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何為良好生活

作者陳嘉映|節選自《何為良好生活》上海文藝出版社 / 2015

「良好生活」不是個僻奧的術語,是個普通片語。在倫理學傳統中,它有點兒來歷,來自希臘詞eudaimonia。英語常把它譯作happiness,中文再轉譯為快樂或幸福。Eudaimonia譯作happiness,比較講究的思想家更願把它譯作well-being。

快樂天然是好事,不過,過得快樂不一定就過上了良好生活。《西遊記》里誰最快樂?好像是豬八戒最快樂。 《石頭記》里誰最快樂?想來想去,也許是薛蟠。回到現實生活,一個小官僚,性格挺開朗,人緣挺好,能哄住上司,也能應付同事下屬,做點兒公務,然後吃點兒喝點兒玩點兒拿點兒貪點兒。他過得挺快樂,卻不算良好。聽說,雷政富就蠻快樂,當然,他被抓起來了,不快樂了。

反過來,顧准、遇羅克,為真理為正義事業奮鬥,卻很難說他過得快樂。耶穌快樂嗎?《復活》里的聶赫留道夫,懺悔之前過得挺快活的,後來跟著馬斯洛娃去流放,不那麼快活了。但也許那時他才過上良好生活。

Happiness有時譯作快樂有時譯作幸福,但這兩個詞的含義不盡相同。快樂多用在情緒層面上,情緒飄忽不定,此一刻你快樂,下一刻不快樂,再下一刻又快樂了。而且,當我們祝一個朋友快樂時,的確不止是祝他擁有一個良好的心情,還希望他擁有一份和他所處的環境、情境相配合的快樂,而不是那份被隔離出來的、簡單心情上的快樂。

跟快樂相比,幸福得有那麼一份穩定長久。有人只圖一時快樂,但好像沒有隻圖一時幸福的說法。幸福的最高境界好像是白頭偕老,那是一年復一年的綿長生活。

除了長久,或者說,跟長久連在一起,幸福似乎還有某種倫理評價。居有所安,衣食不愁,身體健康,父母慈愛,夫妻和睦,子女出息,這可說是幸福的指標,或「外在幸福」。幸福還有內在的一面:老夫老妻過著幸福的生活,這不只在衣食不愁子女孝順,也在他們稟性良善。幸福不只是「主觀體驗」,也不僅是各種幸福指數的集合,幸福靠人性中的美好來滋養。幸福的童年透著天真無邪,幸福的老年連著善良寬厚。我們有理由懷疑,卑劣的人能否感到幸福,或反過來說,無論卑劣之人感到什麼,我們都不把它稱作幸福感。沒被抓起來的雷政富們快樂去吧,但我們不大願意說他們幸福。

良好生活更多從內在方面著眼,幸福更多從外在方面著眼。良好生活更多與品格、靈性、有所作為這些更積極的內容相連。正如尼采早就洞知,在古希臘人那裡,良好生活與行動不可分離,因此包含我們曾經談到過的phronesis,實踐活動中的明見。幸福跟什麼年齡連著?跟白頭偕老連著,跟童年連著,歌里唱到幸福的童年,但願我們的孩子都有幸福的童年,哪怕他們的前景有點兒不妙。是啊,一旦公主王子過上了幸福生活,故事就結束了。成年男人當然有的衣食不愁有的缺衣少食,有的夫妻和睦有的家有悍婦,但在壯年身上,奪目的總是品性識度,其他不足深論。相比之下,少年還未形成穩定的品性,老人身上,品性已經沉潛,我們也不再期待他大展宏圖,於是,幸福不幸福就成了首要問題。

良好生活首先從品性、識見、作為著眼來看待生活。作為當然包括建功立業,但德修有進也是作為,依立功立言立德的古議,德修有進是優異作為中最優異者。所有這些,都跟成功學沒多大關係。成功人士和不成功人士一樣,有的過著良好生活,有的品格低下、靈魂乾癟。成功讓優秀人物變得更加堅毅、從容、大度,而那些靠在濁世鑽營得了官位得了錢財的豎子,得意張狂,變得更加淺薄低俗。

但在我們這個污濁的社會,誰能靠品格而不靠鑽營取巧有所成就?古人說:有其人,亡其世,雖賢弗行矣。 我們今天的社會烏煙瘴氣,怨不得大家要批評指責。但不要一味批評指責,更不要埋怨,尤須警惕因此習慣放鬆自己、放縱自己。誰應許過送給你一個良好的社會環境?要是有人應許過而你年幼無知相信了,你長這麼大了還繼續相信就是你自己的不是了。我不敢引用狄更斯的那句名言,說什麼我們的時代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我只敢說,不管好壞,你生存的社會就是這個樣子,你要是有心好好生活下去,就得在這個社會現實里找你自己的良好生活。我認識不少真心誠意做事的人,多數做出了成績,得到了一些回報。甚至,即使你做的事情是權力忌恨的,你固然會遭遇很多艱險,但多半會得到另類的回報。

我當然不是說,積德行善必會賺來各種幸福指數。在須摩提里也許有不移的果報,而我們的娑婆世界裡,到處有偶然性,也難免明顯的不公和悖謬。但也只有在偶然、不公和悖謬的世界裡,才談得上品性。如果一份品性定可換來這個世界的一份福報,那擁有品性就太合算了——你既得了品性又得了世俗好處,得了個雙份。

耶穌宣揚一套新教義,法利賽人借彼拉特之手把他釘上十字架,文天祥正氣凜然,慷慨赴死,遇羅克只是對紅色對聯提出異議,即遭殘暴荼毒。耶穌、文天祥、遇羅克,他們過的是不是良好生活?良好生活的提法,著眼於不那麼極端的人物,不那麼極端的處境。在奧斯威辛集中營里,人的品性仍分成三六九等,但那裡喪失了良好生活的任何可能。

文天祥殺身成仁,特蕾莎修女慈愛無邊,曼德拉功彪史冊,梵高完全自任於藝術衝動,這些大德大勇大才,我們界外鈍根可望而不可即。但我們仍努力要過上良好生活。

我們不是顏回,他不改其樂,我們可能覺得苦不堪言。我們更不是耶穌,以一身盡贖人類的罪惡。我們有一點兒品格,有一點靈性,但遠沒有強大到單靠品格和靈性獲得幸福,我們還想在最通俗的意義上過上好日子。

孔子關於君子的刻畫,可引來做良好生活的圖畫,那生活的確令人嚮往。 後來,孔孟傳統的仁義禮智信對兩千多年的中國士人產生了悠久而深刻的影響,不過,它不是惟一的圖景,關於何為良好生活,墨子另有想法,莊子另有想法。西方傳統中,亞里士多德所設想的良好生活更是未盡相同於孔子所設想的良好生活,伊壁鳩魯的圖景又不同於亞里士多德,更不說後來基督徒所欲求的。那麼,我們該選何種標準來確定良好生活?也許都不夠好,惟清靜解脫心如止水才是最高境界?如果「心如止水」是個好詞兒,心如止水就好。但浮士德、梵高,不肯一日安生,卻也沒什麼不好。生機勃勃不是良好生活的要素嗎?最高境界這話,說說也罷,九九歸一還要依人依事依境而定。

古人關於良好生活的想法已經多種多樣,更何況,斗轉星移,今天的社會和觀念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今人的良好生活不可能盡同於古人。依我個人的觀感,今人的良好生活跟日常生活、家庭生活、男女情愛有更多的聯繫,與此相應,何為良好生活這個問題,不只與男人相干;誰知道呢,論品格暢達、生活充實,女人說不定還超過男人呢。

哲學思考就事論事按理論理,在這個意義上,力求客觀。但哲學道理,歸根到底是跟我們自己相連的道理。我們可以根據某些標準確定什麼是良好的導體什麼是良好的絕緣體,這些標準跟我自己該怎樣生活沒什麼關係。何為實在、何為知識、何為歷史這些「哲學問題」則不同,尋思這種問題,總是跟我們自己有關係,是我們每一個人自己的問題。在這一點上,「何為良好生活」這樣的問題最明顯——但凡面對這問題,我們免不了會想:我過的是不是良好生活?看看身邊的人,會想:誰過著良好生活,哪種生活不那麼良好?我和我們應當怎樣生活?不妨說,只對那些自己在問這個問題的人,「何為良好生活」才是個問題。

那麼,如果我不敢妄稱自己過著良好生活,我有什麼資格回答何為良好生活這個問題?誰有資格?也許曼德拉、特蕾莎有。但我想,這裡不要糾纏資格,因為這裡的問題根本上是每個人在為自己追問,而非意在為別人提供標準答案。即使曼德拉和特蕾莎也不能為我們提供標準答案,他們的生存提供了光照,好讓我們每個人在自己的品格和境遇中追尋自己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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