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第一卷 第一章 揚帆
媽媽的乳房被吃完後,柯耀波聞到一股奶香。
這必然是幻嗅。他似乎聞到了十七年前他第一次進食的味道。
他抽了幾下鼻子,奶香便被腥臭取代。
托托趴在他腳邊,滿意的舔著嘴角。柯耀波開心地笑了。
母親在床上躺了七年,胸部竟然還有這麼多脂肪,這真是個奇蹟。
柯耀波愛撫著托托的頭,心中一陣感激。在今天這個重要的日子裡,母親用她的肉體最後一次為家庭做出了貢獻。
昨天,柯耀波的媽媽死了。或許是前天,他不知道。總之昨天下午四十八號崗哨的老蔡跑過來通知他回家參加葬禮。最近不知怎麼回事,窗前的無線電台老是收不到訊息。他想正好趁著媽媽的葬禮,回村找人問問。
他載著托托騎車進村。和想像的不一樣,村中對媽媽的死反應相當冷淡。媽媽長得漂亮,人緣也好,又來自大城市,鄉親們都很喜歡她。當年城裡人嫁到南澳縣,是島上一大新聞。爸爸把媽媽當女兒一樣養,洗衣做飯掃地都捨不得讓媽媽動手。這個島上,恐怕只有媽媽一個女性享有這樣的生活。
柯耀波穿過空蕩蕩的小巷跑進柯家祠堂。柯家祠堂是這個村最大的祠堂。它坐落在土地廟正北方,位居全村中心。進入大門後,環境沒有大變。前庭牆側的功德名單上,爺爺的名字依舊在首位。天井中木椅不少,但沒一個人。大廳正中便是媽媽的屍體。曾經的電棺材不知被挪到了哪裡,或許是被乞丐特區要走了。
老林和父親、叔叔、哥哥、表姐坐在廳口抽煙喝茶,每個人臉上都看不出絲毫悲傷。
柯耀波捂著鼻子瞅了一眼母親。她穿著紅色壽衣,五花大綁的躺在冰冷的地上。
老林手藝確實好。媽媽的嘴鼻被縫合的相當緊密,四肢也被捆的又結實又漂亮。
柯耀波覺得應該哭,畢竟媽媽是為了保護自己才長病不起。可哥哥和表姐的嬉笑不時傳來,他實在很難醞釀情緒。於是,他戴上孝帽,披上孝服,低頭坐在角落裡沉默。托托也見到了自己的母親——白襪。它嘗試去親熱,但白襪沉浸在主人去世的傷痛中,嗚咽著趴在屍體邊,對自己孩子的熱情毫不理會。
夜裡總算來了幾個客人。他們留下油鹽醬醋,寒暄幾句便匆匆離開。柯耀波認得其中幾個婦女,小時候她們經常來家找媽媽聊天打牌。
本來,他以為葬禮程序會繁瑣點,應該像爺爺奶奶去世時那般。請外家、點腳尾燈,買水、弔孝、出柩、回靈、敲鑼打鼓、扛鏢遊行……可剛過零點爸爸和叔叔就迫不及待的要老林帶媽媽上路了。
表姐打了個哈欠,叔叔順勢勸她回去休息。她頭也不回的走了。同樣是姐姐,親姐姐長得像天仙,表姐丑的像只母猴,但據說嫁給了村裡一家大戶。
四人跟著老林的板車走了一個多小時把媽媽運到海邊。老林在沙灘上攤開一張大帆布。四隻手電筒的照耀下,他扒去媽媽的壽衣,將她赤條條的擺到布上。柯耀波看到媽媽皮包骨的身體,不由有些傷心。還來不及細瞅,老林便示意大夥遠離。
他從板車裡取出大斧頭和破舊的防毒面具。戴上面具後,他精準而有力的砍下媽媽的腦袋。頭在沙灘上邊滾邊甩出血,軀幹也像破了口的水袋,呼啦啦的流出液體。
老林也退了幾步,姿態猥瑣的在屍體和頭顱間來回打量。一根煙的功夫後,他揭下面罩取出懷中的小本,寫下了幾排字。
一切完畢後,他轉過身沖著親屬們莊嚴的宣告:「她死了!」
大家並不意外,不過柯耀波還是發現父親輕輕吐了口氣。
老林用毛巾把腦袋裹起,放入媽媽深陷的肚皮上,示意登船。
送媽媽最後一程的是柯耀波和哥哥。兩人登上小舟,在沒有一顆星星的夜晚借著漁燈劃向大海。約莫二十分鐘後,他們看到了藏在海平面下的隔離網。
哥哥解開帆布,剝下毛巾。待哥哥背身時,柯耀波看到了媽媽的乳房。
肋骨根根可見的軀幹上,兩坨凸起的肉格外顯眼。柯耀波立刻想起托托可愛的臉。
哥哥令他砍斷媽媽手腳上的繩索。柯耀波抽出腰間的短刀,趁著一陣濤聲揪住媽媽冰冷的左乳,狠狠切下一大塊迅速塞入孝服。
物盡其用。
接著,兄弟倆將媽媽拋進隔離網外黑暗而冰冷的大海中。媽媽會被魚兒吃掉,魚兒會被漁民吃掉。這是良好的循環。
回到祠堂後,父親就勸他歸崗。柯耀波也不想久留,他載著托托趕回崗哨。進屋時,天已微亮。他剛把肉從懷裡取出,流了一路口水的托托便蹦起叼住。很快,乳房被吃的一乾二淨。
他為托托擦乾嘴角的血跡,又在盆架邊洗了把臉,才開始吃魚乾。吃個半飽後,他脫下孝服和薯莨衫,換上T恤夾克牛仔褲。他拿出小鏡子仔仔細細整理儀容。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
他對自己狀態相當滿意。精瘦的身體沒有一絲贅肉,每塊肌肉清晰可見棱廓分明,就是背上的傷痕有點煞風景。他樣貌遺傳了父親凸起的眉骨顴骨和媽媽圓潤的臉龐高挺的鼻樑。長期的暴晒令他渾身黝黑,更顯得精壯勇猛。親哥則和他完全不同。那簡直是爸爸模子里刻出來的。哥哥身材異常魁梧,長著一張典型的漁民臉,若不開口說話,和東南亞的難民幾乎無法區分。至於姐姐,遺傳了父母全部優點。和媽媽一樣,她是島上公認的美女。
整理一番後,他坐在窗前,架起望遠鏡看著大海深處。不知不覺,他睡了過去。
被托托的吠叫驚醒時已是正午時分。門外老蔡大聲的呼喊。
柯耀波趕忙穿上鞋,打開了大門。
四十上下的老蔡叼著煙,緊鎖眉頭的問道:「送走阿媽了?」
柯耀波點點頭。托托認出了熟人,在老蔡腳邊搖著尾巴。
「折騰了一晚上吧?程序還是要走的,畢竟你阿爸是一把手。快點醒醒,人都來了。」
柯耀波回身掩上門:「火葬多好。真是麻煩。」
冬至日後島上唯一的火葬場關閉了。人們只得支起木架焚燒屍體。後來又規定必須海葬,弄得沙灘上時不時漂來屍塊。
「還不是饑荒那年弄的。那氣味惹來多少麻煩事。還是海葬好啊。」
兩人說著話,慢慢離開四十七號崗。
崗哨位於南澳島東角小半島一處矮崖上。早先這個屋是雙背肩格局,天井上一小廳兩小房,三間二伸手。後來塌了一半,修了修,也算的上單背劍。自打去年百年罕見的颱風肆虐後,這破屋已經談不上什麼格局了。能遮風避雨對柯耀波來講足夠了。四十八號老蔡的崗哨更破,這沿岸五十四間里,也只有隊長能有一套七包三。
走入樹林後,拐了一道小彎,便開始下崖。很快,湛藍的太平洋從林中露了出來。
「檄文發到你們村了么?」沿海朝東角山走時老蔡忍不住問道。
柯耀波知道老蔡的心思,他生怕被選中,從此再也見不到兒子。一般這種事正規軍和平民都不會考慮,民兵往往首當其衝。
「發了。放心,你這麼老不會被選中的。」
老蔡笑了笑,黑色的臉擠成一團:「我兒子讓人給我捎來兩條煙,我送給隊長了。他說會考慮把我調到西岸線。」
柯耀波也想去西岸。東岸面朝太平洋,西岸對面則是大陸。遊獵們往返於陸島之間,能帶來不少新聞和新奇的物件。
柯耀波問道:「我馬上成年了,你說第三次反擊戰能帶上我么?」
「你和你哥總要出一個人吧。」
「我想去。」柯耀波發自肺腑的說。「帶上托托一起。」
托托聽到主人的聲音,回頭瞅了一眼,然後繼續在砂石間歡快的奔跑。
走了幾里路,越過四十六,四十五號崗哨後,兩人看到了等待來賓的人群。
封島後,南澳八年來只允許過兩人上岸。一次是香港和東沙安全區合併後派來的專員,一次便是今天這位。前者被島上人稱為乞丐,後者被稱為蝗蟲。
八年來,無線電台和遊獵們不斷從各地發來各種各樣的傳聞。柯耀波和新生代的孩子們都聽過這樣的一個故事……
北上沿海有一座強大富饒的城市叫上海。為了守護它,數以千萬的平民和軍人寧死不後退一步,將病毒隔絕在上海之外。所有人都寄託於它,希望它能順利實施幼澤計劃——製造免疫人、製造基因武器。
可惜,都市的民眾拒絕配合。
大量的犧牲沒有換來計劃的實施,但給了他們足夠的時間撤離。據說冬至日第一年那片海域大大小小的載人漂浮物數以百萬。
人們的「希望」很快變成了「蝗蟲」。這群人南下抵達舟山群島,籌劃第一次反擊戰。群島上的居民曾在無線電里抱怨,他們被趕往主島,配合籌備戰爭。其餘千島均被奪走。難民分散在各個島上,有資源的自生自滅,沒資源的則依靠船隻補給。
第一次反擊戰失敗後餘下的人繼續南下。他們一邊收留難民,一邊佔領島嶼。台州群島,洞頭列島,澎湖列島……一旦一個島嶼被他們拿下,島上的無線電聯絡便徹底中斷。沒有人再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
「再不聽話,海蝗就來抓你啦!」這種嚇唬孩子的言論在南澳每個家庭都使用過。
上個月,島主通知了海岸線所有邊防——海蝗要來了。
檄文、海蝗、乞丐……南澳的這個春天不好過。
抵達目的地時,柯耀波看見了自己的父親和幾位熟識的老者。他覺得奇怪,不少村長和掌祠人早已退下交給年輕人,可今天來的都是老傢伙。除此以外,島上真正的主人——原邊防部隊——也一個代表沒看著。
老蔡也覺察到這一點。他嘟囔道:「看來他們不敢面對面說『不』啊……」
林、陳、吳等島上八大姓氏的代表坐在第二排。第三排是其它姓氏和部門的代表。沙灘的最前排,高背木椅坐的是幾大村的村長。正中間是島主,也就是冬至日前的南澳縣縣長。縣長前約莫十米處,是一個長高近兩米的大鐵籠,罩著一座孤零零的鐵椅。
東岸隊長將兩把長槍遞給兩人。老蔡低頭哈腰的問著:「怎麼給我們?」
隊長說道:「軍方今天不出面。你們站籠子兩角,四十六,四十五守另外兩角。四十八四十九站領導們身後。只要面具掉下,立刻開槍。記住,打頭。」
柯耀波研究著手上的長槍。他接受過為期一年的訓練,摸過槍,可是從來沒有射過一發子彈。他有些期盼今天能射一次。
海面上,一葉小舟載著三人向岸邊靠近。三人嘴鼻都被裹著嚴嚴實實。島上最好的防毒設備都用在了他們身上。
正中那人,便是傳說中的蝗蟲了。他身材消瘦,脖頸挺直,雙手被銬在身前。站在船頭的他,一副無所畏懼的狀態。上岸後,他被身邊兩人架入鐵籠。兩人把籠鎖死,便持槍立在籠外。
柯耀波趕忙和老蔡站好了自己的位置,托托警戒地蹲在兩人中間。他們緊盯著客人面部,確保面具緊扣。
每個人都是喪種,每一秒都會變異。
柯耀波不停在腦海里複述訓練時教官的口頭禪。
「首長。」客人剛一落座島主便起身說道:「你們的要求,我已傳達給全島。百姓們非常同情你們的境遇。對於前幾天我的魯莽,我深表歉意。經過討論,我們決定將南澎列島居民撤回主島,列島全部交給你們!鳳嶼、官嶼、獵嶼等據我島較近的輔島我們安排遊獵居住了。可以說,除了主島,我們能給的都給了!」
柯耀波長這麼大還從沒去過南澳東南方隔著二十公里的南澎列島。那裡有南澎、頂澎、中澎等數個島嶼,南澎近0.4平方公里,並且有充足淡水和樹木……這麼豐厚的禮物,島主可真夠大方。
坐在鐵椅上的男子沉默不語。即使雙手被束,嘴臉被蓋,他還是給人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面對沉默,島主有些慌亂。他指向身後遠處的大山。
「風車的電能我們可以想辦法供給你們。同時我們的百姓為了迎接各位的到來,準備了非常豐盛的禮物。從本島往南,很快抵達東沙特區,再往南便是海南島了。我們的禮物足夠你們船隊安全前往……」
海風陣陣拂面。這名首長似乎被喚醒。他緩緩抬頭,看著遠方的山巔。一根又一根白色的巨柱聳立著。巨大的風輪葉隨著初春的暖風慢慢旋轉。
從小,島上的老師就告訴孩子們,這裡擁有世界級風況,世界級風電場。數百風車組成的白色林海,能讓島內持續不斷擁有電能。自從乞丐伸出貪婪的雙手後,島上人均用電每日只能兩小時。這風場曾經是南澳的驕傲,如今成為了南澳的累贅。
「縣長。」終於男子說話了。他張開疲乏又有些兇狠的雙眼,語氣柔和平靜,就像今天的風。
「邊防部隊呢?」
島主猶豫了片刻,回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但他們不能為十五萬百姓做主。」
「這十五萬百姓和我們百萬難民都是同根同宗。」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許多:「我們是一國人,是一家人。我們在無線電里已經表達的很清楚了。這八年來,每一座島都全力支持我們。希望貴島也是。至於南下其它島,要支持其它特區。南澳,是我們的終點。」
說到這,他頓了頓,掃視了一下眾人。
「我們需要主島。這點我的上級已經強調了無數次。」
這句話是命令的口吻。
一陣沉默後島主帶著哀求的語氣說道:「首長,這次我們必須拒絕。因為同根同宗,冬至日來臨前我們接納了數不清的難民。廣州,福建,台灣、香港……我親自下達抵壘政策,只要過了南澳大橋,就是南澳人。直至軍方炸毀海上大橋後,我們才終止接納。這難道不算全力支持么?」
說到這,後排幾個老人都開始擦淚。相信他們的親人因為晚來一步,被隔絕到大陸,終生無法相見。
柯耀波也對島主心存感激。倘若他第一時間炸毀跨海大橋,自己和媽媽估計早已隨姐姐姐夫而去。
島主繼續說:「冬至日前兩年,你們口口聲聲說反擊戰定會成功。我們相信你們。百姓依然保持曾經的生活方式。年輕人躲在家裡等網路,老年人該吃吃該睡睡……結果你們戰敗了,我們也一窮二白了。第三年饑荒遍布全島。當我們好不容易勸醒了對你們抱有幻想的民眾後,總算吃飽飯了。然後東沙特區來了。」
那年柯耀波十二歲。面對東沙海上特區的索取,全島人爆發了大規模遊行抗議。因為物資的缺乏,抗議井然有序。沒有打砸,沒有垃圾,僅僅是吶喊和請求。作為民兵,柯耀波沿途控制著秩序。他非常理解民眾。
島主下令沒收了私人的冰箱,電視,衣物……從那時起,只能在村裡共享的幾台冰箱里儲藏食品。其餘的,放在貨輪上,裝滿新鮮的食物運往東沙。
「我們一家家勸說,一個個安撫。我跟他們說我們是一家人,我們同根同宗。我們用皮鞭用子彈逼迫百姓們勞作……木材石材,蔬菜水果,陸肉海肉……一船船一趟趟毫無保留的運往特區。這算不算全力支持?」
島主說著說著,委屈的眼淚也掉了出來。
「第二次反擊戰,上千青壯年前往大陸。如今,只剩不到百人成為遊獵,和家人相望而不能相聚。前幾天東沙發來檄文,要我們運去男丁,我們也妥協了。作為一國人,我們南澳做的足夠了。今天,你們要奪走整個西部島……我們拒絕。並且,我們不覺得有任何愧疚。」
島主一口氣說完後,期盼地看著男子。
「我代表國家和民族,感謝你們。」首長支起身體,他的語調要比島主自信的多:「求助貴島,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更多的難民。第一次反擊失敗後,天津青島海上特區一部分北上投靠東北獨裁者,一部分南下投靠我們。除此之外,我們沿路接納所有難民。分批、分船、分島,一個都不放棄。因為我們同根同宗!這裡是最後一站,將會是我們的大本營。鄉親們,數千個島嶼上資源極度匱乏甚至沒有資源,完全依託我們船隊定時供給,更有大量資源豐富島嶼爆發疫情,基於病毒的完美休眠體狀態,這些島嶼只得徹底放棄。貴島上資源豐富,如果能好好利用,能夠幫助海上的難民……」
「難道我們就不是難民了嗎?憑什麼要我們付出來資助你們?這是我們的島,這是自古以來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難道一家人就這樣對一家人?」
說話的是林氏代表,作為島上第一大姓代表,這位老人有時連島主都不放在眼裡。
首長對這樣的怒喝不為所動,他繼續用平靜的語氣解釋道:「第一,這是國家土地!是屬於全人民的。你們別忘了自己是哪國人。」
他眼神挪向後排代表:「第二,我們登岸的是科學家,是幼澤。你們沒有未來。你們生存下去永遠只能囚禁在這個島嶼上!我們才是希望。我們是一家人不錯。但現在一個孩子苟延殘喘,只能終身困在病榻,另一個孩子學識淵博,身強體壯,有限的資源難道不應該給他么?」
這句話說出時,柯耀波感覺父親看了自己一眼。
「其它島上的居民深知這一點。他們為我們勞作,給我們支持,因為他們清楚誰才是希望。你們南澳島也應該能想明白!」
怒火寫在所有老人臉上。可沒有人能說出點什麼。
這時柯耀波才明白,為什麼來的都是老人。年輕人叫東沙的是乞丐,叫這群人是蝗蟲。可能對他們這些外地人還有感情的,就是眼前的這些老傢伙了。若再過一代,聽到男子這樣的言論,恐怕就會直接開槍了。
島主平復了一下情緒。他在為自己的人民做最後的掙扎。
「我們可以考慮為你們提供物資。只求你們不要登島。多少島因為你們的到來爆發疫情?也許我們沒有文化,不是什麼希望。但我們也是人命,我求求你們給我們這些病入膏肓的家人一條活路。」
「病毒潛伏期是沒有上限的。幾乎每個月都有封閉多年的島嶼和船隻爆發疫情。就算你們這八年未出狀況的南澳,也有可能存在喪種。」
這回,柯耀波確定父親真的看了自己一眼。
「七天後,我的上級會帶隊親自前來,對你們所有人員進行體檢。工程隊會在中部修築南澳牆隔絕東西兩島。除了電能,不會向你們索取任何物資和人員。即使你們有優秀的人才,我們也會隔牆合作。同時,我會聯絡東沙特區,今後你們無需給他們供給。接下來,我們的孩子、難民和科研工作者會陸續登岸。限你們三天內,西島全部居民東遷完畢。「
從頭到尾,首長就沒打算和島主商量。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命令,連解釋都顯得有些不耐煩。
「如果我們拒絕呢。」林氏老頭喊道。
首長這回連看都懶得再看他:「那麼首先登陸就不是工程隊,而是部隊。」
傳說里的故事沒有騙人。他們征服一個個島嶼的方式並沒有那麼文明。
「你們就是這樣對待家人?」島主遺憾的搖著頭:「我怎麼向島上的人民交代。」
男人站了起來:「你要教育他們,為了美好的未來,就要有所犧牲。」
「蝗蟲!」不知誰罵了一句。
男人愣了一秒,用毫無變化的腔調說道:「待到冬至結束時,歷史不會忘記你們!」
小舟消失在海岸線後,沙灘上的老人們沉默許久。
最後,島主深深嘆了口氣。
「你們也都聽到了。回去準備吧。我去部隊那裡,準備戒嚴。記住,東遷時,能帶走的資源全部帶走!」
柯耀波把槍上繳時,父親走了過來。
「來祠堂一趟。」說完後,他便和代表們一同離去了。估計消息一宣布,島上又會爆發新一輪遊行,這些代表肯定要被罵個狗血淋頭。
回去的路上老蔡一路謾罵。他一會詛咒海蝗不得好死,一會心疼自己兩條煙,一會又哭著喊著兒子的名字。
柯耀波並不憤怒。他認為那個男人說的挺有道理。
這南澳島沒有希望。
新生代只知道畜牧種地打漁伐木……對科學毫無興趣。那些三四十歲的更為墮落。經歷過冬至日之前歲月的他們失去網路後幾乎無法自理,整天無所事事的蜷曲在家裡唉聲嘆氣。要不是飢餓和槍口,他們都懶得出門動一下。中老年人倒是很快適應了艱難的生活,但他們正迅速衰老。
蝗蟲才是希望。
他們有像姐姐姐夫一樣的精英,他們有對病毒免疫的孩子,他們在為未來戰鬥。
弱者理應為強者服侍,理應為強者犧牲。
應該讓全島百姓都去勞作,來供養輔佐海蝗,這才是最合理的。
一路上柯耀波都沒搭話。回到崗哨後,他簡單的吃了點東西,便載上托托直奔祠堂。八年來,父親主動邀約自己僅有三次。一次是令他參軍,然後便是媽媽葬禮,這次是第三次。
邁入祠堂大門時白襪依舊躺在老位置。托托興奮的沖了過去摟住媽媽。白襪總算有點反饋。它舔了舔托托鼻頭又嗅了嗅。
父親和哥哥在大廳正中方桌前端坐。昏暗的燈光下,兩人都面目嚴峻。爸爸指了指一邊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突然,托托猛地哀嚎了一聲。
柯耀波一回頭,只見白襪兩眼猙獰,喉中發出憤怒的低吼。它獠牙死死咬住托托的後脖頸,不斷地撕扯。
「住手!」柯耀波衝過去朝著白襪狠狠踹了一腳。可白襪絲毫沒有退縮,依舊緊咬牙關。不知何故,它無比憤怒,對待自己的孩子就像對待獵物一般,殘忍的攻擊。
柯耀波抽出了手中的短刀。
托托是他唯一的朋友。
「別!「哥哥拿起牆邊的掃把,狠狠砸向白襪。父親也跟著大聲呵止。
幾下後,老邁的白襪終於支撐不住,鬆開了獠牙。這要是早些年,不把白襪的腦漿打出來,它都不會鬆口。
白襪趴在地上氣喘吁吁,依舊眼露凶光殺氣騰騰的盯著自己唯一的兒子。
柯耀波抱住托托,檢查它的傷口。托托委屈的靠在主人懷裡,膽怯地看著母親。
柯耀波心疼不已。如果白襪不是姐姐的狗,他恨不得一刀把它砍死。
哥哥把白襪拖出了祠堂,他在門口喊道:「阿爸,你和他說吧。」
過程中,白襪還不依不饒的朝著托托怒吼。
「這幾年沒見過它發過這麼大火。」父親疑惑地說著:「估計因為你媽走了,它難受。」
托托皮糙肉厚,似乎沒什麼大礙。柯耀波心底有些責備它。正值壯年的托托平常兇猛異常,面對一個老狗,理應反抗,把白襪狠狠干倒才對。
弱肉強食,優勝劣汰。這樣的托托令他失望萬分。
「過來坐吧。我有話和你講。」父親再次指了指面前的桌子。
柯耀波令托托趴好,便坐在父親對面。
祠堂頂部吊著一盞白熾燈。父親被照成陰陽臉,顯得有些嚇人。柯耀波好久沒有仔細端詳父親的樣貌,此時發現他衰老了許多。
「白襪估計活不了多久了。它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沒喝了。」父親說著,為柯耀波倒上一杯茶。
它也該死了。
白襪是父親從廣州給姐姐帶來的禮物。它還沒運來時,姐姐就給它起好了名字。
「白襪要是生了孩子,一定要留給我一隻。」當時柯耀波求過姐姐。
「好!就叫托托。」姐姐摸著他的頭,溫柔的笑著。
至今柯耀波也想不通為什麼要叫一隻黑紋的德牧白襪,也想不通為什麼它孩子叫托托。
四年前,遊獵帶來的公狗幫白襪生下了一窩,只有托托活了下來。還能生崽本身是個奇蹟,托托是奇蹟里的奇蹟。柯耀波堅信這是姐姐送給自己的禮物。
柯耀波喝了一口茶:「沒想到這條狗,活的最久。」
父親苦笑了一下。
「耀波,你媽死前還在喊你和你姐的名字。她睡著時也常喊……『快跑啊女兒,跑啊……兒子……跑,跑……』。醒著時,滿嘴瘋話,但總會喊你的名字。還有你姐。」
柯耀波回頭瞅了眼托托,它窩在角落,盯著門外發獃。
父親輕輕磕了磕茶杯:「耀波,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什麼也不記得了么?」
又問一遍。
這一話八年來問過無數次。
父親最引以為豪的孩子,家裡第一個大學生,死在了異域他鄉,而他卻不知道怎麼死的。
媽媽回來第一年只是悲傷過度。但父親每天每夜無休止的詢問終於逼瘋了媽媽。她癱瘓在床,每天瘋言瘋語,成為家庭的累贅。柯耀波來看望她時,她總指著鼻子大罵他是個禍害。
若不是父親成為掌祠人,媽媽早被村民們棄入大海,以節約資源。
「我不記得。」柯耀波和八年前的回答一字不差。
父親點點頭。沉默了幾秒後,他指了指牆上的宗譜:「重新設立掌祠人以後,咱們家佔了不少便宜。但想守住這個位置,要多幾份勢力才行。」
一個兒子,便是一份勢力。自古以來這個島上均是如此。小時候姐姐在村裡誰也不怕,一旦被欺負了,叔叔伯伯們加上他們的兒子可以組成一個排去別人家裡鬧事。後來伯伯,二叔,幾個表哥表弟都死在戰場,如今家裡只剩哥哥和自己兩個男丁。
「再婚?」柯耀波聽出了父親的言下之意。
「對。她已經懷孕了。」
「行啊。挺好。」
對於柯耀波的回答,父親臉上掠過一絲驚訝。
「你哥哥也準備結婚了。過幾年,這掌祠人我想留給他。」
「當然。」柯耀波並不意外。父親和哥哥幾乎形影不離,對他的愛比對自己多太多了。這也正常,畢竟哥哥人高馬大,身體強碩,而且有文化,讀過高中。
父親繼續說:「西邊的人遷過來後,島主會讓柯氏共享一個祠堂。不知道會不會設立族長什麼的。總之,咱們家想要坐穩這個位置,必須要有相應的付出。」
「當然。」
掌祠人能有更多的食物,更多的電,更多的水,更少的勞作。這是強者理應享有的待遇。
「你表哥參加了第二次反擊戰。你伯伯,二叔和他們的兒子冬至日前犧牲在戰場,你表姐表妹都嫁給了身居高位的人士。你姐姐的男友是科研團隊,你哥哥入伍七年,你也在崗哨呆了四年。我們有足夠的資質保住這個位置,但還不夠。」
「還要打仗?」
「也許吧。」
「我想參加。」
「不……我希望你用另外一種方法為家庭做出貢獻。」父親的口氣和那位首長聽起來越來越像:「檄文要求是一千名男子。討價還價到一百名。耀波,島主要求一百個人口多的村子都出一人,我們村我推了你。」
「去乞丐特區?」柯耀波驚得幾乎站起來。
和媽媽逃回島後,父親對自己就像變了一個人。他幾乎碰都不碰自己,能離多遠就多遠。可沒想到他後半輩子連見都不想見自己。
「我拒絕!」柯耀波覺得自己就像下午的島主一樣。
「不是去當勞工,也不是去受罪。特區分船治理,女難民比男難民多太多。再加上這幾年不斷有船隻爆發疫情,勞動力也在下降。他們需要在一些女性居多的船隻上補充點男人。很多人求之不得。」
他在散謊。雖然長期在崗哨,但老蔡的消息相當靈通。島上的男人哪怕孤獨到老,都不願去在一艘小船上度過餘生。即使美女如雲,酒池肉林。
「我不需要什麼女人。你要我給家裡做貢獻,我加入邊防,我還可以加入遊獵。讓我去特區,這不可能。」柯耀波斬金截鐵的說。
父親凝視了他一會,轉頭看了看門外。
「下午你也在。」他突然壓低了聲音:「你也聽蝗蟲說了,會派人來島上對原住民檢測。」
雖然查出人體內處於休眠狀態的Z病毒還沒方法,但一直流傳著注入催化劑能激發喪種爆發的傳聞。估計他們會帶來大批異國人尤其是日本人的血液用來檢測。這一方法雖然沒有科學定論,但在民間幾乎成了唯一的查出病毒攜帶者的方法。
「所以呢?」柯耀波不懂父親的意思。
「你背上的傷……」父親欲言又止。
「那幾道刀疤?」柯耀波背上一陣刺癢。
「不止是刀疤啊孩子。」父親用最小的聲音說道:「八年前你媽媽帶你入島時,背上還有一處牙印。」
低語的每一個字像一把刀,一下一下劃破柯耀波背上的傷。他出現了幻痛,好像回到了八年前。
我是喪種?
喪種。人類里最骯髒的物種。
我被咬過?
八年前的記憶試圖衝破遺忘編織的漁網。
「不……你騙我。」
父親拿出殘破不堪的一個手機。他翻動照片,然後攤放在桌上。
深入皮肉的齒痕和清晰醒目的刀痕。
這是柯耀波的背。他正在趴在媽媽胸口。媽媽絕望,恐懼,迷茫的盯著前方。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你姐,你姐的男人……」
「姐夫。」柯耀波更正道。
「姐夫……還有你媽……我不知道這怎麼造成的,問了你媽媽千百次她都閉口不談。但,萬一……萬一你被咬了呢?萬一你就是它們藏在我們島上唯一的喪種呢?萬一它醞釀了八年,一直等待宿主達到一個滿足持續生存的基數呢?就像船上漂泊數年,登陸便爆發的那些喪種,就像孤島上,難民一旦變多便爆發的喪種……或許,一旦注入催化劑便……」
「不…不可能……我不是喪種……」柯耀波咬著牙根說道。
「你有可能不是,但有可能是……你是我兒子,我寧可冒著風險讓你在島上永遠住下去。但蝗蟲們來了,一旦激發出或者查出,那你的親人……我,你叔叔,你表姐,你哥哥……全都完了。你也看到過他們怎麼處理島上發生瘟疫的村子。」
「我不是……我絕對是乾淨的。」
「誰知道呢?」
不到爆發那一刻,每一個喪種都像常人一般。
每一個人都是喪種,每一秒都會變異。
直到瞳孔變色,皮膚變色,渾身充血,開始吃人……每一次呼吸,夾雜著病毒,迅速的傳染給周圍所有的活人……
原來我就是那個苟延殘喘的孩子。
此時父親淡漠的臉像一個陌生人。柯耀波突然理解了父親對母親和自己變得疏遠的緣由。
我不幹凈。
我是喪種。
我是懸在南澳島上空的詛咒。
我是家族的弱者,我應該為強者犧牲。
哥哥,會成為新的掌祠人,爸爸新娶的女人會為家族生下希望。而我,和媽媽一樣,是累贅。
他的決定是正確的。
柯耀波覺得自己根本無力反駁。這個世界之所以還能持續運轉,就是因為這一系列類似的決定。
能讓我活到今天,已經是犯了大忌。
他低下頭,握緊拳頭。突然,他發現父親椅腳有一處黑色的陰影。
他認出來了,那是一把短刀的影子,和自己懷裡一模一樣的短刀。
父親,我如果現在變異,這把刀攔不住我咬死你。
沉默許久以後,柯耀波說出唯一的要求。
「我要帶上托托。」
……
巍峨的大王山、松嶺山、竹笠山、葫蘆山上,聳立著一根又一根白色的巨柱,數米長的風輪葉隨著海風悠然自得的旋轉。
這一場景柯耀波再也熟悉不過,他很少去關注它們。
在他離開南澳島時,他才覺得它們如此的美。
貨輪越走越遠,輪船上的遊獵們嘰嘰喳喳的講述著陸地上的所見所聞。
柯耀波摟著托托安靜的坐在甲板上看著自己的遠去的家鄉。
喪種。
Z病毒的攜帶者。不到爆發那一刻,誰也不知道誰是喪種。
他既不是強者,也不是弱者。
他是隱藏在人群中的定時炸彈,他是人類戰勝病毒最大的阻礙。
我這種人,根本不應該活在世上。
可我不能死。
姐姐姐夫所做的一切他記得清清楚楚,不敢忘記。
我不能死。就算是喪種,就算有可能害死成千上萬的人,我也不能死。
因為那些人不重要。
我要為姐姐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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