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槍與玫瑰交給人群,把靈魂獻給藝術的女人——瑪麗娜 · 阿布拉莫維奇
「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我的追悼會是這樣的:
三個棺材。第一個棺材裝我的遺體。第二個裝我的遺體的模型。第三個棺材裝我的遺體的模型。……」
行為藝術之母,女權主義者,南斯拉夫最偉大的女人之一,她身上已經被貼了太多標籤,離經叛道的性格,顛沛流離人生經歷,讓她戲劇化的人生更籠罩上一層神秘主義色彩。她卻說自己從未改變過,從童年到如今,跨越了大半個世紀的時間裡她只做了兩件事——「抗爭和尋找自由」。
▼ 共產主義家庭下的壓抑童年
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父母是南斯拉夫著名的戰鬥英雄,母親的雕像如今還在南斯拉夫廣場上佇立。高級黨員的家庭背景,讓性格嚴肅的母親對瑪麗娜有著很高的標準和要求,在家裡對她實行嚴苛的軍事化管理。
母親為瑪麗娜請來私教,教授她法語和英語,每日還要學習鋼琴芭蕾舞和繪畫課程,制定詳細的計劃表甚至精準到了每小時。母親從來沒有抱過她,也從未對她說過我愛你,童年的瑪麗娜常常因為不聽話而受到毆打,有時甚至會被關進漆黑的柜子里幾個小時。
在與母親對抗的過程中,瑪麗娜顯示出了極強的意志力,總是挨打讓她覺得自己極容易受到忽視,她強烈的渴望著被愛,也就無止盡的在尋找著自由。
有一次瑪麗娜因為換牙後槽牙流血不止好幾天,雖然查不出來病因,但是醫生懷疑她患上了壞血症,這讓瑪麗娜換來好幾個月家人的愛護和關注。在這個階段,懵懂的瑪麗娜已經可以無意識的通過心理對身體施加影響。
當時,戰火已經燒到了南斯拉夫,1948年鐵托統治下的南斯拉夫宣布脫離蘇聯獨立,並且對黨內的斯大林進行了大清洗運動。瑪麗娜回憶自己童年最初的記憶時,是她透過窗戶看到街上遊行人群,整體氣氛焦慮不安卻出奇安靜。
在家庭和社會的雙重影響下,瑪麗娜陷入到了對打破秩序的深深恐懼之中,她開始整夜的做噩夢,夢到檢閱一大隊排列整齊的士兵時,從每個士兵的制服上扯下一粒扣子。在夢境中打破規則讓她感覺到非常不自然,卻有一種潛在的愉悅感。
「規則,恐懼,戰爭與缺愛,成為了瑪麗娜童年的主基調,一直影響了她以後的藝術創作」
▼混亂而動蕩的藝術探索時期
進入青春期的瑪麗娜經歷了月經初潮,這種正常的生理現象卻將她嚇壞了,她日日恐懼自己是不是快要死去,直到成年,她都沒有擺脫掉對流血的恐懼。童年的孤獨感也上升到尷尬和痛苦的新層次,身體是屬於自己的了,但她卻覺得沉重。
她遺傳了母親偏頭痛的毛病,犯病時24小時都只能躺在床上,劇烈的疼痛感使她強烈的嘔吐,卻更加劇了她的痛苦。瑪麗娜開始學習如何緩解痛苦,她有時候以某種姿勢靜止的躺在那裡,有時候把手放在額頭,有時候把腿完全伸直,但任何的細微的小動作都只能讓她的疼痛更加劇烈。這讓她認識到,身體不過是疼痛的媒介,這近乎於一種創傷性的存在主義。當她坦然的接受這一狀況時,終於放棄了掙扎入睡。
「偏頭痛之後的感覺是世界上最好的感覺,就像絕對的幸福」「每件東西都放在正確的地方,一切都是這麼安靜,你找不到更好的感覺了」
每次當瑪麗娜第二天醒來時,都能感受到世界煥然一新的狂喜,思想的清晰,感受的敏銳和救贖的快感,讓她對於戰勝痛苦這件事形成了強大的意志力。
瑪麗娜在學校里並不是最受歡迎的那一個,卻永遠精力充沛,像是野性未馴的小野獸。她對繪畫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因為母親黨內權利的關係,她得以擁有自己的工作室。成年後瑪麗娜考入貝爾格萊德美術學院,升入大學專門學習繪畫。
雖然瑪麗娜升入了大學,但是她依然不滿足當下的藝術表達方式,學校的教育沿襲了老舊的學院派現代主義,太過於重視色彩和形式。學生們在私底下進行著更多探索,他們迷茫的想要尋找一種新的繪畫方式,因為在他們看來,優美和諧的繪畫風格無法表現內心,也更無法反映社會。
50年代南斯拉夫的先鋒畫派OHO團體出現,他們宣稱主客體之間的關係會影響表達,他們延續了杜尚的觀點,認為藝術應該基於對生活存粹的理解,而不應該脫離現實去表現形式。
這個團體給阿布拉莫維奇她們提供了新的思路和領域,也直接影響了阿布拉莫維奇開始進行行為藝術的創作。在不斷的創作後,瑪麗娜第一次在學院體育中心公開表演她的行為藝術作品《節奏10》。
瑪麗娜把一張厚厚的白紙攤在地上,上面放著兩個錄音機還有10把各種形狀的刀。她跪在地上,張開她的十指放在紙上,她開始玩起一種助酒的俄羅斯輪盤的危險遊戲,用刀飛速的插進手指間的縫隙,速度越來越快,當她每一次發生失誤的時候,就會換一把刀重新開始,再重新開始錄音。在高度的精力集中下,她嘗試把前面的疼痛節奏轉換到後面,試圖找到某種和諧的頻率。
《節奏10》也開啟了她節奏系列的開端,瑪麗娜的嘗試一次比一次危險和瘋狂。
在表演《節奏5》的時候,她躺在熊熊燃燒的五角星中央,當火燒到了她的腿卻毫無知覺,大家開始意識到不對,拖出來了已經昏迷的瑪麗娜,當她醒來後卻沒有絲毫後怕,反而陷入到表演被中止的懊悔中。
「醒來後我很生氣,因為我終於理解人的身體是有局限的,當你失去知覺時,你就不能控制當下,就無法表演了」
最著名的作品是1975年在那不勒斯表演的《節奏0》,這也成為了瑪麗娜後世最被大眾熟知的的作品之一。
在6個小時里,觀眾可以用桌上擺放的72件物品對她做任何事,她都不會反抗,這些物品里包括玫瑰花、羽毛、蜂蜜、皮鞭、橄欖油、剪刀、手術刀、一把有一顆子彈的手槍等。起初,觀眾都很謹慎也有禮貌,三個小時後,有人脫下了她的衣服,有人用口紅在她額頭上寫字,還有人把水澆到她的頭上。
這時觀眾分成了兩派,一派在試圖保護她,替她擦去眼淚,而另一派在肆無忌憚的傷害和取笑她。直到有人讓瑪麗娜拿起上了膛的手槍對準她的頭時,壓抑的道德危機在派別的對立中激化了。
阿布拉莫維奇後來回憶說:「這次經歷讓我發現,一旦你把決定權交給觀眾,他們會殺了你。」
▼ 一個藝術家不該愛上另一個藝術家
在瑪麗娜遇見烏雷的那一天,正值她29歲的生日,她受阿姆斯特丹畫廊的邀請來做一個電視節目。當談及生日邀請時,烏雷主動說出自己與瑪麗娜的生日是同一天,都是11月30日。這似乎預示了他們後來彼此共生的關係。
在這之前烏雷是異裝癖聚會上的常客,他是德國人,母親在二戰中離開了家庭,從工廠短暫實習了一年後,烏雷拿起照相機轉輾幾處做起了攝影師。
嬉皮士文化興起的時候,烏雷已經成為了小有名氣的寶麗來攝影師,他拍攝的人物,甚至包括當時的風雲人物滾石樂隊的主唱米克賈格爾。但他依然無法擺脫無盡的孤獨和虛無,在遇見瑪麗娜之前,烏雷的自殘已經達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
瑪麗娜在採訪中曾說:「在我們的早期作品中,可以明顯的看出我們是不開心的」
一個藝術家也許是瘋狂的,那兩個藝術家相愛一定是毀滅性的。
瑪麗娜切割自己,吞食藥物,將自己推向窒息的邊緣,而烏雷則半男半女,用胸針刺穿自己的胸部,這種無邊無際的、瘋狂的自我毀滅的傾向,來源於自戀和內在私密而壓抑的慾望。烏雷和瑪麗娜像是照鏡子一般,折射出彼此的精神世界,而且他們意識到,可以通過藝術實驗將這股毀滅的力量向外引導。
在長達十二年的時間裡,他們像靈魂共生一般,創作了一系列行為藝術作品。
瑪麗娜和烏雷用香煙的濾嘴把鼻祖堵上,把麥克風裝置放在喉嚨的位置,他們面對面跪下來,瑪麗娜呼出肺里所有空氣,而烏雷則吸入滿滿的空氣,他們將嘴封閉在一起,進行氣體交換的消耗遊戲。觀眾緊張的看著這一場逐漸走向窒息的表演,最後因為缺氧的眩暈感二人猛烈的分開,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這個表演反映了人類依賴的局限性。
在他們二人近乎於自殘自虐的表演中,總是會有觀眾上前去問他們是如何忍受的疼痛的,瑪麗娜的回答總是:「我感受不到」。她說自己並非一個受虐狂,流血和疼痛只是一種美學的表達方式,在極致的藝術狂想中,疼痛彷彿變得不再重要,也不存在。
這段關係後來被瑪麗娜評價為彼此共生的關係,烏雷有一種微妙的女權主義傾向,他願意被強勢女性所征服,甚至屬於她的衝動。而瑪麗娜則在這段感情中後面由強勢轉為了弱勢的一方,在《休止的能量》這個作品就可見一斑。
烏雷拿著張開的弓,瑪麗娜則拿著箭,箭上淬滿了劇毒,直接對準了瑪麗娜的心臟,只要烏雷稍有鬆懈即刻就會讓她喪命。一個小型麥克風置於他們的胸前,把急促的心跳聲傳遞到空間中。這種狀態足足保持有4分鐘,這是他們所有作品中接近死亡的作品,也暗示了他們之間的關係,瑪麗娜處於烏雷隨時會撒手的危險不安中。
愛情的純真和對藝術創作的野心,讓他們選擇了以流浪的方式生存。他們環遊整個歐洲,在大篷車上過苦行僧一般的流浪生活,在1.5米的床墊上做愛,在服務站洗澡,靠每個慷慨解囊的路人來充饑果腹。
在剛抵達澳大利亞時,瑪麗娜給母親的信中她寫道:「今天是我們在文明世界中居住的最後一天。我們生活的非常健康,比在城市中好得多。我們吃兔子,袋鼠,鴨子,蠕蟲,葉子。我就要34歲了,烏雷37歲,但我從未覺得像現在這麼年輕。我們在滿天的星星下睡覺。我感覺我們就像這個星球上的第一批人」
瑪麗娜在觀看原始部落的儀式後,她為這種自然的宗教力量而著迷,沙漠帶來的無盡的虛無感,讓她想起了柏林牆和東方的神秘世界,讓烏雷和瑪麗娜的腦子裡浮現出同樣的念頭:去中國走長城。
在籌謀這個計劃的前一年,烏雷和瑪麗娜的關係就已經出現了破裂,烏雷隱瞞的私生子的出現,成為了二人關係加速瓦解的導火索。他們兩個人都經歷了短暫的出軌,這意味著在瑪麗娜心中二人完全的和諧純真的關係已經不復存在了。他們只剩下最後一個任務——「徒步長城」。
從渤海之濱的山海關出發,阿布拉莫維奇延長城自東往西行走。烏雷則從中國西部戈壁沙漠中的嘉峪關開始自西向東行走,計劃時長共計90天,里程超過4000公里。這是一次對於他們所憧憬的東方古國的腳踏實地的感受,但也是最浪漫和悲情的分別。
讓他們失望的是,這趟旅程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順利,中方派出了十二個隨行人員,包括翻譯、醫生、政府官員,國際友誼促進會成員,烏雷和瑪麗娜不得不每到一個地方都受到了熱情的官僚作風的接待。這讓他們感到十分沮喪,好像每個人都戴著面具,冗雜的隨行人員,也讓他們無法集中精力感受到最原始的自然景色。瑪麗娜為美學的缺失而感到憤怒和失望,在與烏雷的去信中,瑪麗娜寫道:「再也沒有比這更無聊的事情了」。
經歷了90天的跋涉後,他們兩個人在山西二郎山一座布滿了儒、佛、道三家廟宇的峽谷里見面,同時也宣告了他們的分手。
瑪麗娜飛速離開了中國,而烏雷選擇了留在北京,不久後,他與隨行長城的女翻譯結了婚。
▼ 反思、故土與重逢
在離開烏雷之後,瑪麗娜只能用大量的工作來排解自己的痛苦,這也讓她有了更多的時間去探索關於自身存在和藝術表達的問題。
「我總認為懲罰神的唯一方式是用我們自己的身體」
在瑪麗娜的大部分作品中,幾乎都有著與身體對抗的傾向,她的行為與其說是通過痛苦的體驗而達到某種境界,不如說是對生活的報復。她並不相信造物主的能力,從童年就種下的反叛基因,讓她不斷的進行對權威的挑釁。瑪麗娜堅信自己是懲罰神的唯一方式:因為我們自己就是神。
逐漸蒼老的瑪麗娜將自己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故土,巴爾幹半島。當她回溯起童年時,她為自己父母的英雄主義而感到羞愧,她對自戀、權利、慾望本身感到羞愧。
瑪麗娜坐在由1500個血肉猶存的獸骨組成的骨堆上,一邊洗刷獸骨,一邊低吟兒時的家鄉民歌,來懺悔在戰爭中自己家鄉的過失,背景是她和父母的影像投影。這是她對於戰爭的一次集體哀悼行為,是一次穿越儀式和一次救贖,這件作品最終讓她獲得最佳藝術家金獅獎。
看過瑪麗娜現場表演的觀眾都曾表示過,與瑪麗娜的凝視就像面對一個熒幕,所有的煩躁、喜悅、崩潰、敬畏的心情都是觀眾自己的心理投射,而她自己本身不受任何精神力量的影響,她就像一座已經風洞的冰山,或者是人類存粹理性的化身。但是,只有一個人的出現會讓瑪麗娜動搖。
2010年的紐約,64歲的瑪麗娜端坐在椅子的另一旁,接受來自1500多人的凝視,其中包括明星ladygaga和莎朗斯通。很多人面對瑪麗娜的一瞬間,就忍不住淚流滿面,也有一些人通過大叫或者其他刺激的方式想讓瑪麗娜做出反應,但是她永遠是面無表情的送走了一位又一位凝視者,直到烏雷的出現。
瑪麗娜與烏雷凝視了幾分鐘後,瑪麗娜伸出手向前握住了烏雷的手,潸然淚下。兩個人凝視了幾十秒後,烏雷轉身離開。這是他們長城闊別二十多年後的第一次相見。
▼ 放下
瑪麗娜的母親去世於2007年,當她整理母親的遺物時,發現了母親當年與情人的往來信件,這是瑪麗娜第一次發現了母親柔情似水的一面。而在抽屜中,瑪麗娜發現母親詳盡的收集了從60年代和70年代自己每次藝術展出的報刊評論和報道。母親雖然不贊同瑪麗娜的藝術傾向,卻一直在默默關心著她。
瑪麗娜一生渴望母親的愛護,卻在母親死後才得以放下。
她在母親的遺像前做了這樣一番講話:
「在我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不理解你 當我是個學生的時候,我不理解你 當我成人了,我仍然不理解你 現在,在我人生的第六十個年頭, 你的光輝就像雨後太陽刺破烏雲那樣 完完全全的照進了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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