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過後的葛宇路

10月份葛宇路回到老家武漢,試圖遠離喧囂。他想理清楚一些事情,是經驗不足還是因為太過於自我放縱,或者目標不明確,導致事情的一系列失控。他試圖還原當時為何做出那樣的決定,復盤一些經驗避免以後再次受到類似懲戒。但以後真的會避免嗎?他拿不準。問題太多他感到混沌,便昏昏睡去。

鹹魚青年葛宇路

作者:鎮長 來源:查無此人

葛宇路已經窩在武漢自己家中大半個月了,工作毫無頭緒。

他作息黑白顛倒,每天坐在房間的桌前刷網頁、看電影,有時凌晨父親起夜看到他還沒睡,問他餓不餓。

「葛宇路」事件曝光之前,他只是個中央美院普通的碩士生,畢業前的大半年時間耗在北京高校的教師招聘上。如果不是因為畢業作品「葛宇路」傳播,他就不會闖入公眾視線,他在央美犯的錯誤或許不會被報道並大量關注,夏天過後他會站在講台,回答新生稚嫩的「藝術是什麼」,而不是躲回武漢。

一系列倒牌正如葛宇路所說:「藝術一旦進入社會層面藝術家就很無力」。但在武漢的深夜,他回憶起對北京的愛恨,常自我反思,「很多時候很難想得那麼明白」,在天亮前昏昏睡去。

—1—

跟葛宇路見面是在晚飯時分武漢的一家書店。他坐在一排板凳上,《白鹿原》已經看了一多半。他戴個眼鏡,穿著紫灰相間的條紋棉外套,眼睛小小的,看起來像程序員也像公務員,總之和「青年藝術家」不沾邊。

我們在附近來迴轉找餐館,他推薦不出來。雖說武漢是故鄉,他借口因讀書離家幾年,店換了一茬又一茬,選擇令他為難。「嘿,最近沒有工作實在沒錢,不然會請你吃飯。」

他背一個黑色書包,最普通的一種。裡面裝了潛水衣和泳鏡、攝影機和GoPro,這天他剛考完潛水證。之前他的一件作品掉落東湖。近來無事他又想起這個作品,學習潛水準備打撈。10月下旬的武漢陰雨連綿,氣溫陡降,教練告訴他水太冷,貿然潛水會很危險,建議氣溫回升再說,打撈計劃便擱置。

他狀態不錯,只是不拘小節。他展示了外套袖口磨破的邊,裡面穿的是參加暑期「禪學夏令營」時的白色禪服。「這都無所謂啦,能穿就行。」他的作品「葛宇路」已經賣給別人,掙的錢幾乎都用在做展覽上,「有錢先緊著做藝術展覽花」。

他擔心生計,想著去應聘保安或者去送外賣。之前有媒體報道中央美院有個保安考上研究生,他開玩笑說,作為中央美院的研究生去做個保安挺藝術的。閑暇時間多,還可以思考怎麼創作。

7月份時他還有工作,北京某所民辦高校的老師。為了應聘上他耗了大半年。有一關是做300多道心理測試,他還在網上找了題目預演一番,結果是「陽光積極」。最後一輪面試校領導在他對面坐了一排,向他許諾北京戶口和免費單身公寓。一瞬間他有了歸屬感,於此同時他還被生活私事困擾。

7月10日,他的畢業作品「葛宇路」開始在網上刷屏。2014年葛宇路在北京百子灣發現一條無名路,他按照附近路牌的規格豎起了取名「葛宇路」的路牌,3年內沒人發覺異常,路名被百度地圖、高德地圖採用,為周圍居民訂外賣打車提供便利。某種程度上,「葛宇路」事件承載著北京嚴肅下的幽默感、規則訓誡下的活潑,甚至是漂泊年輕人對這座大城市隱匿的曖昧。

葛宇路和「葛宇路」火了。他一邊對媒體講述「葛宇路」創作過程,一邊疲於應對私事。7月13日下午,雙井辦事處牽頭,街道城建科、雙井城管執法隊拆除「葛宇路」路牌。後又在這條492米的小路上立起4塊「百子灣南一路」的路牌。他心疼自己的作品,也不想搶風頭,沒有出現在現場。

隨後,在央美的事也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工作單位客氣地辭退了他。他想,完了,兩個葛宇路都要沒了。

「我當時要做的就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在北京,正常作息和飲食能讓一個人不被落差擊垮。他的老師安慰說,你呀這麼不安穩,當老師也會覺得無聊。

他已經成為一個符號,商人的工作室想掛他的名掙錢,各種真人秀想讓他上鏡串場。

10月份他回到老家武漢,試圖遠離喧囂。他想理清楚一些事情,是經驗不足還是因為太過於自我放縱,或者目標不明確,導致事情的一系列失控。他試圖還原當時為何做出那樣的決定,復盤一些經驗避免以後再次受到類似懲戒。但以後真的會避免嗎?他拿不準。問題太多他感到混沌,便昏昏睡去。

在家裡,他總是下午兩點鐘起床,跑去書店看書,9點被店員催促離開,回家後回復一些郵件,然後在桌前刷網頁、看電影。一部電影他能看很久,不停咂摸。玩味電影時摻雜著自己的現實困惑,他能興奮很久。

「還是自己的原因,我總是在一些問題上判斷失誤」,他想。最近他正好看到一部電影,姜文主演的男主角遭受重大打擊,還能像跳舞一樣掃地;別人送他和愛人一幅「狗男女」的對聯,愛人在旁邊哭,男主角卻把對聯工工整整擺好,四個角粘得一絲不苟。「這人境界太高,值得我學習。」

好在最艱難的時期熬過去了。

◇湖美外牆,依稀還能看到當年塗鴉「葛宇路」

—2—

葛宇路討厭追本溯源式的套路,一件作品火了,非得強調因為小時候有什麼藝術天賦。他只是不想讀書才被父母送進一家藝術學校學繪畫,三年後考進湖北美術學院。因為喜歡打遊戲想報動畫專業,陰差陽錯選了「影像媒體藝術」。

大二時第一節影像媒體藝術課,老師用影像讓他看到全世界的當代藝術。葛宇路很震撼,有一對德國藝術家夫婦包裹了德國國會大廈,他覺得這個世界太大了,自此開始關注藝術。

偶然一次他發現臨班同學每人都有張列有藝術家的名單,是李繼開老師讓班上同學查閱的。葛宇路要來名單把名字一個個輸進搜索欄。「老師們都很好,我當時去找他們他們都願意跟我說很多。」李繼開評價這個學生「有悟性,有好奇心。」

他的大學朋友鄧乾維還記得葛宇路所做的藝術嘗試。湖美在一個島上,臨湯遜湖,島上居民引水均來自此湖。上學的時候葛宇路朝湖裡扔一顆糖,「挺美好的寓意,他希望島上人喝的水可以變甜。」他還記得葛宇路當時在上課的路上撿一塊兒磚擺在教室樓前,日復一日,越積越多,「一種時間的可視性。」

葛宇路從不給藝術分類,也無法給藝術一個清晰的定義。早年他看朋友李燎的作品很受啟發。後者有次在網上找了個志願者,讓其在武漢的廣場給自己一巴掌。那天他全程閉眼平白無故挨了不知誰的一耳光。

「我覺得這是好的藝術,李燎是非常棒的藝術家,他把這件事重新納入到藝術範疇討論,去讓我們反思人際關係,暴力的合理性。通過藝術我可以用一種全新的眼光去看待生活,他激活了我們的對慣常事物的既有定義,模糊了概念和邊界,讓我們重新反思自己的認知和思維局限。」這是他現在對藝術的理解。

在湖美讀書後期,班上統計訂教材人數,葛宇路自告奮勇先在黑板上寫了「葛宇路」,後來者只是接著他的名字寫「X2」「X3」,名字沒改但數字增加。小時候罰抄寫名字,筆畫太多,他不喜歡。「宇路」聽起來像女生,他不喜歡。但現在,他開始審視這個為了上戶口媽媽隨口起的名字。

湖美外牆上很多塗鴉,葛宇路把名字當塗鴉塗滿外牆。一夜之間整條街,每塊牆上都是黑色大字「葛宇路」,綿延一公里。有校友嗤之以鼻,隨即在「葛宇路」後塗了「SB」。當時的葛宇路只回了一句:「葛宇路是葛宇路寫的,SB是SB寫的。」

學校令其儘快塗抹乾凈。顏料洗不掉也刮不掉,葛宇路輾轉買了和牆壁相同規格的水泥,他叫上幾個哥們兒一起在深夜提著一桶桶水泥往牆上的「葛宇路」抹,直到凌晨3,4點。這件事其他人都不知道誰幹的,現在還有人在網上罵他:「葛宇路你知道你讓保潔阿姨多辛苦么?」

2012年,快要畢業的葛宇路決定考研。他想讀中央美院實驗藝術專業,選了宋冬做導師。第一年沒考上,葛宇路北上,找了一個剪輯紀錄片的工作,準備2013年的考研。

—3—

在北京,他喜歡住在城中村。下班後大家都會一擁而入,攤販站在糖炒栗子剛出鍋時的熱氣後,什麼人都有,他們拐進衚衕里,打開門鑽進去不見了,不一會兒就傳來電視劇的聲音,再次出門又打扮得精神或者鮮亮一些,一種雜亂而豐富的煙火氣。北京藝術家聚集地有很多,比如樹村和宋庄,他逐一避開。

他的老師李巨川提議可以將「葛宇路」的創意用在公共空間里。他用KT板做了很多寫有「葛宇路」的路牌,出門背著,看到哪條路沒有名字就貼在牆上,最後只有百子灣那塊路牌保留了下來。他進一步將路牌做得符合規格,併當做畢業作品。如果沒有人將這件事傳到網上,這條路應該還在,他的朋友碰到後得知是葛宇路的作品,先是驚喜,隨後說一句「意料之中」。

北京城中村的布告欄上貼著很多小廣告。葛宇路瞧著上面都提供什麼服務,他想自己能為這城市做什麼。過幾天他辦了新的電話卡,也貼了小廣告。「陪聊藝術」,底部留著新的手機號。

前前後後他接了10多個電話,有時候上班正在剪片子也不得不跟打電話的人聊一個多小時。有人失戀,有人需要性服務,有人想跟他聊莫扎特貝多芬,他說「大哥我不了解,我聽你聊」,對方哈哈大笑兩句掛了電話。手機欠費後他沒有再充話費,藝術的嘗試作罷。

2014年他考入中央美院。央美很小,本科和研究生上課需要借教室才行,他做藝術用的腳手架還被保安扔了一半。不如擴大到這個城市做點兒什麼,葛宇路想。

彼時他正在為央美的一個老師整理攝像頭拍下的素材。每天十幾個小時坐在屏幕前,盯著攝像頭拍下的人,疲憊無聊,他期待一次回眸。很遺憾在社會中,除了真人秀,極少有人和攝像頭互動,也鮮有人想起攝像頭背後有哪種人格。

「如果我專門盯著攝像頭,讓我的目光通過電波傳到攝像頭的那頭,把監視者從攝像頭後面盯出來,我們對話一下,還是蠻浪漫的。」

往後的一個月,閑暇的下午他都讓朋友幫忙搭腳手架,他坐在上面數小時,和攝像頭離10厘米遠,直直地盯著。沒有效果就換另一個攝像頭。最後,在央美旁邊的一個小區,終於有人喊他下來:「喂,小夥子,你在幹嘛?」

葛宇路:「我在用藝術的方式檢測和修復監控機制。」

主任不過在要下班時瞥了一眼攝像頭,發現了葛宇路的大臉和小眼。主任趕葛宇路走,「你這大臉嚇死我了,跟蒙一塊布有什麼區別?」

「當然有區別,我們對視過啊!」

他依然住在城中村,經常出門參展或看展。冬天暖氣不足,浴室的內牆上能起一層薄冰。那段時間,城中村裡經常貼出通知,讓住戶儘快搬家。他換了一次。第二次因為沒有防火隔板被迫在一個下午的時間搬走。慌亂中,他的很多可展覽的「作品」丟失,比如陪聊用的手機卡,還有其他作品。研究生畢業那段時間,葛宇路借宿同學家的客廳一角,夏天,他把被子鋪在地上,當時,他正打算等著搬進工作單位提供的單身公寓,去當一名老師。

他已經對不停搬家感到厭惡。工作丟掉之後,他猶豫之後想還是留在北京,這次他選擇住在燕郊。

—4—

這次回武漢,葛宇路的大學朋友邀他回學校敘舊,他答應了。

畢業之後,葛宇路再沒有回到學校。他也不知道這幫人現在在幹嘛。

組局人叫陳鵬歡,現在在華中師範大學讀研。他邊打電話邊向葛宇路介紹老友現狀,他們中間的「靈魂人物」已經結婚生子,於鑫在學校附近開了工作室做傢具生意,大部分人在考研或者準備讀博,有一位還讀了生物工程。

他們去華中科技大學接人,門口等人的時候陳鵬歡點了一支煙。他指著對面正在開發的樓盤跟葛宇路說:「宇哥,你搞藝術不如大一大二在這兒買個房,當年1萬現在3萬,你賣作品才多少錢?」葛宇路笑笑沒說話。

陳鵬歡的朋友出來,他指著葛宇路向那女生介紹:「超級火」,你可以上網搜搜。女生將信將疑邊看葛宇路邊百度,百度完之後驚喜地讓陳鵬歡給他們合影。葛宇路全程呵呵笑「不敢不敢」,乖巧地合影。

他也搞不懂當年為什麼能跟這些人玩兒在一起。他自認不是領導者,也不是出主意的人,想了想他覺得應該是自己實行起來比較痛快,所以能玩兒在一起。他們夜夜聚在一起喝酒,一個人提議晚上睡馬路,一群人浩浩蕩蕩跟上。陳鵬歡當年生日的時候先給校醫院打了電話,「預訂床位,不喝趴誰都不能走。」

湖美和這幫朋友給了葛宇路鬆弛的大學時光。有一年冬天,他拉了一天肚子,整個人虛脫了晚上還跟著朋友出去聚餐喝酒,還沒喝葛宇路就暈過去,「終於舒服了,感覺自己在草地上飄」,後來就感覺到朋友扛著他下樓送醫院,旁邊有人嚷嚷:「不是被嚇過去的吧?」他的爸爸得知兒子有可能胃出血後,對醫生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之前也有胃出血」。

葛宇路叫上於鑫他們幾個用水泥塗掉牆壁上的名字時,旁人圍上來,抓起來葛宇路的衣領囂張地喊:「你就是葛宇路?」於鑫二話不說,上前推倒那人,開始罵。

「我們不理解他做的東西,但是他是我哥們兒,我們都支持他。」酒桌上,於鑫主動聊起來這件事。

葛宇路覺得這幫人如果搞藝術肯定更有想法,但最後只剩下葛宇路還在做藝術。

也許是他們太聰明,所以大家都去掙錢,只有葛宇路還在「愚蠢」地堅持。在中央美院的一次講座上,有學生問「喬布斯的蘋果算不算藝術,他是不是藝術家?」,老師回答「如果你能當喬布斯,你真沒必要在這待著」。這句話他記得很清楚,他把姿態放得低,「藝術沒有那麼玄乎和高尚。」

那天葛宇路喝多了,被陳鵬歡和於鑫架著。陳鵬歡有點兒興奮:「我要做你經紀人啊,我認真的。」

也不是沒有人想借葛宇路的名字掛牌工作室,他都回絕了。葛宇路說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不能別人吹一下自己就飄了,這種掙錢只能是在消耗自己,無益於做藝術。

所以他還是在睡倒之前回了一句:「你讓我先解決經濟問題再說。」這句話是否開玩笑,已經不得而知。

葛宇路說自己酒量很差。這次他喝了兩口白酒之後,神情有點兒恍惚,他向一桌朋友說起白天陳鵬歡在華中科技大學門口的那句話,隨後他哈哈大笑,罵了一句,「當時我聽完之後太心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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