂得拍、也才懂得欣賞歷史劇。網友「天天一線」：「歷史正劇，核心要看懂勢。是形勢推動情節，看不同角色在形勢下的選擇。看不懂就味同嚼蠟。《雍正王朝》之所以好看，就是勢，一波一波，壓迫感非常強，沒有多餘廢話和情節，邏輯合理，很緊湊。中間又合理的穿插了李衛，不失幽默。」 ——此段強排啊。有句話叫武俠小說分兩種：金庸小說，非金庸小說。武斷地說，中國的歷史劇，也分為兩類，張黎拍的，不是張黎拍的。張黎之前也有好劇，陳家林的《唐明皇》、《武則天》、《太平天國》等，都是好劇。但這些歷史劇恕我直言，之所以沒有達到張黎三部神作（張黎是《雍正王朝》藝術總監、《走向共和》總導演、《大明王朝1566》總導演）的高度、耐回味品嚼的深度，乃是失之於淺，對於中國特色歷史政治的精髓三昧，都有在外圍打轉、不得其門而入之嫌。如果說中國科幻里，劉慈欣的科幻是硬科幻，其他人（如與劉齊名的何夕）多少不免失之於軟；則張黎三部神作可稱硬歷史劇，其他導演之作則多少不免「軟歷史劇」之嫌。

張黎三部神作的共同特點是人物抉擇在具體歷史政治事件中展開。並非沒有女人戲、並非沒有兒女情長，但核心格局，是政治。《雍正王朝》和《大明王朝1566》，簡略分拆的話，都可分為前後兩半：《雍正》前半部、《大明》後半部，主要講圍繞皇權的謀略鬥爭，九子奪嫡，裕王求位；《雍正》後半部、《大明》前半部，主要講朝廷內外的改革政爭，攤丁入畝，一體當差一體納糧，改稻為桑，等等。這兩部歷史劇的核心是政治，是特定歷史政治形勢下，每一個人物的順勢而為、因勢利導，或逆勢抗爭。如下圍棋，彼此糾葛。再譬如《走向共和》，一般人注目李鴻章病歿前的戲，甲午海戰。但其實，該劇其他部分，如慈禧太后最後九年的新政，也是很有看頭，這中間以瞿鴻禨反腐為主線貫串始終，廢科舉、新官制，局局都是精彩大棋。看這些戲，看的就是政治人物的運籌，糾葛，抉擇。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勢」，哪怕是皇帝。朱蘇進便是不懂此理，《康熙王朝》中康熙拍得太捨我其誰了（雖有康熙的這句，「大清是朕的，可誰又知道，朕也是大清的。」終嫌直白淺露），真拍成了手握日月、旋轉乾坤的孫大聖了。豪爽是豪爽了，然而也便淺薄了。這就是爽劇，不是歷史劇。歷史政治劇，拍的是不爽，拍的是代價，拍的是憋屈，拍的是不得已，拍的是「快意事一件做不得」！

但張黎拍的是權謀，拍出了中國式權謀的內在三昧，但並非如舊文人的惡趣味，如酷愛金蓮，嗜痂之癖，禮讚權謀。此點不可不知。譬如曹雪芹一部大書，處處寫的是禮法，但絕非禮讚禮法。曹雪芹字夢阮，他崇慕的前賢，是骨子裡的反禮法的阮籍。譬如《大明王朝1566》，有觀眾認為是鼓吹家天下，大錯。有觀眾認為，該劇只是把家天下表現出來給觀眾看而已，也錯。《大明》一劇，可不只是把家天下端出來給觀眾看。劇有明顯的價值傾向判斷。海瑞在獄中與嘉靖的對話，李時珍與海瑞圍爐夜話，「在大明朝萬馬齊喑的漫漫長夜裡響他一記驚雷」！這些片段都是黃鐘大呂，震撼人心。嘉靖之為獨 夫 民 賊，以一人之心奪萬民之心，在海剛峰的剛口下，可謂是狼狽萬狀啊。《大明》一劇，正大光明！

又如《大明》最後一集「長江黃河論」，其實是劉和平在黑嘉靖。嘉靖所謂長江泛濫要治理。從皇帝角度，當然要治理。因為帝王家「以天下奉一人」本來就是最大的不合理，然而也是最大的不可說。嘉靖為嘛攆了呂芳，因為呂芳太正了，不肯給主子當打手，干臟活兒，所以陳洪就這樣躍上前台。嘉靖為嘛在相對正人君子的徐階上台後，懷念老嚴嵩？因為嚴嵩雖然撈錢，但大頭是皇家撈走的，這個皇帝有數。徐階過於愛惜羽毛，不肯替君父分憂（背鍋），那朕還玩兒什麼玩兒？吃什麼吃？長江黃河論，很無賴；表現長江黃河論，很深刻，其實是劉和平黑了一把嘉靖。《大明》禮讚的是海瑞。禮讚的是海瑞「正君道，明臣職」的天下第一疏。其立意光明，格局正大，並無可疑。這個就如《走向共和》李鴻章堂而皇之論老子不任人唯親，難道任人唯疏不成？這個觀眾萬勿被李中堂氣勢傾倒，這其實是一句不通的話，反話正說！這其實是黑李中堂……《紅樓夢》著者（包括批者，脂硯齋等）再三設譬取喻，言之諄諄，「此書勿從正面看。」 書中很多地方是「正話反說」、「反話正說」。不明此者，可勿讀紅樓。不明此者，可勿觀張黎。

創作方向以歷史政治為軸心，就是沒有跑偏，就是歷史正劇；創作方向以言情倫理為偏重，就是方向跑偏，就是偽歷史劇。此可以《雍正王朝》與《康熙王朝》對比。網友「天天一線」認為：「《康熙王朝》的大問題在於後半部分，容妃、藍齊兒、寶日等，在故事與框架上毫無邏輯性，你都看不到它們究竟想表達什麼歷史，純粹就是為演而演。《雍正王朝》裡面同樣虛構的喬引娣，就有很強邏輯性，就覺得她歷史真的存在。」 此論筆者牆裂拉爪。不談二月河原著《雍正皇帝》中父女亂 倫的喬引娣，只談《雍正王朝》劇中。劇中喬引娣部分之所以好看，觀眾不膩歪，是因為這個女子角色，是服務於歷史政治格局的。喬引娣從最初內心抗拒雍正，到最後被雍正感化，這其中貫串的內核就是雍正「得天下百姓黎庶萬民之心、逆既得利益權貴階層之意」。這個情節內核，我們姑且不作價值判斷（譬如廣受批評的把帝王塑造成了周 總理、焦裕祿），但其實質是歷史政治，而不是倫理言情。這個創作方向沒有跑偏。這才是歷史正劇該有的格局。

而《康熙王朝》後半部分大劑量的容妃、藍齊兒、寶日等情節，與「政治」一毛錢關係都木有，而且狗血嚴重，譬如萬軍陣前母女抱頭痛哭以求止戈為武弭兵息戰，這算什麼？這是以倫理言情之實，奪歷史政治之劇，而且是故意煽情的瓊瑤式倫理言情。這就離歷史正劇的格局千里萬里了。劉和平自小浸淫《左傳》、《通鑒》，對中國特色的歷史政治的精髓三昧，深度掌握。朱蘇進哪懂這個？只有避重就輕了。掛曆史正劇之羊頭，賣瓊瑤言情之狗肉，此朱君之所為，觀眾萬勿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