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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談EVA:擁抱著我們的世界的愛和殘酷

我是個百依百順的孩子,至死不變,但只順從我自己。

——薩特 《文字生涯》

有人說總體處於冷戰中的二十世紀下半葉是人類歷史上最瘋狂的時期之一,甚至很多人覺得這個之一去掉也無妨。冷戰讓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陰雲始終籠罩在人類頭上,核技術的發展沒有帶來文明的前進反而加重了人們對戰爭的恐懼。很多千百年來亘古不變的真理好像突然間都變得一文不值。自由、平等、友情、愛情,當人們不知道下一秒自己是否會死去的時候,這些東西又有什麼好堅持的呢?於是人們在未知的但又實際存在的生存威脅的威逼之下,用一種他們所能用的最聲嘶力竭的方式,釋放出了自己最原始的恐慌。於是音樂有了披頭士,有了搖滾;遊戲有了輻射,有了廢土;藝術有了現代主義。而動畫,作為一種新興的藝術載體,終於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葉——這個瘋狂的時代最瘋狂的結尾處,交上了一份屬於自己的答卷。日本年輕的導演庵野秀明從他自己的視角出發,用他獨特的方式訴說著愛與被愛、自身與他人、存在與不存在、現實與理想的問題。最終他選擇把答案的內容拆解成三個元素來完成這份答卷:動畫內容、時代、宗教。[1]宗教是對前人經驗和思考的再總結;時代是當宗教不能再發揮作用,「基督已死」時,當代人對現在和未來的刺激的反應的總和;動畫內容是前兩者的載體和演繹。這三個元素在動畫內容的推進中的不斷結合中的思考就是庵野秀明對以上問題的答案。也是這些元素的結合讓EVA這部作品在二十年過去後的今天仍然充滿著無窮的活力。

[1] 筆者知道庵野秀明本身並無意利用宗教表達的意圖,但是EVA中的宗教元素依然令人欣喜地展現出了它與其它部分的完美契合,加深了作品的深度。故本篇文章依舊把宗教作為一個重要因素考慮。

二十世紀末尾出現的以核戰後世界為主題的著名系列作《輻射》,其前身《廢土》九十年代八十年代末就以出現

Eva,全稱是EVANGELION,這個詞源自希臘語中的Ευαγγ?λιο,即福音之意。這個名字不僅是作品的名字,更是貫穿整部劇的最重要的人性機甲的名字。Eva是人類專門研製出來的泛用人型決戰兵器。祂的表面用途是解決毀滅人類的巨大怪物——使徒,實際用途是完成人類補完計劃——一個將身為十八使徒但因只吃了智慧之果而導致心之壁強度不夠最終分裂成無數個體的人類重歸一體的巨大而隱秘的計劃的工具。人類補完計劃來自於不明年代發現的死海古卷中,基本上與現實中聖經中耶穌受難的故事內容相同。內容也是在混亂而多災的末日年代人類之子通過獻祭自己背上全人類的罪而能使全人類最終得到救贖。作品的內容是基督耶穌受難的重現;作品的名字EVA的含義是福音,是對內容的隱喻。這樣作為作品觀眾的我們在觀看這部作品的時候就是看了一部人類救贖的福音。通過種方式,庵野秀明將基督教融入了動畫里,再加工後又展現了給我們。

作為故事的向前推動的承擔者,EVA的衝突是具有雙重性的。表面上,EVA的主要衝突是人類與其他使徒的鬥爭,隨著故事的一步步前進,真正的衝突開始從水面浮現——人類補完計劃的實施。計劃的主角——正在青春期的少年們,也就是真嗣和明日香綾波麗三個人隨著故事前進的成長就成為了製作者想要表達給我們的內容,其他的人物關係的變化也是隨著這一條主線的前進而逐漸發生的。

人類的未來永遠是由新生的一代來決定的,EVA作為一部意圖表明時代的動畫,把表達的中心放在少年身上,不得不說是一種成功。青春期的少年心理和生理的狀態都處在一個不確定的流動狀態,他們的三觀是在外界環境的衝擊下慢慢形成的。當這個外部的條件不那麼溫柔的時候,少年那敏感而多變的心所產生的能量也是其他年齡階段不能相比的。他們激烈地追求真理,詰問這個世界的不公,強烈的表達地表達自己的不滿。但是當外界的殘酷連表達的權利也一併剝奪的時候,所有的熱烈都被強迫隱藏在內心裡,這也是為什麼EVA的主角們,特別是真嗣,很少展現出表達自己的慾望的原因。即使是少有的表達也大多是以激烈的衝突的形式出現的,因為表達是不被允許的。大人們有各種各樣的在他們眼裡「正當」的理由,同齡人之間也因為彼此之間個體的差異而不能互相理解,所有的渴求都被當成自我滿足。於是乾脆就一併把心也封存起來,嘗試去做一個開機器人的機器。這不也和當時的時代非常相像嗎?看不見希望的未來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即使表達也到達不了對方的內心,世界被分割成了一個個孤立的個體。所以EVA的每個少年都是隱喻,而真嗣就成了全劇原初的也是最大的隱喻,透過這些少年,我們就能看到時代人,看到時代人的悲劇。

但是全劇不只有真嗣一個少年,同樣是駕駛員的少年還有麗、明日香、東治和熏。除了角色刻畫和推動的情節明顯少於其他駕駛員的東治和實際上是使徒的熏,兩位少女駕駛員作為角色的意義又在於哪呢?其實這一點通過他們與真嗣的關係就可以看出:麗的身體來源於真嗣的母親碇唯,明日香是真嗣的舍友,是真嗣生活中接觸最多的同齡異性。他們既是真嗣「補完」路上的同行人,也是推著真嗣走完這條路的人。而他們作為少年的隱喻作用,也讓我們看到了人類的另一個側面。


綾波麗:孕育神子的少女

綾波麗是劇中出現的第一個少女駕駛員,也是人類補完計劃的關鍵之一。她和真嗣的關係經歷了從漠視到熟知,從熟知到愛慕三個階段。最終當她作為莉莉絲的靈魂回歸莉莉絲的身體之後,她把決定整個人類命運的權利交給真嗣。而當真嗣決定回歸現實世界之後,外貌為綾波麗的第二使徒身體撕裂開來,綾波麗也就此消失。

作為碇源堂暗地裡反抗SEELE組織的關鍵,綾波麗從一開始就受到了他給的比給真嗣的要多的多的關照,她劇中第一次駕駛eva時的失控就是碇司令親自救的,這也讓麗一開始對碇源堂充滿了好感,而不苟言笑的司令在nerv中也只對麗友好地交談過,其他時間他就是只是個不帶個人情感的標準的領導。看過他們相處的真嗣對這位少女充滿了好奇,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和誰如此親密地交流過。再後來的無意間地推倒、對真嗣父親的爭論讓兩人的關係降到冰點。改變發生在後來與使徒的戰鬥,在這次戰鬥中真嗣做了與他父親相同的事,親自打開了燙手的插入栓救麗,也就是著名的「女神的微笑」的出處。

綾波麗的人物情感一直是分裂的,一方面她一直受到來自碇源堂的操控,另一方面她對真嗣的感情也在不斷地影響著她的心。而人類肉體和使徒靈魂的不匹配也造成了分裂。這一點的直接結果就是她在駕駛eva時時常發生的暴走,因為eva無法接受人類的這種對自己母親的侮辱。但是這種情況隨著故事的推進越來越少了,因為分裂的雙方在不斷的融合。最終綾波麗在碇源堂面前說出「我不是你的玩偶。」,碇源堂的計劃徹底破產,綾波麗真正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個體。

綾波麗就像真嗣精神上的母親,她總是默默地給真嗣不計回報的支持,讓真嗣去選擇,並且在犯錯之後原諒。但她三無的特質也讓真嗣的靠近往往得不到回報。所以兩個人的情感發展在一開始的衝突之後就一直略顯平淡,表面上沒有波瀾,但所有的變化都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麗在看著真嗣一次次掙扎的過程中加深了對他的認識,也明確了對他的心意。她可能是全劇中唯一一個明白真嗣痛苦的人,因為其他人的眼睛放在了自己身上,而麗的目光則在關注真嗣。來自使徒的對全體人類的超然的愛,來自母親對孩子的愛,來自少女對異性的愛混合起來。這種愛讓她理解真嗣的軟弱並為他所遭受的痛苦而難過,於是她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奉獻自己,讓真嗣唯一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選擇自己的未來。

明日香:狂熱的殉道徒

如果說麗是真嗣某種意義上的母親,那麼明日香就是真嗣想要成為的人了。她是少年天才,十四歲就完成了大學,和eva的同步率也是真嗣之前出現最高的。但是表面上的優秀其實是一種對內心不安的掩飾,她在成為eva駕駛員的同天發現了母親的自殺現場。母親的主動離去給明日香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傷和強烈的自卑,這讓她必須通過不斷的努力來超越同齡人,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所以她從一開始就對沒有付出努力就成為駕駛員的真嗣和像人偶一樣對命令沒有自主性的麗抱有淡淡的反感。這也讓她嘗試成為三個駕駛員中的領導者來給自己帶來安全感,嘗試重複以前的模式來獲得成功,找到價值感。

但是一個人類是不可能永遠成功的,每次對陣使徒的難免的失敗都給明日香的精神造成了衝擊,她的同步率也在一次次失敗中不斷降低。在舊劇場真心為你中,強烈的精神創傷讓她最終到了不能駕駛eva的境地。這也給了她覺醒的機會。她最終從根本上解除了這個問題,發現了母親在精神上的陪伴,恢復了精神與量產機戰鬥到了最後一刻。所以明日香就像真嗣的反面,即使感到了痛苦也不能停下,即使不明白也要前進,因為一旦停下就意味著毀滅,一旦輸了就意味著再也不能爬起。

性格和經歷讓明日香就像一隻不停向前奔跑的獵豹,只不過這隻豹子永遠也捕不到自己的獵物。戰鬥時的果決、對目標的執著、生活上的自信,這些是真嗣所缺失而渴望的。同時明日香又是真嗣的同居人,是真嗣生活中最常接觸的同齡異性,青春期的對異性的好奇也讓她吸引著真嗣。這些都讓真嗣潛意識下靠近著明日香,渴望獲得她的理解,成為她的朋友。但是明日香卻不能回應這份渴望,她不理解真嗣為什麼明明有些這麼好的條件卻一次次的退縮逃避,她更不能接受那個接觸著觸碰著他人渴求著保護的大男孩。所以她一開始就厭惡真嗣,這份厭惡在真嗣嘗試交流的靠近下也沒有改變,而是轉變成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情。縱使真嗣一次次地展現了他的溫柔,不止一次的救了她,她也不能承認自己對真嗣的感情,不能承認真嗣的痛苦,因為一旦承認就意味著她輸了,意味著之前努力的破滅,意味著她愛上了一個只會哭的男孩。她只會接納那個主動去行動的真嗣,那個不是為了保護而是為了愛而行動的真嗣,但明日香永遠也找不到那個人。

縱使激烈的衝突下隱藏著怎樣的無奈,這種衝突最終還是影響了真嗣,加深了他的絕望。一往無前的明日香永遠也不會停下看看那個追逐著她的男孩,即使她愛這個人。

真嗣:完全的人子

真嗣是EVA的開始,也是EVA的結束。他是一個普通的少年,甚至有些像男孩,迷茫和不解、追求和退縮,這些元素從始至終圍繞著他。eva的駕駛從一開始對他來說就是略帶欺騙性的,長久未見的父親突然要見他了,所以他一開始是略有期待的,但是期待在看到eva的瞬間就被打破了。父子相見沒有溫情話語,沒有擁抱祝福,只是一個冰冷的命令,「你要駕駛eva」。巨大而冰冷的機器人並不能給他帶來溫暖,與怪獸一般的使徒戰鬥也並不能給他帶來榮耀,他並沒有戰鬥的理由,戰鬥只能給他帶來痛苦。

但是逃避是不被允許的,所有的人都不允許這種行為。他們並沒有體會到真嗣的痛苦,或者即使體會到了也要強迫這個尚未入世的少年去面對它。嘗試去擁抱真嗣的美里並不能改變他要駕駛eva的事實,其他人連嘗試都不會嘗試,更沒有理由去為他發聲。他是有資格的,他能,他應該,這就夠了。這不像是對待人的態度,反而像對待一件工具。所以沒有選擇的真嗣接受了唯一的選項,放棄了自己的心,成為工具,「我來駕駛就好了,死也沒有關係的。」後面的真嗣就是努力成為一名機器,雖然有時並不能成功,因為人終歸是人。

但是少年的心總是渴望獲得認同的,真嗣也想找一個地方來寄存自己不能平靜的心。學校的同學東治被他駕駛著eva親手傷害了,為了不傷害其他同學,這條路已經永遠看不到了,他的面前只有同為駕駛員的兩位少女了。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靠近著他們,貢獻著自己的善意,也為了他們嘗試主動去改變自己,去努力面對那些他不想面對的使徒。但是連這最後的努力也是無效的,理解他的麗被他的父親控制著,明日香則覺得他是不敢行動的不敢表達的膽小鬼,認為他是一個不會喜歡別人的人,明日香眼裡的真嗣只是想要借著別人來逃避而已。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會這麼親近熏的原因,這是唯一一個理解自己又在自己身邊的人,而身為使徒的熏也理解真嗣的軟弱和他的努力。

但是因為他是使徒,於是他殺了他。他帶著微笑原諒了他的背叛,他卻沒有原諒自己。至此,所有的努力都沒有結局,所有的嘗試都只會得到痛苦,人與人的心是彼此到達不了的,路途的終點就是沒有終點,只有隔閡的深淵。真嗣這個會哭,會笑,面對危險會退縮也會努力的人,最普通的人,被世界打敗了。

當一號機被量產機完全控制,真嗣抬起頭,看到二號機的殘骸時,當他的精神完全崩壞時,他的腦海中無數的閃回中停留時間最長的是他與明日香的爭吵。他一次次求著明日香來救他時,聲音越來越大,臉上卻只是平靜的麻木。

「我能為你做什麼嗎?我想一直在你身邊。」

「那就什麼別做,別再靠近我。你只會傷害我而已。」

世界證明了自己的結局就是重複的悲劇。

但是現實當完全反轉過來的時候呢?人類補完計劃實現了,所有的人類都重回生命之海,人與人肉體跟靈魂的界限都不復存在,現實與夢的界限也已模糊。真嗣永遠都不會再痛苦了,因為現實和夢的結合意味著現實不再存在,心之壁的消失意味著再也不會有自我與他人的分別,也就不會再有現實帶來的苦難,不會再有因為個體的差別導致的衝突和自我的孤獨,感官失去了衡量維度的價值,世界也就此迎來了完結和停滯。

最終真嗣對這個他所希望的世界提出了反對意見:但是這是不對的,我覺得這是不對的。縱使現實是痛苦的,縱使差異是孤獨的、令人恐懼的,但正因為這個世界的孤獨和痛苦,才讓所有的情感都真實起來。庵野終於在這裡借真嗣表達出了他認為的世界的真相:這個世界是痛苦的,但正是因為我們感受到了這份痛苦,卻選擇了擔起這份痛苦,才讓這個世界變得真實起來,變得可以為之奮鬥,變得充滿希望。

結語:世界的愛和殘酷

真嗣回到了原本的世界,他看到了身邊的明日香,做出了他回到原本世界的第一個舉動:掐。他狠狠地掐住明日香的脖子,傷害了他看到的第一個人。明日香也做出了自己的回應,她瞳孔放大、面無表情,手卻附上真嗣的臉,說出了重回世界的第一句話:

你真噁心。

庵野到了最後也沒有給我們留下一點希望,世界就是這樣的:彼此靠近的人們並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我們能夠做到的只有傷害。但是即使這樣也不要放下追求、放下努力,因為這是我們能夠彼此觸碰的唯一的方法,放棄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所以即使忍著痛也要前行,即使絕望也要繼續走。

要問為什麼,因為希望永遠在前方。

至此,EVA的故事結束了,現代人的困境、時代的苦惱通過劇中角色的掙扎反映出來,過去與現在通過古老的宗教貫穿起來。我們看了,興奮了,若有所思,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真嗣,每個人都在時代和人群中追索。

後日談

小人此次是第一次寫文章,許多東西都尚在探索過程中,給自己的一些密友也提前看過這篇文章,反應和自查都表現出有許多不成熟的地方。但囿於文章整體業已成型,改動又需要從根基上下手,對於文章的孩子一樣的感情讓筆者最終做出了不改動的決定。一切都仰仗各位看官的批評了(笑哭。特別感謝@王聖童,謝謝他一路上的支持,老王我愛你,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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