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這世上到底有沒有真正的快樂呢?
富有可以使你快樂嗎?富有的人,勞累身形勤勉操作,積攢了許許多多的財富卻不能全部享用,難道這就是快樂?
高貴可以使你快樂嗎?高貴的人,夜以繼日地苦苦思索,怎樣才能保全權位和厚祿,難道這就是快樂?
長壽可以使你快樂嗎?長壽的人,倘若有憂愁,那麼憂愁就會長伴相隨;倘若有患難,那麼患難就會長伴相隨。長久地遭受憂愁與患難而不能得到解脫,難道這就是快樂?
善名可以使你快樂嗎?烈士也擁有美善的名聲,保全了別人然而自己死去了;伍子胥也擁有美善的名聲,忠諫於君王然而自己死去了,難道這就是快樂?
世上的人,愛好喜歡的,是身體的安適、豐盛的食品、漂亮的服飾、絢麗的色彩和動聽的樂聲;認為低下的,是貧窮、卑微、短命和惡名。然而你們喜好的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卻並不是快樂;你們厭惡的東西對我來說,卻並不是不快樂。我講一個故事,可能你們能明白,從而知道我意所指;也可能你們不能明白,乾脆說我不是人類。
從前,一隻海鳥飛到魯國都城郊外停息下來,魯國國君讓人把海鳥接到太廟裡供養獻酒,奏『九韶』之樂使它高興,用『太牢』作為膳食。海鳥竟眼花繚亂憂心傷悲,不敢吃一塊肉,不敢飲一杯酒,三天就死了。
你們認為是快樂的東西,只是適用於你們自己的生活習性罷了,但我的生活習性卻是你們所不了解的。我喜歡棲息於深山老林,喜歡遊戲於水中沙洲,喜歡浮游於江河湖澤、喜歡啄食泥鰍和小魚,隨著鳥群的隊列而止息,從容自得、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最討厭聽到人的聲音,又為什麼還要那麼喧鬧嘈雜呢?你們喜歡的咸池、九韶之類的著名樂曲,演奏於廣漠的原野,相互圍著觀看不休。然而我聽見了就要騰身高飛啊!魚兒在水裡才能生存,但你們來了就會死去。我喜歡無為的快樂,但你們得到了就會痛苦,因為不再有美味的食物、絢麗的色彩和動聽的樂聲。我們的快樂之源並不一樣。
從前,顏淵向東到齊國去,決定勸諫國王,孔子十分憂慮。子貢離開座席上前問道:「學生冒昧地請問,顏淵往東去齊國,先生面呈憂色,這是為什麼呢?」
孔子說:「你的提問實在是好啊!當年管仲有句話,我認為說得很好:『小的布袋不可能包容大的東西,繩索短了不可能汲取到深井裡的水。』我擔憂顏淵跟齊侯談論堯、舜、黃帝治理國家的主張,而且還進一步地推重燧人氏、神農氏的言論。齊侯必將要求自己而苦苦思索,卻仍不能理解,不理解必定就會產生疑惑,一旦產生疑惑便會遷怒於對方而殺害他。」
你們認為生是歡樂的,死是痛苦的,但我卻認為生不是歡樂,死也並不是痛苦。你們的道理就像個小布袋,而我的道理才是大東西,所以你們的思維很難理解我的大道理。起初我也不明白,還是一個骷髏頭教我的。
有一天,我要到楚國去,途中見到一個骷髏。我用馬鞭從側旁敲了敲,問它:「先生是貪求生命、失卻真理,因而成了這樣呢?抑或你遇上了亡國的大事,遭受到刀斧的砍殺,因而成了這樣呢?抑或有了不好的行為,擔心給父母、妻兒子女留下恥辱,羞愧而死成了這樣呢?抑或你遭受寒冷與飢餓的災禍而成了這樣呢?抑或你享盡天年而死去成了這樣呢?」
我等著它回答,就拿過骷髏,當作枕頭而睡去。到了半夜,它果然給我顯夢說:「你先前談話的情況真像一個善於辯論的人。但是看你所說的那些話,全屬於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沒有上述的憂患了。你願意聽聽人死後的有關情況和道理嗎?」
我當然樂意,正愁不知道人死以後是什麼樣呢。於是骷髏說:「人一旦死了,在上沒有國君的統治,在下沒有官吏的管轄;也沒有四季的操勞,從容安逸地把天地的長久看作是時令的流逝。即使南面為王的快樂,也不可能超過。」
我第一是震驚,難道還有比人間稱王更加快樂的事?第二是不信,莫非它是在為幽冥打廣告作宣傳?於是我試探地問道:「如果我讓主管生命的神來恢復你的形體,為你重新長出骨肉肌膚,返回到你的父母、妻子兒女、左右鄰里和朋友故交中去,你希望這樣做嗎?」
骷髏皺眉蹙額,深感憂慮地說:「我怎麼能拋棄南面稱王的快樂,而再次經歷人世的勞苦呢?」
我看它的神色,不像作假,於是我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日夜輪換,沒有聽說白天將要逝去就痛哭流涕,也沒有聽說黑夜將要到來就歡呼雀躍。四季相接,沒有聽說春天苦苦留戀不想離去,也沒有聽說秋天迫不及待地想要到來。它們為什麼就不以生為歡樂,以死為痛苦呢?
我不由想起了兩個老朋友,支離叔和滑介叔。有一天他們在冥伯的山丘上和崑崙的曠野里遊樂觀賞,說是要觀「化」,觀看天地自然之造化。不一會兒,滑介叔的左肘上長出了一個瘤子,他感到十分吃驚,並且好像露出了厭惡的神色。
支離叔說:「你討厭這東西嗎?」
滑介叔說:「沒有,我怎麼會討厭它!我的身體,不過是從自然中借來的而已,又有東西在我借來的東西上生長,那不過就像灰土微粒落在桌子上一般。允許你借形而生,就不允許別人借你之形而生嗎?況且我跟你一同觀察大自然的造化,如今這造化來到了我身上,我又怎麼會討厭它呢!」
滑介叔最後好像沒有熬過去,死了。但他死的時候並沒有露出痛苦的神色,很安詳,安詳的就好像迎接新生命一般。我想我可能明白了什麼: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生死,不過一坦途。
生果然就歡樂嗎?看門狗一輩子被拴在門口,小吏一輩子勞累於案牘,人們一輩子操勞奔波,拚死競逐的樣子真像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在我看來,這分明是遊樂於苦海啊!死果然就痛苦嗎?他們一輩子的倒懸之苦,都要依靠死來解脫。
無喜無怒,無哀無樂,沒有悲傷,也沒有憂愁;沒有值得稱頌的大德聖明,也沒有被人鄙薄的無恥行徑;戰車不在遙遠的道路上勞累拖垮,戰旗不在遼闊的沼澤里亂舞,沒有大功;百姓不會喪命於敵寇,英雄不會短命於戰旗之下,沒有大喪;豪俊傑士不會在青史上留名,記載大事的史冊也是空的,沒有大事。為什麼,我覺得這才是最大的歡樂呢?
我想我可能明白了什麼: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至譽無譽,至樂無樂。
後來我的妻子死去了,我鼓盆而歌,歡送她從泥瓦之小房間,搬到了天地之大屋子;恭喜她解脫了人間之倒懸,而入無為之至樂。
這時我的好朋友惠施來了,看到我分開雙腿像簸箕一樣坐著,一邊敲打著瓦缶一邊唱歌,他生氣地對我說:「你跟死去的妻子生活了一輩子,她為你生兒育女,直至衰老而死,人死了你不傷心哭泣也就算了,又敲著瓦缶唱起歌來,不也太過分了吧!」
我剛想對他說我的領悟: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又覺得對人還是不要說鬼話比較好,說點人能懂的東西。於是我說:「不對啊。她初死之時,我怎麼能不感慨傷心呢!然而又想到在她出生之前,原本就不曾有這麼個人,如今她離去了,不過又回歸到不曾有這麼個人之時而已。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運行一樣,她不過是回到了自己的無何有之鄉,正安安穩穩地寢卧在天地之間,而我卻嗚嗚地圍著她啼哭,這不是太不通情理了嗎?」
唉,看惠施走的時候仍然怒容滿面的樣子,也不知道這人話他最後有沒有聽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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