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泡沫時代與印象派:櫻花與睡蓮

剛從日本回來,來和大家聊聊在東京都美術館看到的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展覽,《梵高展:流轉的日本之夢》。

由於展覽不能拍照,所以只有這麼一張入口的照片,很遺憾,只能靠著腦海中殘存的美好畫面來寫這篇文章。

這次展覽主要分了兩個部分,「梵高的日本主義」和「日本人的梵高巡禮」。

想到很早之前在知乎看到過一種說法叫「共軛腦殘粉」,共軛腦殘粉大概完美的形容了日本人與梵高,又或者說浮世繪和印象派的奇妙共鳴。

互相影響,互相熱愛。

我們平時很難把浮世繪和印象派聯繫在一起,然而浮世繪卻直接影響了印象主義和無數大師。

浮世繪(うきよえ),也就是日本的風俗畫,版畫。它是日本江戶時代(emmm,熟悉一點也可以叫做德川幕府時代)興起的一種藝術形式。

浮世,日文里就是當時人們所處的現世,它精髓就是live in the moment,活在當下。

《藝者與富士》佐藤虎清

浮世繪就是小市民們熱愛的一切,反映市俗生活,注重感官刺激。

這種描繪人們日常生活、風情、風景的畫作,就連目不識丁的人都能看懂,就像連環畫一樣,流傳很廣,這就是日本的市民文化。

70%以上內容是妓畫和伎畫,是典型的花街柳巷藝術。

葛飾北齋《富岳三十六景·山下驟雨》

浮世繪的題材種類也非常多,春畫、美人畫、役者畫、風景畫、武者繪等等。

春畫這個,我就不詳細展開說了。同時受到中國「春宮畫」的影響,售價適中,廣為大眾流傳,並且內容誇張,甚至到了荒唐的地步,但是裝飾感很強。

八爪魚作為浮世繪春畫的經典意象,也出現在了去年很火的韓國電影《小姐》里。

然後是美人畫,以年輕美麗的女子為題材。

風景畫,比如國寶級的葛飾北齋《神奈川衝浪里》,小小一幅,但是當時看到真跡還是挺激動的。

印象主義、新印象主義、後印象主義全部都受到了浮世繪的影響。用一次成語形容一下,可以被叫做東風西漸吧。

1850年前後,當歐洲商人們決定從日本進口茶葉和陶器的同時,浮世繪開始在歐洲出現。

因為有所謂「審美距離」,這種來自東方的版畫不僅激發了藝術家的好奇心,還一下就俘獲了全巴黎畫廊主的心。

那個時候的巴黎幾乎每一個地方的沙龍都堆滿了各種和服、扇子、浮世繪。我們很熟悉的馬奈、莫奈、雷諾阿都是東方美學的狂熱愛好者。

馬奈非常熱愛模仿葛飾北齋。

馬奈受浮世繪影響的代表作是《吹笛少年》。背景是平塗的,人物是基本二維的,衣服的顏色都是由概括的色塊構成,畫面中沒有西方繪畫中會出現的陰影,也沒有透視。

這幅馬奈給左拉畫的的《左拉肖像》。

後面牆上的三幅畫中畫,一副是馬奈自己的《奧林匹亞》、一副是委拉斯貴支的《酒神巴庫斯》,然後就是一幅就是浮世繪版畫。並且這三幅里只有浮世繪被畫成了彩色。

莫奈對浮世繪的痴迷不下於馬奈,比如讓老婆穿和服當模特。

這種大名家對印象派的痴迷也影響了後來的惠斯勒。

梵高是印象派一眾畫家裡受浮世繪影響最明顯的,在展覽里也看到了很多梵高直接臨摹浮世繪的作品。

再比如《鈴鼓咖啡屋的女人》,作品的右上角是咖啡館裡掛著的也是日本浮世繪版畫。

梵高《唐吉老爺》的背景牆上,也全部都是浮世繪。

星空與神奈川衝浪。

當然,對於梵高而言,日本浮世繪不僅是創作的靈感那麼簡單。可能在他孤獨的心裡,日本還是夢中的理想之地,也許那裡,就是一個可以被欣賞、被認同、有朋友的世界吧。

展覽的第二部分叫「梵高的日本巡禮」

如果稍微了解日本歷史的人就會知道,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日本泡沫經濟時代。

突然高速發展了四十年,各行各業全是泡沫,然後緊接著完全進入經濟停滯狀態,這個時期不僅醞釀出各種奇特的日式美學、音樂,比如city-pop這種形式,(蒸汽波的原曲採樣也大多都是用泡沫經濟時代的日文歌)。

最有趣的是,從那個年代,日本開始了一場空前絕後的收藏印象派的潮流,甚至變相提高了國民審美水平。

泡沫經濟年代的日本

在泡沫經濟年代,在自己家裡里看到梵高和雷諾阿的作品,就是日本富豪的共同理想。

雖然不知道現在的中學生還學不學,我記得十幾歲時候在歷史書上第一次知道日本特別執著於「脫亞入歐」,其實是覺得很有意思的,那個年代富起來的日本人很重要的一項消費就是到歐洲旅遊,逛盧浮宮,買LV。

泡沫時代長大的這批人太愛花錢了,之前一個日本阿姨就告訴我,現在日本最享樂主義的一批人還是在泡沫時代長大的,現在四十歲左右的那代人。

泡沫消失的時候她們不得不低價變賣自己的奢侈品,導致現在日本古著店裡都是大牌,我就花了幾百塊在古著店買了一個BURBERRY的帆布包裝電腦(好划算),看起來很結實的樣子。

泡沫時代日本富翁最重要的一項就是藝術品投資。戰後的重建與政治穩定使日本進入了繁榮期,莫奈、塞尚、梵高、雷諾阿,被源源不斷地輸入到日本。整個歐洲的畫商和拍賣商的日子從來沒有如此美妙過。

購買印象派風潮的頂點是1990年5月的一周,日本的紙業大王Mr.Saito加藤英7千800萬美金買下了雷諾阿的《紅磨坊遊園會》

8千200萬美金買下了梵高的《Gachet醫生肖像》。

當然,這種病態的購買熱潮肯定會有負面影響。所以從1991年開始,隨著整個日本泡沫經濟瓦解,這些印象派名畫成了不良債權,被鎖進銀行里,要麼就是被低價賣會歐洲。

但是這一場無疾而終的富豪收購熱潮,卻不經意間培育出日本對西方藝術的鑒賞興趣和環境。

還記得去年王中軍拍梵高的時候,那是中國人第一次高調擁有梵高。(不算那些做匿名買家的中國隱形富豪)

但是在日本,光是雷諾阿真跡有67幅,莫奈真跡有100幅,梵高更是數不勝數。

在日本,一個偏遠縣城的美術館,擁有莫奈或其他大師的真跡,在日本非常正常,比如日本有14個美術館都有莫奈的睡蓮真跡。想想真的挺慘的,北京辦一個莫奈的多媒體展貼幾張列印出來的睡蓮都要被大家排隊合影。

當然,這次去日本最遺憾的事情就是,完美趕上了國立西洋美術館新年期間閉館了,當時真的是站在大門口都要哭出來了。

就只能在心裡默默安慰自己,沒關係,以後再來,以後再來,總要留一些遺憾的。

日本最震撼我的是全民的美育,絕對是全亞洲第一。甚至於在便利店裡放的是舒伯特,在快餐店裡牆上掛著的是波提切利,這種感覺還是挺美好的。

而且在看展的過程中,也特別被日本這樣精細又成熟的策展體系震撼的。

一個好展覽不在於它展現了多少事情,而是它讓你思考了多少事情,比如我這整篇文章都可以說是這個展覽所帶給我的思考,但真的能引發人稍微思考一下的展覽,除了國博水平的策展,在中國可能真的非常少。

當一幅幅浮世繪和印象派被按照某些特定的順序放在一起的時候,你會產生一種奇妙的時空穿越感。

浮世繪活在當下,印象派轉瞬即逝,櫻花與睡蓮,在那一刻好像是擁有了相似的美學內核。

櫻花雖好看,但其開花期短,一般十幾天花就開始謝了。花開一天就滿山,花謝一天也是滿山,不滯不沾、轉瞬即逝。

而印象派著重於描繪的,也是自然的霎那景象,使一瞬成為永恆,這一點在莫奈的作品裡表現的最為明顯。

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里提到過那一種美,那是一種微朦朧、微暗、薄明的美感。

一種隱藏和不展露,非合理、不可言說、飄忽不定的美。跨越了時間與距離,你甚至也可以在莫奈的一池睡蓮里感受到這種美。

也許就像是展覽的名字,流轉的日本之夢。

流轉、夢境。消逝前一霎那想抓又抓不住的一陣風,是天空中薄薄的一片霧。永恆、轉瞬即逝的變化又到了永恆,在這裡,對立與矛盾達到了一種生命的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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