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曹磊：交易員的「哲學時刻」

2011年的3月11日，月度第二個星期五，這一天讓東京交易員曹磊終生難忘。

每季度最後一個月第二周的周五，是日本市場股指期貨結算日。通常這天早上開盤，大家都格外緊張，因為當天期指開盤價就是當期期貨的結算價。

過完注意力高度集中的上午，下午大家閑聊著周末去哪玩，放鬆繃緊一周的神經。交易廳里洋溢著收工前的喜悅。

差十幾分鐘就要收盤，突然，地板一陣劇烈震動，曹磊頭頂的彭博電視猛烈搖晃。

曹磊和同事們都呆住了。他從辦公室望出去，東京塔正左右大幅搖晃。

「我當時就傻了，感覺小命要玩完。」

那時候曹磊在日本已經生活4年，接受過基本的地震應急訓練。他和同事們拿起安全帽和地震應急裝備，鑽到桌下。

日經股票刷刷地往下跌。一位日裔資深交易員堅守在電腦前孤身奮戰。

「真是玩命。」曹磊說。他躲在辦公桌下，大樓還在劇烈晃蕩，「如同大海中的一葉扁舟，一會橫著搖，一會上下震」。

老婆聯繫不上。父母在中國。

曹磊感覺死亡和自己咫尺之遙。他不知道樓什麼時候會垮。

「我覺得，這輩子是不是過得太短了。」

當天下午，電話怎麼也打不通，曹磊發郵件才聯繫上太太。折騰到六點離開辦公室時，他已經筋疲力盡。

曹磊和太太碰頭後，兩人按照原計划到朋友家裡聚餐。第二天早上起來看新聞，他才發現地震遠比想像中嚴重。

這場9級地震震中位於宮城縣首府仙台市外海，引發最高10米的海嘯，並造成東京電力公司福島核電站重大事故。新聞報道，這是日本有觀測紀錄以來規模最大的地震。

核泄漏的各種傳言迅速點燃恐慌，超市裡的必需品被搶空，人們都不敢出門。畢竟福島離東京僅200公里，大家都摸不清楚後果多嚴重。曹磊每天都有身邊好友回國的消息。

地震第二天早上，曹磊和太太匆匆收拾行李，搭乘新幹線躲去名古屋。周日他收到老闆電話：周一照常開盤，所有交易員都要來上班。

周一開盤，市場跌了9%。這時不少外資行員工已經開始從東京撤退。公司東京分部每個組都有人離開。

曹磊向老闆申請去北京辦公室工作。他和太太從東京「像逃難一樣」回到中國。

在北京待了不到一個星期，曹磊克服「糾結和擔心」，回到東京繼續工作。組裡在東京的業務忙不過來，而且他老闆已經從香港回到東京鎮場。

經歷9級地震襲來時的「哲學時刻」，曹磊一下子想明白很多東西。

「我覺得人生太難預測，真正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健康、生命、家人。其它很多事都沒那麼重要。」

連點成線

曹磊身高1米78，濃眉大眼，有時說普通話不分「l」和「n」，把「大佬」發音成「大腦」。他說自己是典型的「南人北相」。

2001年，曹磊考上清華大學經管學院金融系。那時福建到北京沒有動車，他從老家去學校全程四十多個小時。火車跨過長江那一刻，曹磊特別興奮。

大學時代曹磊精力旺盛，「不務正業」：他和工科院系同學一起創業，參加商學院辯論比賽、模擬招聘大賽，組織韓國文化節，去北大蹭聽朱青生教授的「藝術史」課程。

儘管興趣繁多，曹磊對喜歡的科目還是很下功夫。微積分一不小心就考了年級前三。

大二時，曹磊突發奇想選修了二外日語。

「本來以為日語會很容易，因為有漢字嘛，沒想到越學越難。」最後曹磊考下日語能力測試二級（當時共四個級別，一級最高）。

從清華大學研究生畢業找工作時，曹磊的日語技引起了某國際投行關注。該投行東京分部打電話問他：我們東京要招個交易員，你有沒有興趣來試試？

曹磊前前後後面了三四十人，層層通關拿到東京股票交易部門的Offer，負責程式交易和做市交易。

很多年後，曹磊看到喬布斯在斯坦福大學的演講，說人生就是不斷「Connecting the dots」（把點連成線），他悄悄在心裡為自己大學時「不務正業」點贊。

不料曹磊前腳踏入華爾街，後腳就遭遇全球金融危機。和他一起進入公司東京股票和固定收益部門的新分析師有四十多人，兩年之後，或走或裁，少了一半。

他說剛入行的交易員經歷市場大震蕩絕對是好事。入行時候順風順水，遇到大危機的時候反而缺少參照點。

今年曹磊入行十周年。當年加入還在東京的，只剩三人。

賣方交易員

曹磊慢慢體會到，賣方很多東西靠銀行各部門協調，個人貢獻有限。要把一件事做好，需要跟各個部門都很熟，至少需要三四年建立深層次的關係。

曹磊跟很多客戶做過對手場外交易。他持倉周期很靈活，短的幾天，多的一兩年。

「有一些客戶跟我說，雖然我有時候個別價格沒有別的銀行給的好，但我非常一致，總能給出最合適的價格以及最合理的定價方案。」客戶因此更願意相信他的判斷。

賣方交易員還需要有「rainmaker」（指能為公司帶來新商機和賺錢的人）的本事，向客戶提問的時候，他們能八九不離十猜到對方回答。怎麼完成一個交易也很重要。

「比如我們聊了很多，到底你要不要把這個交易給我。要知道對方想要什麼，才能對症下藥。」

交易員還需要跟內部銷售保持良好互信。他們要告訴銷售自己給的定價方案最符合客戶利益。銷售在向交易員詢價之前，也會先把好第一關，告訴交易員可能的風險。

在公司內部，曹磊還需要拿資源、站隊、找對大佬。他處事不能太激進，也不能太模糊，給人留有餘地，同時給自己的團隊創造空間。

曹磊入行碰到的第一個老闆對細節要求嚴謹，不光是具體交易的建倉、持倉分析，從交易策略到報告里的字體和字型大小都有嚴格要求。新老闆來後，著重於大局思考，敢於放手，這時曹磊對亞洲尤其是日本市場已經積累了比較深入的了解。他開始開發自己在銷售方面的潛能，尋找新的交易平台，新的交易機會。

現在每隔幾個月，曹磊都會到新加坡、香港、美國見客戶和領導。跟領導碰頭時，他要把東京的發展放到亞洲乃至全球的框架下給大佬們做彙報。

他還要下功夫去培養團隊里的年輕成員，鼓勵他們去學新的東西，在士氣低迷的時候保持團隊的鬥志，「時不時得給他們畫畫餅，打打雞血」。

現在曹磊對短期波動沒有那麼在乎。交易組合上他更關注自己是否有多個revenue stream（收益來源），並且要確定不同的策略相關性足夠低，保持一個儘可能高的sharpe ratio。

在接受交易門採訪時，曹磊不願透露太多工作和交易的細節。但他透露近年來高頻交易和電子交易平台飛速發展，以及包括Volcker Rule和MiFidII在內的監管變化正給賣方交易的格局帶來深刻影響。在保持好與客戶的長期關係基礎上，以大數據挖掘和人工智慧相結合，加強系統性交易的策略開發，這是曹磊目前的工作重點。

這輩子最好的deal

曹磊和太太育有兩個兒子。他很重視孩子的中文教育，「每天都和兩個孩子一起讀《論語》」。

他的微信簽名檔是：「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

曹磊和太太相識於2005年，那還是MSN盛行的年代。這位北京女孩從朋友的MSN Space博客鏈接里點到他，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天。

「當時也沒想要照片，網路上恐龍很多嘛。」他說。

女孩在英國讀書，那年暑假要去香港實習，飛回北京中轉兩三天，兩人約著一起見個面。

「當時約在清華東門外的雕刻時光見，為了防止尷尬還叫了幾個朋友。剛見面，就有一種『就是她了』的感覺。」

當天一群人去後海划船，曹磊沒能跟著女孩同船，心中十分懊惱。

第二天晚上，曹磊和幾個朋友一起約她去五道口的Propaganda酒吧。那裡以便宜門票和劣酒著稱。

在Propaganda燈光昏暗的舞池裡，一位大叔對這位女孩出言不遜，動手動腳。曹磊路見不平，「英雄救美」，一把推開大叔。他拉著女孩到酒吧門口，請她喝了一瓶啤酒，問她：「你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

「那你覺得我怎樣？」

兩人談了幾年遠距離戀愛，於2009年結婚。

回想起來，曹磊覺得自己需要感謝那位大叔，要不真沒有勇氣拉她出來，「也許就此錯過了」。

經歷過2011年大地震，曹磊備加珍惜和太太一起建立的小家庭。清華校友Emma評價曹磊「有一些中年男人少見的品質，比如忠誠、深謀遠慮，又有點孩子氣」。

去年曹磊帶太太到英國旅遊，他開車穿過英國鄉村的小路，帶太太重返她高中所在的莊園。回到自己魂牽夢縈的地方，太太激動得熱淚盈眶。

交易十年，曹磊對自己遇到的挫折考驗心懷感激。「一開始比預期順利的交易其實是最危險的，因為盲目的樂觀自信就會失去對風險的敏感和對倉位的控制。職業上的發展也一樣，短期的順利只會讓你生活在舒適中，甚至陷入『溫水煮青蛙』的境地。只有挫折才會逼你至角落裡，激起你絕地反擊的潛能。」

今年冬天在香港，曹磊和我聊了一個晚上。最末他說：「我這輩子做過最好的deal就是娶了我老婆。在那之後，其它的都是浮雲。」

曹磊薦書：

Market Wizards (Jack D.Schwager)

In an Uncertain World: Tough Choices from Wall Street to Washington (Robert Rubin)

When Genius Failed: The Rise and Fall of Long-Term Capital Management (Roger Lowenstein)

When Breath Becomes Air (Paul Kalanithi)

Prisoners of Geography (Tim Marsh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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