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拍出了我心中的盛唐氣象，但還沒完全拍出楊貴妃的神韻

《妖貓傳》是一部必然會有諸多爭議的電影，因為它打破了很多電影拍攝的套路，也就冒犯了觀眾被養成的觀影習慣，所以我對《妖貓傳》的評價是，這是一部你無論看了多少影評聽了多少爭論，都不如你親自到電影院看完它的電影。

每個人都能在電影裡面，找到觸動自己的地方，關於它的好與不好，其實是沒有標準答案的。

很多人推薦它的首要原因，是它拍出了美輪美奐的盛唐氣象，很多人詬病它的原因，是因為張榕容飾演的「洋貴妃」超出了人們以往對楊貴妃的認知。

這也是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兩處，今天就分別來說說，略談盛唐氣象為何物，詳聊《妖貓傳》與其他經典作品中唐代仕女的塑造。（以下無劇透）

《妖貓傳》劇情核心部分是奢靡的極樂之宴，也是全方位展現陳凱歌對盛唐想像的段落，其實那個段落所有讓人驚嘆的場景基本上都是幻術造就的，也暗喻著盛唐的繁華不過也是一場幻夢。

我還記得讀《妖貓傳》小說的時候，作者夢枕貘將盛唐比作是一枚成熟的果實，無數人覬覦著它的飽滿圓融，等待它落地的剎那將之狠狠蹂躪，這個人不是安祿山，也必然會是其他人，「盛極而衰」的自然規律，誰也無法逃避。

真正讓我驚喜與讚歎的，展現出大唐繁華氣象的，其實不是極樂之宴，而是白居易帶著空海和尚疾行長安城的段落，陳凱歌搭建起了大名鼎鼎的西市，街道兩邊商鋪林立，行人摩肩接踵，喧鬧嘈雜，卻難掩一派勃勃生氣，這，才是華夏文明青年期的大唐真正的樣子。

△當時長安城的構造如上圖，後世的「買賣東西」中的「東西」一詞含義，正是從東市西市中演化而來

傳說中「八方來使，萬國來朝」的長安，其地位就如同今時今日的紐約，是世界的中心，也是多種文明盡相交融、和諧發展的國際化大都會。

△西市各種商鋪，其繁榮可見一斑

唐代文明是極其開放的文明，「種族歧視」這種辭彙在那個時代並未誕生，無論你是哪國哪族人，只要你學會漢語，通過了科舉考試，你可以在唐朝和漢族人一樣擔任官職，片中阿部寬扮演的阿倍仲麻呂，中文名晁衡，開元年間參加科舉考試，高中進士，後歷任左散騎常侍兼安南都護、安南節度使等官職。

晁衡與李白、王維等皆是好友，歸國時傳聞他在海上遇難，李白聽了十分悲痛，還曾揮淚寫下了《哭晁卿衡》的著名詩篇：「 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他和空海和尚都屬於遣唐使的一員，當時的日本每隔幾年就會遣大批遣唐使來唐朝，唐朝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語言、文化、先進的科學技術等傳授給這些遣唐使們，又由他們帶回日本國內。

只有對自己的文化極具自信的文明才敢這麼做，衰落期的文明無一例外地會走向封閉和敵視外來文明的道路。

根據文獻記載，安史之亂前，長安城的常住人口有一百萬，而外來的常住異域人士就有一萬人之多，也就是每一百人裡面就有一個外國人，胡姬當壚賣酒不過是尋常事，富貴人家誰不豢養幾個新羅婢（菲佣）、崑崙奴（黑人）？

△崑崙奴畫像，如今考證唐代崑崙奴少部分是黑人，大部分是來自東南亞的馬來原住民

《大明宮詞》里太平薛紹的第一次相見也和崑崙奴面具有關，太平和韋姐姐走散，因此在街上掀開每個戴著崑崙奴面具的人找韋姐姐。

她和韋姐姐買面具的時候和攤主有這樣一番對話：

太平公主：這是什麼面具？黑如鍋底，鼻子這麼寬……

攤主：公子不知，這叫崑崙奴面具，大海盜王世傑剛剛從海那邊販回來一批崑崙奴，個個體壯如牛，卻性情溫良，踏實肯干，一到長安就被貴族豪門瓜分殆盡。如今，上街能帶兩個崑崙奴保鏢，是世家少爺們最時興的玩意兒！小姐何不趁過節也買兩個面具，趕趕時髦？

胡餅、胡旋舞、酪飲等唐代流行的飲食歌舞，都是不折不扣的舶來品，又在唐代被發揚光大。

△片中張天愛扮演的舞姬玉蓮跳的就是西域傳來的胡旋舞

《酉陽雜俎》中記載了「酪飲」與「糖酪」的做法，都是加冰的飲品，還有類似於冰淇淋的「酥山」的以及用奶和果汁加冰配製成的「冰酪」，唐代夏季最流行的酪飲是櫻桃澆酪，《景龍文館記》載：「上幸兩儀殿，特命侍臣升殿食櫻桃，並盛以琉璃和杏酪，飲酴醾酒」。

所以當看到有人評價說黃軒演的白居易也太狂了吧，我想說能有幸生活在那個年代的年輕人怎能不狂，怎能不為自己的國家和文化驕傲？

只有晚唐的詩人才會吟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你看看初唐中唐盛唐的詩人，哪個不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哪個不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這種相信全世界都將為自己低頭的狂傲，只有強大的國力和文化作支撐才能實現，在那個年代，謙遜不是美德，低吟、懷疑、痛苦的聲音從來不是主流。

這也是為什麼杜甫在唐代不得志，而在後世才逐漸為人所理解和推崇，甚至隱隱有超過李白勢頭的原因，因為我們已經失去了孕育李白的土壤，甚至失去了理解他的能力。

△辛柏青僅僅用了五分鐘，就演出了一個狂傲的謫仙人李白

接下來說說我為什麼認為陳凱歌還是沒有完全拍出唐代仕女的風韻，張榕容和張雨綺很美，在片中的扮相也很美，而且張榕容也符合了夢枕貘原著中對楊玉環有一半胡人血統，因此才備受玄宗寵愛的設定，但是看完之後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端莊有餘，風流不足的楊貴妃是《妖貓傳》的楊貴妃，但不是大眾心中的楊貴妃。

因為我們對楊貴妃，乃至大部分唐代仕女的認識，應當有種又豐腴又嬌憨的氣質，肉感的風情中帶著一抹純真，研究敦煌歷史的專家說，唐代對女人的審美是瘦骨豐頰，也就是豐滿圓潤，而不是渾身贅肉的大胖子，大胖子是沒法跳急速旋轉動作靈巧的胡旋舞的。

△陳紅是標準的唐代仕女長相，《妖貓傳》里她沒有出現客串實在是一大遺憾，她的太平可是我的初心啊。《大明宮詞》的服化道也很值得說道，一篇文章放不下，有空單獨開篇文講。

所以，豐腴感不是胖，而是有別於骨感的圓潤感，體現在有點肉的臉龐和肌膚之中，微微透露著盛世的慵懶，錐子臉夠不上這個標準。

△唐代仕女是什麼樣的不用憑想像，周昉的《簪花仕女圖》里全都有。

《紅樓夢》里寶玉曾拿寶釵比楊貴妃，說「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曹公是如何描述寶釵的長相呢，第五回里說她「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

要有一張圓融的鵝蛋臉，才有「正宮范兒」，才能有拈花微笑的寶相莊嚴之感，「尖嘴猴腮」在古代是上不得檯面的長相，自然也算不得美女。

真的，看了那麼多年那麼多楊貴妃，至今沒有哪版楊貴妃能超過1990年拍攝的電視劇《唐明皇》里林芳兵扮演的楊貴妃的，無論是演員的臉型、體型、敬業程度還是服化道的用心上，這版楊貴妃都難以逾越。

我說唐代仕女寶相莊嚴之感並不是信口開河，當年陳家林導演選擇林芳兵扮演楊貴妃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有觀音相。

日本人熱愛楊貴妃熱愛到直接將她視作觀音的化身，京都泉涌寺供奉的「楊貴妃觀音」像是日本將她神化的最高表現。相傳這尊雕像是由僧人湛海在南宋造（寺院宣稱是唐玄宗監製），於1255年帶回日本的。《泉涌寺文書》云：「建長七湛海宗師自宋歸朝，帶回佛牙舍利、楊貴妃觀音像、十六羅漢像、月蓋長者像及韋馱天像等。」

△日本的楊貴妃觀音像

所以從豐腴感來說，張榕容版的楊貴妃就差了點意思，有一點值得表揚的是，她的貴妃終於畫了「翠眉」。

古代女子用青黛畫眉，因此眉毛不是純黑色，而是青色的，故名「翠眉」，唐盧綸 《宴席賦得姚美人拍箏歌》里雲「微收皓腕纏紅袖，深遏朱弦低翠眉。」唐張祜《折楊柳枝》詩之一：「傷心日暮煙霞起，無限春愁生翠眉。」皆描寫過女子的翠眉。

但是有點不能忍的是，貴妃頭上那根長長的扁方，是清朝滿族婦女梳旗頭時所插飾的特殊大簪，作扁平一字形，這個穿越實在莫名，而且這個髮髻梳的也並不好看。

當然如果完全參考唐代風俗來打扮，例如《狄仁傑通天帝國》里劉嘉玲扮演的武則天還原了「蛾眉」，卻也實在令今人的審美難以接受，所以影視劇的造型藝術還要在力求還原歷史風貌的同時，又要和今人的審美觀達成一致。

而1990年拍攝的電視劇《唐明皇》和套拍的電影《楊貴妃》就很好地解決了這個難題，為劇中演員化妝和設計髮型的造型師是楊樹雲，他也是87版《紅樓夢》的化妝師，並且為劉曉慶版的《武則天》設計髮型，之前我分別寫過。

陳曉旭畫上粗平眉小煙熏，87版紅樓夢還能成為經典嗎？

楚喬、李未央、武媚娘：女強戲是瑪麗蘇的變種嗎？

楊樹雲在處理唐代仕女的豐腴度和化妝法的時候說過一個標準：唐代以豐腴為美，但如果真把楊貴妃處理成很胖的話，恐怕觀眾也是不能接受的，這不但不是藝術，甚至會導致藝術上的失敗。因此我們的造型標準應該是在保留了唐代的特點的同時，讓觀眾和演員都能夠接受，這才是藝術上的真實。

楊樹雲對唐代仕女造型的深刻研究，與他擔任著名舞劇《絲路花雨》的總造型設計有關，該劇25年長盛不衰，在世界範圍內也享有極高聲譽。這部舞劇將敦煌的飛天，將唐代多民族融合的文化和繁華盛世重現於世人的眼中。

在電視劇《唐明皇》里，林芳兵飾演的楊貴妃和舞蹈演員周潔飾演的趙麗妃可以說完全滿足了大家對唐代仕女的想像。

周潔在電影《楊貴妃》里扮演了楊貴妃，不過我還是認為嫵媚風流的趙麗妃更適合她。

她在電影《楊貴妃》中扮演的貴妃可以從服飾造型上就很好地與趙麗妃區別開來，比起林芳兵的貴妃，周潔的貴妃在豐腴度和觀音相上略有不及，處理的過於妖嬈了一些：

完美的貴妃背後是演員幾乎賠上了自己演藝事業的犧牲，林芳兵在拍《唐明皇》時，為更符合楊貴妃一角的形象定位，特意增肥50斤，更創下一頓飯吃14個包子的記錄，楊樹雲回憶說她將雞肉、雞蛋、肥肉等能吃到的高脂肪食物都往嘴裡填，吃到忍不住嘔吐還要接著吃。其過程讓林芳兵備受折磨，更因此情緒失控掌摑助理，而後又道歉失聲痛哭。

40集的電視劇《唐明皇》拍攝了十五個月，這在今時今日的娛樂圈完全是不可想像的。

這也給了演員和幕後工作人員充足的時間去實現自己對角色的塑造，楊樹雲根據演員角色的年齡、身份、情節的發展、規定情境、服裝的款式、色彩做出相應的設計，楊貴妃的髮式幾乎場場不同，蟬鬢、圓鬢錐髻、反綰髻、同心髻、驚鵠髻、寶髻等等唐代流行的妝發紛紛出現在劇中。

楊樹雲還根據對敦煌壁畫、唐代畫像、《新唐書》、《古代首飾》及《唐代出土首飾》等文獻記載的研究，還原出文學作品中描寫的「雲環閑墜鳳犀簪」、「枉插金釵十二行」的釵、「雲鬢花顏金步搖」的步搖、「金鈿耀水嬉」的金鈿、「翠翹金雀玉搔頭」的翠翹、「呵花貼鬢粘寒發」的花鈿等等，當首飾廠和服裝廠定做不了的時候，楊樹雲甚至親自上手製作。

△服裝設計師李建群老師扮演的武惠妃，她也是《武則天》、《康熙王朝》等經典劇作的服裝設計師

林芳兵不是專業舞蹈演員，但是在電視劇中所有的舞蹈，《胡旋舞》、《龜茲》、《凌波舞》，包括完整的《霓裳羽衣曲》這些不同地域風格的舞蹈，全部是她一招一式學會的並且完成了表演，沒有用任何替身。

楊樹雲在寫作《唐風流韻》一書的時候，還為林芳兵的早早隱退深表遺憾，在那十五個月的拍攝里，就算是寒冷的冬日林芳兵每天也要穿著袒露胸背的紗衣完成夏日的戲，為了降低口腔的溫度不會哈氣，演員還得吃冰棍，這無異於雪上加霜，後來林芳兵每天咳嗽，拍攝完成後得了很嚴重的氣管炎，說話都受影響。拍戲時增肥和拍完戲後的減肥也讓她的身體免疫系統出現了嚴重問題，最終不得不離開她深深熱愛的表演事業。

但我在替她惋惜的時候，更深深地感謝她的付出，她讓觀眾得以親眼見證到，「雲想衣裳花想容」的美人，是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