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症

盲目症

文 | 川明

[Love is blind 愛情是盲目的。我知道我是個病人,不是感染了盲目症,而是感染了愛情。]

-零

「所以,根據您的癥狀,我們基本可以推斷。您身上現在有兩種疾病。」

「是?」

「盲目症和抑鬱症。」

-壹

今天這裡還是一樣的空蕩。

往窗外望去見不著一個路人,冷清的大街、馬路幹道,彷彿世界末日,失去了生命體。然而車輛依舊在行駛,城市依舊在運轉,這個世界只是沒有人而已。

這個詭異世界已經維持有半年之久,我是孤獨的。

「南部城市再次出現大量盲目症病人,為控制盲目症對社會發展的阻礙,我們將鼓勵閃婚閃孕,讓盲目症對社會威脅度降到最低……滋。」

我抬手把電視機關掉,在空無一人卻擺滿熱食的桌子面前坐下。抬眼間捕捉到一絲近乎透明的身影。

「媽……你在啊。」

「你的病真是沒一絲好轉,是時候讓你和黎恕結婚了。」

空氣中傳來母親不愉悅的聲音,「或者就給我分手。」

「媽……」

「就為了這麼一個男人,得這種毛病!我養了二十多年的女兒,現在自己父母都看不見!真是,真是作孽。」母親氣急敗壞起來,聽著她急促尾音,我似乎可以想像出她憤怒的面龐。

然而在此時我楞了一下,我的母親,到底長成什麼樣子?我已然整整半年沒有看見過她了。似乎是一對杏眼,長相不那麼隨和,在左眉,還是右眉下,有一顆痣來著?我努力回想著母親的容貌,腦海中的一張臉卻像被水浸泡的畫紙那樣,越發模糊扭曲起來。

我已然什麼也不記得。

此時我的腦海中,只記得一個人。

黎恕,我的愛人。

盲目症爆發這幾年來,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換上這種病症。電視里每天重複報道著盲目症病人的癥狀,人群中瀰漫著微妙的緊張氛圍,每一個人都在戒備愛情。

我曾在大街上見過一個被愛人拋棄的姑娘,在人群的無數次衝撞之後,無助坐在了原地。

我問我的母親,她好奇怪,她是怎麼了。

母親說,盲目症病人,看不見愛人以外的人。

我問,她看不見,怎麼走路呢?怎麼沒有人幫她呢?

母親沒有說話,牽著我的手從哭泣的女孩身邊走了過去,時至今日,我任然記得她因恐懼不停抖動的身體和眼神中的陰翳。

那年我只有十幾歲,還沒有貪圖一場愛情。

「喝吧。」一碗熱湯走到我面前。「喝完給我一個交代。」

「什麼交代?」

「你說什麼交代!」她突然因生氣而沙啞的尾音像世界末日將來臨。

「分手吧閨女……」母親的聲音突然顫抖,「算是,算是媽媽,求你了。」

說著,她哽了一下,「媽媽想你……」

而我對他這般轉變已習以為常,在我得病約莫三個月後,她的脾氣經常陷入失常的狀態,這已然是一個常態了。

「我爸在邊上嗎?」

空氣突然凝滯,「爸,你在嗎?」

「我在。」久久才傳來父親的回答。

「爸,帶我去見黎恕。」

「我不許你去——!」母親突然獸物般瘋狂嘶吼起來,她的聲音像刺破空氣的鋼針,讓我大腦深處疼痛。

「我不許、我不許、我不許。」

「老杜,別帶她去,我不許!」

「媽。」

我似乎感受到她停下來看我,

「最後一次,讓我再見見他。」 我拿起手機,按下熟悉的號碼,愛人的聲音在另一頭響起,「黎恕,我想來見你。」

我卻沒有想到這個敷衍的「最後一次」,竟然一語成讖。

-貳

盲目症由於對社會的交流起到了極大的障礙,漸漸人們都不再同情這類疾病,而認為身患盲目症的患者(大部分是年輕人),都是真正被愛情懵逼了雙眼的瘋子。我就是瘋子之一。

可是我的內心相信,瘋子也好,我是需要愛情的。

為了治療盲目症,政府開始對人類的感情下手。人們成立了專門的衛生組織用於隔離危險的,即將感染盲目症的危險者。同樣的,在盲目症病人被發現之後,也會採取隔離、強行分離戀人、藥物治療愛情的等等方法。我和阿恕一直都沒有被發現並且隔離,也都是因為我的父母在做對我最後的庇護。

「爸,又麻煩你了。」

「哎……」父親長吁一口氣,像剛放下什麼重物那樣,「不麻煩。」

突然,父親攬住我的肩,用一隻手指在我肩上輕輕敲打了兩下,這就是旁邊有兩個人的意思。我順從著父親的意思,向邊上靠了兩步,這個方法,也是阿恕教給我的。

父親身上的煙味密密點點地傳過來,我知道,他又因為這些事情抽煙了。「閨女,我只要你好就好了。」

「嗯。」我知道。可是。

「不就是愛情嗎,爸爸也經歷過,只是沒想到現在這個病……」

我走路的步子放緩了下來,似乎想要下意識地逃避他接下來的話語。父親又嘆息一聲,過來摟住我繼續帶我向前走,「不說了,我們不說了。」

所謂盲目症,與盲人不同,只是對愛情是盲目的,一旦陷入愛情,將看不見其他的任何人,只能看見愛人和自己。於是我開始害怕空曠的大街,害怕空曠的商店,害怕所有一切在我眼裡空空蕩蕩卻可能擁擠,被填充滿人的地方。只有在阿恕的公寓里,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我才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看盡一切,阿恕總是讓我安心。

父親一路帶著我走進了阿恕的公寓,上了電梯,敲開了阿恕的門。將我交給阿恕之後,才轉身離去。

我再一次聞到阿恕身上一絲絲熟悉的味道,安心下來。只是這一次父親離開的背影如此怪異,讓我不由得又回頭多看了幾眼。

-叄

「特地給你買了你喜歡吃的菜。咖喱蛋包飯,想吃嗎?」

阿恕向來是一個持家的男人,喜歡做菜,也從不讓我動手。我喜歡看他穿圍裙的樣子,有一種特殊的溫柔。

「以後你不要再自己出去買菜了,阿恕。你不害怕嗎?」害怕那些人,除了我們之外所有的人。

他愣了一下,說,沒事,他使用拐杖出門的。這樣有工具方便探測前後距離內是否有障礙物,即人。

「但那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們。」比看盲人還像在看獸物,雜耍的猴子。

「沒事。」阿恕笑了笑,從口袋裡掏出一副墨鏡,給我戴上,順手颳了一下我的鼻尖,「那咱們就裝成盲人好啦。」

我笑了,開心地點了點頭,抬頭看他的眉眼。

就是這張臉。頭髮不長不短,碎發柔軟地貼在前額上,細密整齊的眉毛,溫柔的眼睛裡映著一個小小的我。就是這張如今我唯一知道的臉,認識的臉,看得到的臉。我的愛人。黎恕。

我窩在暖暖的小沙發里,阿恕在旁邊炒著菜,一切似乎就是安靜平和的新婚夫妻的樣子。新婚……夫妻。

「阿恕……」

「砰砰砰。」突然敲響的門讓我變得像一隻炸毛的兔子,在沙發上抖了一抖索。而門外的人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停地用力敲門,甚至要演變成撞門的意圖。

阿恕放下了手頭的一切,跑過去對著貓眼眯著看了一眼,回過頭卻臉色慘白,眼睛瞪大得異常。

「杜夏,快走。」他喊我的名字。「快走!」

「是他們來了。」

-肆

我永遠也忘記不了阿恕被抓走的場景。

所以我會恨。而我卻不恨他不愛我了。

那一天,似乎是一群人沖了進來,腳步聲雜亂。就像是外面的雨下的好大好大。他們說「很抱歉,我們需要帶走黎恕先生。」

「憑什麼!」我用力瞪大眼睛,用憤怒的表情努力尋找聲音的來源。

「憑什麼?憑他沒有盲目症,他看得見。」

就像是要躲避什麼衝撞一樣,阿恕整個人向一邊退了一步。

「他現在屬於高危人物,如果和杜夏小姐繼續待在一起,很可能繼續感染盲目症,我們根據法規,需要帶走他。」那個聲音說。

「而你,小姐。你需要感謝你的父母。」

我已經不記得我當時的模樣,似乎是瘋了般衝上去,用力在空氣中亂抓,我知道,肯定有很多很多隻手抓住了阿恕,所以我用力扒開一隻又一隻手,告訴他,「阿恕,你不要怕。」你不要怕,我來救你,哪怕你已經病好了,你不再愛我了,可多好啊,你能看見這個漂亮的世界了。只要給你自由。自由。自由。

但我還是沒能阻止他們帶著阿恕的離開。

我一個人癱坐在原地,看著門口的一片狼藉。鍋內的食物傳出一陣陣的焦味,刺鼻的味道讓我差點嘔吐出來。我的愛人已經不再了。他們奪走了我世界裡唯一的光。

我無法再笑出來,不會笑了。

他說,「小姐,你需要感謝你的父母。」

-伍

「所以醫生你的意思是,我還得了抑鬱症。」

「對,你最近有發生過什麼嗎?」

「……發生過很多。」

「我希望你明白你的情況,好好愛自己,好好治療,都會好的。」

「愛自己。」

「嗯, 愛自己。」

-陸

我一個人癱坐在原地,看著門口的一片狼藉。鍋內的食物傳出一陣陣的焦味,刺鼻的味道讓我差點嘔吐出來。我的愛人已經不再了。他們奪走了我世界裡唯一的光。

「小夏……」有人敲了敲半開著的門,走了進來,是父親的聲音,「我希望你知道……」

「知道什麼!知道就是你們把黎恕舉報進衛生局嗎!知道你們為了拆散我們嗎!還保全我,我是不是該感謝你們,啊?」我瘋了那樣對著空氣大叫,在腦海里瘋狂搜索我恨的這些人的容貌,再一個一個地畫上叉。

原本我以為,我有包容我的父母,一心一意愛的我的愛人。可是這一瞬間,全都不復存在了,全部崩塌。

我癱坐在原地不在出聲,任由父親將我拖拽起來,半推半就地帶回家裡去。

今天這個世界還是一樣的空蕩,冷清的大街、馬路幹道,彷彿世界末日。不知道是因為我的病,還是因為我的眼淚,我什麼都看不清了。

-柒

「杜小姐,您來我們醫院看病已經有兩個月了,還是沒有聯繫家屬嗎?」

「我沒有家屬。」

-捌

「不要進來!」我沖著半開的門怒吼。「我不想看你見你們!」

我轉向鏡子里的自己,繼續看著自己,我已經有三天沒有合眼了,但是我還是一直一直地盯著自己,這個現在唯一能相信的人,唯一能看見的人,你千萬不能倒下,你也不能妥協。你不能抑鬱,也不能放棄,你要愛我。

「你出來!你就整天關在房間里,沒毛病也給你關出來!」

我衝過去,按住我母親叫囂的嘴,然後轉身用力將房間門鎖死,一層鎖、兩層鎖。然後坐回到鏡子前。

嗯。這樣就好了。

-玖

我的病已經完全好了,至少抑鬱症是的,我充分做到了愛自己。

今天也是阿恕離開衛生所的日子,我把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地去見他。抑鬱症好了之後,我從來沒有打扮的如此精緻過,我又要去見自己的愛人了。

我來到了約定的茶餐廳,奇怪的是位子上空無一人,阿恕是一個從不遲到的人。

「你來啦」。

是誰在說話?

「杜夏?杜夏。」是阿恕的聲音。

我慌張了起來,「阿恕,你在哪?」

「我……我在你對面。」

我看不見阿恕了,我居然……

可是我依然看不見其他的人,等一下,那麼我現在愛的人,到底是誰呢?

我轉頭看向對面的一面鏡子,裡面的我,真是漂亮。

這是一位努力在路上的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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