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的海盜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平日里我們閉上眼睛是需要控制的，而在早上剛睡醒時，眼睛自然是閉上的。回歸它在娘胎里那種自然的狀態。我們需要命令它睜開。是的，在睡醒時，通常是意識到自己睡醒了，才勉強睜開雙眼。而睜眼時那一刻的心情，詳細說起來還挺有趣的。

每次睜開眼睛，都好像是一個長期被虐待的孩子躲在衣櫃里，藏在黑暗裡。卻總是被人找到。他們在無邊的寂靜里猛的拉開門，光亮倏然間刺進來，然後就是充滿嘲諷和不解的問，你在這裡做什麼？這句話從小到大被問過多少次呢？被不解過多少次？我已經不記得了。唯一留在心裡的只有被找到時的失望感。

說什麼喜歡清晨的陽光，根本都是騙人的。騙子。

我討厭陽光，也從未在斑斕的色彩中醒來。說什麼金色的早晨，一日之計在於晨，都是假的。我們又不是醒在遼闊又明媚的海邊，我們醒在幽暗冷清霧霾的城市裡。這裡的早晨應該是灰濛濛的，是空蕩蕩的才對。每一次醒來時第一感覺就是失望。然後極不情願的勉強自己睜開雙眼來對付漫長的一天。每一次醒來我的心中都充滿了厭倦，厭煩，討厭，厭世。對那些醜陋不堪的角色和他們面具下七彩繽紛的慾望更是噁心到害怕的地步，就好像我不怕毒蛇猛獸卻怕老鼠那樣，光是想想，便坐立難安。

今日在五點鐘醒來，無所事事，只好去翻書櫃，看到小時候的日記，有一篇寫到自己的夢想是做一個海盜。不禁莞爾。想起從小對大海的渴望，玩大航海時代，看海賊王，看航海歷史，看一千零一夜裡辛巴達的故事，幻想自己火葬大海。因現實的不滿足，我的童年都在憧憬中。

有時候我忍不住在想，人們到底為什麼喜歡海盜呢？我覺得他們是喜歡那種想干就乾的自由。那種決絕和冒險在無垠的大海中，讓人嚮往，嚮往，卻又做不到。

我認為不羨慕這種自由的人只有兩種，一是最智慧的聖人，一是最愚蠢的懦夫。而其他人不論平時把自己偽裝的多麼「成熟」，心底對這種自由都有一種渴望，難以排除，只好把自己偽裝在虛偽的社交中，帶上灰色的面具。那面具讓我噁心。

面具，面具，啊，我突然有了靈感。

是的，想必你也看出，生活和我互相都厭煩極了。我決心要改變改變了，我要做出一個機器人，再給它帶上我的面具，他要代替我去工作，去給老闆罵，然後再拍他的馬屁。他要代替我在管理人員面前唯唯諾諾，對同事點頭哈腰發煙，對客人微笑，然後再把勤奮工作換來的工資拿交給我。所幸我要的錢其實不多，剩下的都可以拿去給我的女朋友。他還要陪我的女朋友，哄她，逗她，再不厭其煩的和她做愛。一星期五次，不可以邊做邊看電視。總之我是受夠了，所以他都會替我做。他要陪她逛街，誇她好看，再和她吵架，還要騰出一隻手來接我母親的電話。總之我安排他做什麼他就得做什麼。而我，就可以徹底擺脫這些膩味的事情，像個海盜一樣去享受風和啤酒。

說干就干，我是一個決絕的人。我把這個計劃命名為海盜計劃。而這個機器人就叫做海盜。

我去市場買來假肢的材料，然後編了程序，我花大價錢請來一個工程師給他安裝那些電子設備在身體里，讓他可以說話，吃飯，走路和做愛；為了防止他卡殼，我請我的法官朋友給他輸入了邏輯判斷和常識；而我自己有繪畫功底，又在知乎上請教我的朋友夏吉吉一些化妝知識，我敢說這張面具我做的以假亂真，而為了防止假髮掉落，我特意給自己剃了個光頭去工作，這樣當他光頭出現時，就沒有人會在意了。我把他做的如此完美，甚至把他的假心臟設置成和我一樣的39次/分鐘，即便是最親近的，知道我有心臟病的朋友，也會被迷惑，如果不是因為我知道我是我，簡直就沒辦法區分了。我把我在網上所有的痕迹，聊天記錄，以及照片和視頻傳給他，而不得不說他是個天生的演員，現在他就是我，像克隆的一樣。

除了我陰暗的心理。

多次測試無誤後，某個星期二的早上，我不動聲色的搖醒女朋友，告訴她天亮了。她朝我翻了個白眼，然後起床去了洗手間，而我打開衣櫃把海盜放了出來，自己便躲起來監視他。我看到他走進洗手間，象徵性的親了她的額頭，然後撒尿，洗臉，刷牙，做早餐。我看到他把牙刷頭朝上，角度正對著勺子，又把毛巾疊的方方正正，鍋鏟擺的整整齊齊，像極了我。而吃飯的時候還是和往常一樣，既不熱情，也不沉悶的和她對話敷衍，直到她出門也完全沒察覺到有什麼不對。這讓我第一次對早晨感到滿意。可我還是不放心的跟去看他工作。我看到他穿好工作服，若無其事的出門，和遇到的每一個同事點頭，然後躲進角落的辦公桌里。沒有人注意他，甚至那些調侃我剃光頭的人也失去了熱情。而讓我驚喜的是他十分聰明的處理了我的工作——把我以前犯懶累積的活都幹完了，這樣就沒人會來找我麻煩，又把當日的工作做的恰到好處，以致沒人會因為太優秀而注意到我。

在下班路上，他遇到我的好朋友，好朋友隔著街大喊王俊俊！王俊俊！這讓我險些叫了出來。可海盜神色自若的和朋友打招呼，聊冰與火之歌最新的劇情，愉快的開玩笑，然後分手。他表現的好極了。晚上當我檢查手機微信時，看到他對每一個和我說話的男人都只回復三句話：牛逼，哈哈哈煞筆，以及是啊，唉，怎麼辦呢，一點辦法也沒有，社會就是這樣。

而對每一個女人，都把話題往卧室上扯，然後開一個所有人都知道的，王俊俊萬年台詞，不如你來我卧室梗的玩笑。

沒有任何人察覺不對，所有的事都按計劃發生，而這給了我一種奇特的感覺，彷彿自己從生活中剝離了出來，成了一個看著木偶演戲的幽靈看客。此時我潛伏在黑暗裡，看著海盜粗暴的把我女朋友扔到床上，然後纏綿在一起，他們翻滾，顫抖，我看到我的女朋友滿足的抱著他，然後他們沉沉的睡去。我不知他會不會和我一樣每晚做噩夢，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經徹底解放了。

現在我滿意極了。

為了保險起見，我又觀察了幾天，海盜把一切都處理的井井有條。他不需要做的特別好，只需要持續的做下去就好。所有人都很滿意，我也徹底解放了。我第一時間去了海邊，住了好幾個月。美麗的風景讓人變得慵懶而幸福。我什麼都沒有做，就是住在那裡。我開心極了，於是想要找個機會出海，我人生第一次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直到海盜給我發來信息。

主人，我有麻煩了，請回。他說。

在咖啡館裡，我和海盜見了面。說實話回來之前，我對這次見面有各種假設。海邊的舒適生活讓我樂觀了起來，無拘無束的我，可以化作海鷗，也可以變成石頭。人們總是在感到自由的時候得意忘形，開始冒險。我最終想到，海盜可能只是需要保養，就好像我們定期給機械加潤滑油，為程序維護bug一樣。事實上我一直沒有告訴海盜，即便一切作用良好，他也只能存活1年，就好像每個罐頭都會過期一樣，一年之後他就要報廢了。到時候我會用他的身體翻新出一個更智能更先進的他。所以，如你所見，我能想到最糟糕的事情便是海盜出了需要維修的毛病，以至於無法繼續工作了。

而現實是，海盜遇到了一個人類能遇到的最嚴重的麻煩——愛情。

他愛上了我的同事施小姐。

恐怕你難以想像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機器人，和你面對面的坐在陌生的咖啡館裡，然後開始嗚嗚咽咽的哭泣時，是一個什麼感受。我一邊對圍觀的人的說，看什麼看，沒遇到過雙胞胎嗎？一邊小聲對海盜說，你瘋了嗎，她比你小七八歲呢！！能不能爺們一點，別哭了！

可是海盜的情緒明顯已經不受控制了，吵嚷著這生活過不下去了。他顫抖的抽著煙（才幾個月的時間他就學會了抽煙），然後斷斷續續的念叨著他的壓力。天啊，我以前過得到底是什麼日子，居然讓一個機器人如此不堪重負。而施小姐，當海盜說起施小姐時，眼中充滿了希望，他不斷的說起他的眼睛，大而明亮，還有那歐式的雙眼皮，精緻的鼻子。她願意聽他說話，和其他人不一樣，他能感受到她的溫柔。

去你的溫柔，我說，你這個窩囊廢，大家都知道她的雙眼皮是割的！

可是海盜依然不依不饒，假的又怎樣，我整個人都是假的，可是我愛她！

他又開始求我放他自由，以便和施小姐私奔，雖然我從來不知道真正的愛情是什麼滋味，可看樣子這個可憐的鐵罐頭真把自己當成了人，他委屈又堅決的樣子讓我想到了無盡的麻煩。我似乎看到自己又回到過去那種讓人透不過氣的生活，勉強自己假笑，和女朋友做愛，上班時擠在人群里，下班對著電視發獃。哦不，如果海盜以我的身份和施小姐私奔了，我要怎麼和女朋友解釋？我會被趕出來，會比以前更糟！若是我不曾享受過自由，那忍受的痛苦還不至於那麼強烈。可現在讓我回去過那種躲在衣櫃里任人欺負的生活，是不可能的。無論什麼代價和手段。

我要過我想要的生活，我還年輕，我要找樂子。我要做那些自由的人都做的事情，要去世界各地周遊。現實的生活讓我噁心，我不願他們再從我身上剝奪一點點東西了。我已經厭倦了再做一個處處被束縛，和其他人互相哄騙的人了，甚至我根本不想再做人了，我不想假裝討好任何人甚至不想和他們多說一句廢話，我要獨自縱情的歌舞在天地間。活在社會裡，我只能是一個孤獨的棄兒。可是我離不開這社會，我需要錢，需要一條後路，徹底拋開與社會的聯繫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這也是我造出海盜的原因。所以無論什麼樣的底線，無論上傷害多少個海盜，或海盜這樣的人，無論做多少違背良心的事，我也要實現我自己的目的。

我開始假意安慰海盜，告訴他我會考慮一個詳細周到的計劃。可就在我結賬時，卻遭突變。海盜突然搶走了我的銀行卡，然後飛也似得跑了出去。他開著了原本屬於我的車，無視任何交通信號，一陣煙一樣溜走了。

海盜不信任我。他看穿了我陰暗的本質。他取出了我所有的錢，去向施小姐示愛了！

我並沒有親眼見證他是如何做到的。當我趕到現場時，他們已經牽著手回到施小姐的住處了。後來在旁人的交談中我得知那顯然是一次極其奢侈，浪漫又動人的表白，甚至上了本地的晚間新聞。他們對著攝像機說要丟掉所有的工作和束縛，花光所有的錢去私奔，而身無分文無處可去的我回到自己的住處時，卻迎來了女朋友一陣狂風暴雨似的打罵。

顯然她被電視上那個「我」的浪漫表現激怒了，反覆的念叨著她是怎麼守著平凡度日怎麼待我如初，而我又如何背叛她，讓她失望讓她嫉妒。我想，她對一貫的生活方式習以為常，就好像對我這個不咸不淡的男朋友一樣：就算激情不在，但畢竟是自己選的，似乎也沒什麼可以抱怨的。然而，我們每個人都在心裡渴望著，能有一個人從天而降，將我們從麻木視聽的生活規律中拯救出來。可憐她沒有等來新鮮美好的生活，卻等來了我的背叛。

我無法和她解釋關於海盜的一切，難道讓我告訴她由於我厭倦了和她在一起的生活由於我從來沒愛過她，所以我已經用一個機器人糊弄了她好幾個月嗎？她把我的行李和我一起從家裡丟了出來，我的內心都在翻滾著，可惡的海盜，一個我做出來的機器人，取代了我的生活，毀了我的一切！他居然敢反抗我，還揚言要辭去工作和施小姐開始新生活，是什麼讓他如此瘋狂，如此大膽妄為，難道他不明白我們都是被困在現實這所房間里的人，是社會的齒輪，是躲在衣櫃里的孩子，我們對自由的嚮往只是一扇虛假的窗戶而已。要想偷懶眺望窗外的風景，就必須付出代價。要麼拚死的早日完成工作，要麼耍手段找人代替你這顆螺絲釘，人人都要和社會妥協，人人都要帶著面具！可是他，一個代替我的螺絲釘，居然敢扔下一切從窗戶里翻了出去，難道他不怕跌的粉身碎骨嗎？

我在街上徘徊了一整夜，各種各樣的想法在我腦子裡無法自圓其說，追求自由的我在生活的基礎被海盜抽掉後變得失魂落魄。而他們現在在做什麼呢？在溫暖的床上纏綿，擁有彼此的愛意。天啊，海盜，他取代了我。怒火和自怨自艾的情緒在我心中輪替。我一定要想辦法把事情弄回正軌。

我要告訴施小姐海盜只是一個我做出來的假人，他們之間的愛情不可能長久。我想他們只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只要我能勸說施小姐，回歸到正常的生活，那麼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

我蟄伏在施小姐的住處，一直等到他們出門，他們手挽著手的模樣，像是被蜜糖黏在一起的兩個小人兒。他們去買了飛機票，又去了咖啡館和商場，海盜輕鬆又愉快的和施小姐走在一起，他有著和我一樣的臉，卻露出了我不曾有過的表情，那樣的喜悅，讓人嫉恨！而施小姐也十分開心，不得不承認她是個美人兒。他們馬上就要花光所有的積蓄丟掉工作，但他們放佛一點也不擔憂。

好幾次我都想衝上去，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一種感覺，他們屬於彼此現在即使是上帝也沒辦法把他倆分開。我只能等到施小姐落單的時候再告訴她真相。

整整一天他們都沒有分開，現在他們已經回到了家裡，而我一個人失落的躲在樓下的樹蔭里。是什麼，我漏掉了什麼？是什麼讓他們如此幸福快樂？開什麼玩笑！為什麼一個仿製我的機器人得到了我做夢都需想要的快樂？

海盜突然從樓道里走了出來，他哼著小曲兒，走向小區的超市，我看著他離開，約莫猶豫了幾分鐘，決定上樓去找施小姐解釋清楚。

敲開施小姐的門，剛要說話，施小姐一把把我拉了進去，然後就開始和我接吻。

怎麼這麼快回來了，忘拿東西了嗎？她錯把我當成了海盜。

我剛要開口，她又抱著我開始接吻。我開始明白海盜為什麼對她著迷了，她的皮膚光滑彈手，好像剛出水的海豹一樣，完美的身材和鵝蛋臉兒可以完全佔據一個男人的心。當她開始用那溫柔的聲音和我講話時，我的目光怎麼也離不開她的大眼睛。

她一邊吻我一邊說道，親愛的，我一分鐘也不想離開你。。。。。。我早就想要和你在一起了，拋開所有的一切，哪怕一天也好，現在我們終於在一起了。。。。。。今天過得是如此的安心。。。。。。你昨天來找我時我甚至一點也不意外。。。。。。我們就像說好的一樣，明天一早就動身，去最美最繁華的城市揮霍。但是我要先去洗個澡，你該去把晚餐買回來。

她轉身去了浴室，而我在沙發上經歷了重大的轉變。我不太確定那是什麼感覺，但我在和她短暫的接觸中，彷彿感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那就好像是我的一切都會被她包容，不會再有痛苦和壓力。在她的懷裡我好像放下了一切偽裝，所有的面具都變得可笑，是快樂，是我預想到了無邊的快樂。上帝怕男人孤單，所以造了女人，而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才構成一個完美的世界。我放佛理解了海盜為什麼不顧一切要和她私奔。我想，我終於知道了愛情的滋味。海盜這個幸運的傢伙真讓人嫉妒！

施小姐在浴室內洗澡，而樓道里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海盜哼著歌上了樓梯，我感覺氣血上涌，腦袋發麻，一個詭異的念頭驅使著我站了起來。在半小時前我還是來說服他們回歸正常生活的，而現在我卻為我的瘋狂顫抖不已。我站起身打開沙發後的窗戶，然後在海盜還沒有敲門時就先一步打開門，他看見我一臉的詫異，我攔著他的肩膀往裡邊走邊說說，哥們，施小姐已經出去了，現在情況有點變化。。。我們最好坐下說。。。他不知所措的跟我走到沙發邊，剛想開口說話，我一個箭步踩在沙發上，一手摟著他的背，突發奇力把他從背後掀了起來，從窗戶里扔了出去，整個過程不到二十秒，可憐的他現在睜著驚恐的眼睛扒在窗沿上，而我伸手去掰開他的手指，反正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壞掉，我無情的說道，從此你就再也不必受苦了。

我看到海盜在樓下摔得粉碎，滿意的笑了。第二天我和施小姐起身去了著名的賭城，我們拿出所有的存款恣意揮霍了好些天，雖然我們過著沒有規律的生活，我的心裡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寧靜過，我像只漂泊的小船找到了港灣，以前那種想要做海盜的想法反而顯得可笑。只要和她在一起，無論哪裡我都無所謂，而命運女神在我們幾乎一無所有的夜晚讓我又贏來了一筆的錢財。我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和真諦，施小姐就是我的一切。我暢快的享有著生活的一切饋贈，直到某天我在賭桌上收到一封信：

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你們的下落，你們倆簡直毀了我的生活！她只是我的複製品，她本該代替我工作。。。。。。不管怎樣，我必須告訴你，再過三天她就要到期報廢了，希望你回來時，可以把我的存款還給我！

——真正的施小姐

完

王俊俊

2016年4月

首發於公眾號：世上最孤獨的讀書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