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神共奮說紅樓系列:佛系青年薛寶釵,送你一顆「冷香丸」

1/6、送你一顆冷香丸

《紅樓夢》第七回,薛寶釵剛出場沒多久,就給我們展示一樣神奇的東西——冷香丸。

細讀這「冷香丸」 的配方,要用春天的白牡丹花、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花、冬天的白梅花花蕊各十二兩,還要採集雨水這一天的雨、白露的露、霜降的霜、小雪的雪。

為什麼搞得這麼神秘呢?直接的解釋是,寶釵有一種從娘胎裡帶來的「熱毒」,要用雨、露、霜、雪這些寒涼的東西去中和,不過,曹公筆下越神秘的東西,往往越有寓意。

這一段有脂硯齋批語:「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

很明顯,炎是「熱毒」,涼是「冷香丸」,那麼,「雖離別亦能自安」這句怎麼理解呢?

這句話總讓我想起《大話西遊》里,至尊寶在戴上金箍之前,觀音對他說的一番話:

「我要再提醒你一次,金箍戴上之後你再也不是個凡人,人世間的情慾不能再沾半點。如果動心,這個金箍就會在你頭上越收越緊,苦不堪言!」

至尊寶戴上金箍,變成了「斗戰勝佛」孫悟空; 薛寶釵服下冷香丸,也成了《紅樓夢》里的「佛系青年」。

其實,《紅樓夢》里標標準準的「都行,可以,還不錯」的「佛系青年」,既不是老是念叨著當和尚的寶玉,也不是深居簡出的黛玉和妙玉,而是常常勸寶玉多研究些「仕途經濟」的寶釵。

為什麼這麼說呢?

2/6、為什麼寶釵的閨房如些樸素?

四大家族,以「有錢」著稱的是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鐵」。

不過,書中第四十回,眾人游大觀園,來到寶釵住的蘅蕪苑,才發現這位富貴人家大小姐的閨房竟如此簡樸,「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一個土定瓶」,數枝菊花,還有兩部書,然後就是她的茶奩、茶杯而已,「衾褥也十分樸素」。

搞得賈母完全看不下去了,「年輕的姑娘屋裡這樣素凈,也忌諱」。

有人說了,這是簡約風吧。但賈母特意告訴大家,「要很愛素凈,少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就是說,這不是簡約風,而是真正的樸素。

寶釵一個富貴人家的年輕姑娘,為什麼不喜歡裝飾品呢?第五十七回,寶釵看見未過門的堂弟媳邢岫煙帶著探春送的玉佩,其中有一段解釋:

「這些妝飾原出於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

《紅樓夢》開始的時候,薛家已經走下坡路了,所以說「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但底子還在,所以說「這些沒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

寶釵見識過最奢侈的生活,所以叫「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又預感家族正一步步走向衰落,所以「該省的就省了」。

但在她心幕中,這些代表富貴的物件仍然是「沒用的東西」。這才叫「歷著炎涼,知著甘苦」,才能「雖離別亦能自安」。

再看看今天一群苦逼青年,工作上碰了點壁,看了幾本心靈雞湯,就說什麼一切不在乎,什麼都行。

對沒見識過的東西說「無所謂」,在可憐的幾個選項中說「都可以」,這樣的「佛系」,我是不相信的。

讓我們來看看寶釵的佛性,是從何而來的呢?

3/6、寶釵性格的矛盾之處

《紅樓夢》里,寶釵有個非常奇怪的特點,不管哪兒出了什麼事,總能看到她的身影。

用陰謀論者的話來說,她是收買了很多眼線。但在正常人的思維看來,只是因為寶釵有個獨特的愛好——喜歡串門兒,喜歡湊熱鬧。

佛系青年不應該是深居簡出的「宅男宅女」嗎?怎麼還有這種操作呢?

寶釵的性格之中,確實有很多矛盾之處,比如她樸素清淡的家居風格和她積極入世的為人風格。

寶釵是很熱心的人,賈府的上上下下誰沒得過她的恩惠?有人說她為了和黛玉爭,向大家示好。可人做一件好事容易,難的是做一輩子好事。處處為他人著想,給大家送禮物,連回回被人遺忘的賈環趙姨娘都有一份,這就不得不說是性格使然。

她時刻在琢磨他人的想法,賈母喜歡什麼戲,元春娘娘喜歡什麼字眼,襲人在想什麼心思……,我們覺得這麼做人太累,但反過來說,能整天這麼做人也不覺得累的,只能說是先天「熱毒」體質了。

但實際上,鳳姐對寶釵又有一句很有很到位的評價:「事不關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這個矛盾其實就是用「冷香丸」冶「熱毒」的「臨床反應」了,「不開口」不是因為「事不關己」,而是「不想罪人」,如果可以不得罪人,就算事不關己,就算沒有好處,她也願意出面。

王夫人請寶釵幫助探春和李紈管理榮國府,寶釵怕惹事上身,只答應當個顧問。但當探春信心滿滿地提出她的「承包方案」後,寶釵還是忍不住提,這個方案有缺陷,應該怎麼怎麼辦。

拉長到一生看,大觀園的這幾年,可能是寶釵一生中最如魚得水的經歷,唯有在賈府這種極其複雜的人際關係中,她的性格中那些不卑不亢、合宜得體的一面,才能越發顯現出來。

寶釵是真正的「佛系青年」,你很難用世俗的觀點雲揣摩她的動機。表面上「左右逢源「,其實是真正的「無所求「,表面上中庸之道,其實是什麼都可以。

寶釵不是天生的「佛系」,寶釵佛性是「冷香丸」帶來的。就像她在審黛玉一回中說的:

「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也背著他們偷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

所以她的「熱毒」在書中偶爾還是會「發作」一下。

4/6、人性是控制不住的

第三十六回,寶釵睡不著午覺,跑到怡紅院。寶玉已經睡著了,一旁照看的襲人剛好有事,寶釵就自告奮勇地留了下來。

這一段寫得很美,大熱天的中午,「鴉雀無聞,一併連兩隻仙鶴在芭蕉下都睡著了」,「外間床上橫三豎四,都是丫頭們睡覺」。

美總是有情感流動的,寶釵「又見那個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就替他作」。

她在做什麼呢?一邊在綉寶玉的貼身肚兜上的鴛鴦,一邊在為寶玉驅趕蚊蠅。這個舉動肯定不符合禮儀,不象是寶釵能做出來的事,所以當這一幕被湘雲和黛玉看見後,黛玉「半日又抿著嘴笑,卻不敢笑出來」,湘雲「才要笑,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

真心流露的東西,不都是不符合禮儀的嗎?人性是控制不了的,「佛系」青年總在無人時候,才發現自己還是「很在乎」,「有所謂」的。

5/6、佛性到連一絲溫情也留不住時

寶釵的「冷」是深入骨髓的,表面看,反而很熱,只有偶爾透露出的人生觀,才讓你感到徹骨冰寒。

第三十二回,吃齋念佛的王夫人,因為丫環寶釧跳井自殺,非常害怕,寶釵是這麼安慰王夫人的:

「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傍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

第六十七回,薛蟠義弟柳湘蓮因為尤三姐殉情而悲痛出走,寶釵聽了這樣的人間慘劇,反應是這樣的:

「俗話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

這兩段話的結構驚人的相似,都是死與生的對立。人死一了百了,何必是追究是「含恨跳井」還是「失足落井」,都是「前生命定」,重要的是家人的銀子要給足;重要的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

對事,每件事她都考慮周到;對人,每個人她很熱心,這些關係是她生活的全部意義,但她也知道這其中並無意義,一旦失去,既不執念哭天搶地,也不刻意作四大皆空狀。

寶釵是真正有「佛性」的人,佛性到連一絲溫情也留不住時,反而是一種很中國的豁達,可謂是經典的「佛系人生態度」了。

6/6、「佛系青年」懟「偽佛系青年」

《紅樓夢》里也有個自稱「佛系青年」的賈寶玉,白天看戲時,聽了一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晚上又看了會兒《南華經》,大哭一場後,忽然解悟了。

他於是寫了幾句「偈語」,又怕別人不知道他「悟」了,再寫了一首詩解釋了一番,大意是說:要萬事皆空,才能有立足之地。

寶釵和黛玉於是給他講了六祖惠能的故事。意思是說,寶玉現在悟到的境界,不過是「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離惠能的「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的真正開悟的境界,還差得遠呢。

寶玉忽然明白了,「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

當你覺得自己大徹大悟的時候,你很可能是陷入了另一個糊塗中。

還是寶玉聰明,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玩話罷了。」

(本文為「人神共奮說紅樓」系列第28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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