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萍的那段獨舞是在梅里雪山拍的,也是電影芳華的重頭戲,可惜被刪除了!

我所在的小縣城,是全國為數不多的,仍有文工團的地方。電影中有一段,就是在這裡取景的。

當時縣委宣傳部的朋友,曾發微信告訴我,馮小剛來拍電影了,我們正在霧濃頂,幫著搭舞台,你來不來?需要群眾演員,可以坐在台下,看女主角跳舞的。我忙著收山貨,沒去成,但記住了這部電影的名字:《芳華》。

《芳華》上映了,小縣城僅有的一家電影院,連放了七天。

朋友見面就問,你去看了芳華嗎?我說還沒有,裡面有梅里雪山嗎。他們都說「有」。可惜那天在下雪,天氣不好,沒有拍全雪山。大家都替馮導遺憾,本來非常美的,卻搞成了灰濛濛的。「嘎嘎,我們梅里雪山不是那個樣子,我們梅里雪山要比那好看的嘎!」

一段遲來的獨舞

後來我去看了電影。他們所說的舞台,就是文工團到高原慰問演出,何小萍要代替卓瑪,當著所有騎兵同志,跳一段舞蹈。

本來這是她苦練了無數遍,夢寐以求的大好機會,灰姑娘終於「熬出頭」了,可因為對人性失望,她謊稱高原反應,虛報了體溫,但政委沒有點破,仍然領她上台,向所有人宣布:何小萍同志有高原反應,高燒到40多度,仍堅持完成所有高難度動作。底下跟著喊:向何小萍同志學習!向文工團戰友致敬!

這是那個年代,對一個人,最高的獎賞。我們都盼望著,受盡屈辱的何小萍,能夠在雪山面前,在騎兵團敬佩的目光中,跳一段忘情的舞蹈,把所有屈辱都宣洩出來。

可惜,被導演剪掉了。

太可惜了,德欽縣城的朋友們都覺得可惜,但從故事的發展來說,是應該減掉的。因為只有這樣,才有在她精神失常之後,目光獃滯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音樂響起,台上有人在跳舞,她站起身,推開門,走進草坪,在沒有任何人注目的情況下,跳了一段獨舞。

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態,每一個音符,每一片燈光,都將她埋藏在心底的夢想,徹徹底底地展露。從小缺少父愛,為了有一個擁抱,高燒三天三夜;到了部隊,以為沒人敢欺負解放軍了吧,卻被出身好的戰友排擠、嘲笑、看不起;父親喊冤而死,不得平反;愛人擁抱別人,卻被下放到伐木連;但她從不放棄,一直抗爭,不管有沒有機會,都在一遍遍地苦練,把所有的不公與屈辱,都宣洩在練舞之中。直到面對被燒焦的年僅十六歲的小戰士,才吐露心聲,並勇敢地撲上去保護……歷經這一切之後,才有了這段倔強、忘我、不屈不饒的獨舞。

一個人的內心,不需要觀眾。

如果在雪山前面,就已經夠「精彩」了,何來壓抑多年,洞見苦難,精神崩潰之後,慢慢觸動而翩翩起舞?

有人說不可思議,為什麼都「精神失常」了,卻會因為舞蹈而復甦?

不奇怪。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別人說你踢球不行,說你讀書不好,說你工作差勁,排擠你、打壓你,但是你仍不放棄,最終是不是綻放,是不是在人前顯耀,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奮鬥過,抗爭過,而這奮鬥和抗爭的經歷,深深印在了你記憶的最深處。抗爭有多久,就有多深刻,某一天時光再現,就會被喚醒,並為之觸動而驕傲。

我想,電影能打動人,尤其是能打動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唱遍大江南北的《血染的風采》、《十五的月亮》的那一代人。老山前線浴血奮戰,英雄事迹傳頌全國,「學雷鋒、做好事」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可最終,這代人被商業社會衝垮,大多數人活得並不好,「好人沒好報」,甚至三十年之後,回顧他們青春和夢想的電影,幾乎沒有。

此時,馮小剛藉助文工團,來了一次集體回顧。他撫慰大家,面對悲慘的人生,最好的出路,不是放棄、屈從或沉淪,而是像何小萍一樣,愛過、恨過、抗爭過,哪怕獨自一人,也沒有完全泯滅善心,即便最終淹沒在人海,過著平凡的生活,而那泣血的青春、隱忍的情感,仍然在記憶中閃閃發亮,如好人劉峰一般,伴她走完這一生。

「能抱抱我嗎?」

不得不說,這樣的撫慰是需要的。

作為80後,雖沒有經歷那個時代,但其中「人性」的部分,是適用於所有人的。

所以,我們很能理解,得知劉峰要被發配,在樓下碰到劉峰的高幹戰友,小萍故意仰頭喊:劉峰,明早你走的時候叫我,我送你!這話,是對劉峰說的,也是對周圍這些變色龍說的,同時也是喊給自己聽的。在那樣極端高壓的環境中,敢於表明姿態,發出自己的吶喊。

不被善待的人,最容易識別出善心。要知道,從一開始,劉峰去接小萍,大雨之中,就包容了她:你的出身一欄,我填了革干,我不會說,你也不要跟任何人說。她之前所遭受的所有不公,都是因為出身不好,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就有人幫著隱瞞。這份善意,讓她感激地笑起來,學著去敬禮。

後來她「偷」軍裝,只是想拍張照,寄給父親看看,告訴被勞改的父親:自己參軍了,這是我現在的樣子。父親看到了,卻不敢回信,直到臨死,才連遺物一起,寄來一封簡訊:小萍,如果不是你寄來一張相片,自己的女兒迎面走過來,恐怕都不認得。一直隱忍的她,也只有在劉峰面前,才哭得出來。

從小到大,她都想問「能抱抱我嗎」,而這個孩子般的請求,一直說不出口。

那個最想問「能抱抱我嗎」的劉峰,卻因為一時衝動,抱了別人,被含冤下放。從此偌大個文工團,再沒有一個親近之人,更令人寒心的是,這些出身好的人,對一個曾幫助過所有人的活雷鋒,竟然如此冷漠。林丁丁只為保全自己的一點臉面,讓劉峰以「耍流氓」剝去了所有榮譽。她完全不顧及,這樣污衊深愛自己的人,對一個木匠的兒子來說,可謂萬劫不復。

小萍在梅里雪山謊報體溫。在得知要被調離「文工團」,不但沒有傷心,反而露出了笑容。因為身邊沒有善,還不如上前線。

當一卡車傷員送下來,小萍打開車廂,忍不住吐了。護士長去安慰她,她說:我不是嫌棄他們。一個一直被人嫌棄的人,卻不曾嫌棄過任何人,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善?

車上唯一活著的人,是一名年僅十六歲的小戰士,全身被燒焦了,問她有沒有對象。她說,算有吧。從未嘗過愛情滋味的小戰士,問她到底有,還是沒有啊。她說,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配不上他……第一次吐露心聲。

隨後屋頂爆炸,她毫不猶豫地撲到小戰士身上去,即便是個將死的人,她也要捨命保護。

斷了手的劉峰,到精神病院去看望小萍。醫生說,大白菜冬天放在室外不會壞,移進溫暖的室內,就壞了。這是在比喻啊,比喻一個人的精神,長年冰冷無愛,已經完全習慣了,突然一下成了英雄,變成楷模,世人稱讚,反而精神崩潰了。

劉峰背對著何小萍,把眼淚流出來,再轉過臉來,握著她的手,對她說:小萍,我是劉峰啊。

最後,兩個充滿善意,卻不被善待的人,終於在看過墓碑之後,坐在了一起。

小萍問劉峰:這些年,你還好嗎?

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看跟誰比了,要跟躺在陵園的弟兄們比,我敢說不好嗎?

你愛人呢,她對你好嗎?

女人啊,真是奇怪……她跟一個長途司機跑了。我一個殘疾人,不怪她。

知道嗎,當年你下放的時候,我去宿舍送你,有一句話一直想問你。

現在可以說了嗎?

沉默一段。她側過頭,看著劉峰,充滿了愛意。這些年的隱忍、期待、眷戀和不舍,終於化作一句:能抱抱我嗎?

劉峰伸出僅存的一隻手,把她摟了過來。兩個飽經滄桑的人,終於靠在了一起。

對人性拷問的不足

回顧整部電影,可以縮成一句話:一個不被善待的人,最終如何以善意的眼光,看待過往的一切。

所謂「洗盡鉛華,顯露芳華」,但從講故事的角度來說,仍有很多不足,甚至是硬傷。故事是以「穗子」,也就是嚴歌苓的視角來講的。開頭很棒,人物在敘述中展開,後面卻沒控制住。

這個穗子,幾乎是以局外人的角度,來回顧這一切的。她有一點同情,卻不敢伸出援手。這都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她至少要有一種體諒,發現一些隱情,這樣埋藏在心底,才會在事隔多年之後去講述。

比如劉震雲的《塔鋪》,講一個被眾人嘲笑的「磨桌」,回來很晚,嘴巴油光光的。問他去哪裡去了,卻不回答,倒頭便睡。

後來「我」才發現了這個秘密,磨桌太餓了,深夜跑到宿舍外面,去燒蟲子吃。我眼中湧出了淚,上前拉他,猶如拉住自己的親兄弟:磨桌,咱們回去吧!

磨桌也眼眶盈淚,懇求我:班長,不要告訴別人。

我點點頭:我不告訴。

這樣一來,後面再交待「磨桌」的悲劇,就有了一種情感上的認同。穗子對小萍,即便談不上友情,至少應該發現過她的苦衷或隱情,後面故事才好進一步推進,而不是完全隔岸觀火。否則在小萍送別穗子的時候,突然來一句:林丁丁陷害劉峰,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這在穗子看來,就沒有了力度,也無法問責。

正是從梅里雪山,小萍謊報體溫開始,整個故事就走散了。

後面設計了諸多巧合,穗子剛寫完情書,就被人搶了男友;而劉峰去討回自己的破車,正好碰到紅二代來幫他出氣……看到林丁丁發胖的近況,劉峰還會露出愛意……等等的這些,只有在敘述無力的時候,才會頻繁使用「巧合」,恰恰是這些巧合,取消了故事的真實性。

對待人物,有個兩難:「真實卻不可愛」「可愛了又不真實」。如何做到既真實又可愛,是馮小剛的難題。把握這個尺度,非常考驗一個導演。馮小剛不是不知道,只是心腸不夠硬,選擇了迴避和躲閃。

舉個例子,劉峰聽到鄧麗君的歌,心底開始融化,在做完給人家結婚的沙發之後,向林丁丁吐露了真情。非常正常的愛意舉動,卻被打成了流氓。

在他含冤之後,周圍的人會想,你怎麼那麼好,也太好了,盼著你出點事。小郝說,誰都有追求你的權力啊。林丁丁說,就不能是他,就不能是他,他是活雷鋒!這都是正常的人性。

再深刻點,應該是人們集體檢舉劉峰,把一個無比熱心的人,檢舉成一個大流氓,一直包含著禍心……好像誰不揭發,誰就不夠先進,像《霸王別姬》里那樣,在大火之前,捆出人性來拷問。而劉峰,在屢次被摧殘之後,也終於走向幻滅,像《新兵連》里李上進,最渴望「上進」的一個人,卻被無情批判,被判了十五年的徒刑,最終含冤自殺。

劉峰,好人吶!太好了,一直這麼好,好到不近人情。最大的私心,不過是把進修的機會讓給別人,還是為了心底的愛情。

而何小萍,受到如此的侮辱,內心沒有一點陰暗,仍保持著最大的善意。這在實際生活中,是不太可能的。其實遭受摧殘,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是最不好相處的,也難以展示出多少「善」。在她成年之後,會加倍地苛求,牢牢抓住那一點溫暖,即便傷害了別人,也渾然不覺。

《活著》里的鞏俐,一直不肯原諒壓死她兒子的春生,不讓他進家門,直到他快自殺了,才說了一句:春生,進來說話。這才是灰暗之後,一點動人的善。而電影的小萍,卻是一善而終。

影片一開始,馮小剛帶你走進文工團,通過細節交待出每個人物,展現出了罕見的導演功底。

後來,就慢慢開始鬆懈,到各種時代歌曲,到解散時的煽情,他露出了膽怯。用感性的回顧,取代了歷史的真實,用站不住腳的「諒解」,取消了對人性的拷問。

是的,不是馮小剛沒有能力,而是不夠狠。而狠,也是能力的一種。

不願承認過去的不堪,不願面對過於血淋淋的現實,也就迎合了所有觀眾的「心聲」。他試圖通過情感、諒解和寬容,發出「過往如雲煙」的輕聲感嘆,來與觀眾產生唱紅歌般的共鳴。

他們就是這樣過來的,非要全部割開,誰有那個勇氣?不信你問老一輩,真是這樣的嗎?

是的,他們會說,是這樣的。

我們當然想看到一個更有力度的作品,但也不必太苛求。真的,真心想一想,在劉峰被審查之後,忍心看到集體檢舉他嗎;在小萍被圍攻的時候,真的願意伸手抓開她的胸,摳出裡面的海綿么;在劉峰被聯防隊欺負的時候,敢讓他罵娘么;在小萍被逼瘋之後,願意她去自殺么。

不願意,我們總想看到,好人有好報。

即便沒好報,退而求其次,讓他們「歲月靜好」去吧。


推薦閱讀:

TAG:芳华电影 | 梅里雪山 | 冯小刚导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