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扮演大人的彼得潘——《查理與巧克力工廠》影評

  今天與男友一起重刷《查理與巧克力工廠》。我更多帶著心理學家的視角,男友更多從哲學社會學及美學角度去欣賞,兩人的碰撞讓我對這電影產生了非常不一樣的感受。很有收穫。

親子關係及自我救贖

  看不多久,男友就說,看到了濃濃的福柯的味道,覺得作者一定很熟悉福柯其人及其觀點。

  福柯的父親是內科醫生,相應地,威利的父親是牙醫。老先生將「保護牙齒健康」當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將兒子看作是自己的實驗品,是證明「我是一個優秀的牙醫」的工具。在影片最後,他認出「這是我兒子」的方法,竟然不是靠臉,或是「我是他父親,他化成灰我也認識」的作為父母的「感覺」(這種感覺某種意義上算是一種崇高的東西),而是靠「這樣健康的牙齒只有我的作品(兒子)才能有」的極其自我中心的自戀。

  從頭至尾,這位父親都沒把兒子當成一個有慾望有需求需要被愛的獨立的「人」來看待。甚至結尾用來展現「父愛」的他對兒子成就的剪報收集,背後的本質也談不上愛,而更像是對「戰利品」的執念。

  威利的父親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兒子無法說出「parent」這個詞語,更不可能理解兒子這種看似「言語障礙」背後的痛苦。畢竟他只是一個機器人式的醫生,他的生命唯一的重心只有「牙」。「我」是不存在的,「自我意識」、「我的慾望」都是不存在的,所以他對於其他人的「我」及「我的慾望」,同樣無從理解——每個人都只能「以己度人」,這是人類認知局限性帶來的必然結果。對他來說,「愛別人的牙」就是「愛」的全部,他覺得自己已經「把一切都給了兒子」,自己心安理得,永遠不會覺得自己曾經傷害過誰。

  從威利的角度,他渴望的只是做一個正常的小男孩而已。他渴望被父親母親擁抱,渴望自己想要吃糖的慾望被理解,渴望腦中所有浪漫主義的幻想被傾聽,就這樣簡單。他所創建的彼得潘式的類似永無島的童話世界事實上是反科學主義的、不可能在現實中實現的,但在哲學、心理學與教育學意義上,這個童話世界對所有人都是極好的反思素材。

  也是因為「人類只能以己度人」的局限性,威利不相信查理真心渴望與父母祖輩住在一起,他本是出於純然的善意邀請查理與自己在城堡中同住,沒想到結果查理說「我原來覺得他是一個好人,現在不這樣覺得了」。他以為這個小孩能理解自己,其實不是。查理也只是一個尚處蒙昧狀態的小孩子,同樣不具備深刻地「站到與自己不一樣的他人立場上思考問題」的能力。最後查理一家拯救了威利,這也並不能說是深刻的來自靈魂深處的拯救,更多是一種形式性的。一旦這來自外界的「愛」消失,威利將陷入更大的痛苦。當然,對於未能站到哲學高度進行深刻反思的凡夫俗子來說,這種救贖已經非常難得了。

  結尾威利與父親的擁抱,看似是「兒子與父親的和解」,但更本質的,其實只是威利自我救贖的一個環節,看起來與父親有關,其實未必。在這個擁抱完成之前,威利對自己的童年是全盤否定,他否認自己記得童年的種種快樂與苦痛,否認自己吃第一顆巧克力的感受,甚至否認自己用心去品嘗每一顆糖果並作筆記的心路歷程。簡而言之,之前的他一直在否認自己的完整性,過著一種「不像人」的生活。(過往經歷是「我」的自我意識的重要組分,否認掉回憶後的我看似堅強,其實卻如沙上之堡一般脆弱,會有太多與『parents』類似的詞及句子無法說出口。比如,他也無法對任何人說出「I love you」或是「I care about you.」)在這個擁抱完成之後,他可以大膽地對自己說出「我曾經是一個孩子,我有很多的愛想要被滿足,我渴望被擁抱,我期望在所有願望被滿足之後再好好做一個大人,再好好學習愛一個人。」在這之後,他才會擁有將自己當人看的能力、將任何他者當人看的能力,才有可能開始並維持一份親密關係,甚至擁有屬於自己的心愛的女人,擁有屬於自己的家庭。

  與「和解」類似,第一次進入查理家時,威利用他的神奇電梯砸爛了查理家的小半個屋子,同時毫無悔意。站在威利的角度,他以為所有的父母都是妖魔,所有的家庭都是壓抑人性的地方,所以他真心以為自己是在拯救查理。經過後來的重重反思(如果這是某個平行宇宙的真實故事,真相肯定不會像聊個天、擦個鞋、抱一下老父親那樣簡單),威利最後才能意識到「我的父親並不代表所有父親」,才會真誠地愛上查理的家人,每次都把神奇電梯停在合適的位置。這事情也可以促進觀眾進一步思考「好壞」之事:多數人在給他人帶來傷害的時候,自己都會以為是在做好事,是在幫助他人,或是「替天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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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訓與懲罰

  這個電影帶來了兩個陣營的對立:

  一個陣營說,威利以自己的力量實施了對貪婪者、自我膨脹者、過分任性者及暴力傾向的唯科學論者的懲罰,並認為自己可以事實上實現對他們的規訓,最後讓一個非常符合儒教道德觀的「中庸」的孩子獲得紅利,是極好的教育片。

  另一個陣營說,威利以類似私人法庭的形式任意去懲罰他所不認同的人,並過分獎勵一個除了「善良」之外身無長處的孩子,這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反智,是反社會潮流甚至會帶來歷史倒退的。同時,所有被懲罰的孩子都比查理富有,這某種意義上也是「我弱我有理」、「我窮我最善」的落後道德的體現,是對貧窮者的過分奉迎,所以算不上好片,反而有媚俗之嫌。

  我的感受是,或許站到哪個陣營都沒有必要,如果能讓自己站在不同角度思考,並從中吸取到於自己有益的養分,就是極好的事情。

  我不覺得4個被懲罰的孩子是壞孩子,也不覺得查理真是個「除了善良之外一無是處」的人。

  越是研究每一位個體的心路歷程,越會深刻理解:對於每一個小孩子來說,「讓爸媽開心」都是最重要的事情,這重要性許多時候甚過吃喝與遊戲。

  貪吃的男孩是屠夫的孩子,他有一對很胖的父母,這個家庭在同等收入的家庭中是文化水平最低的,不管在哪個社會都屬於鄙視鏈的底端。在他形成「多吃」的習慣的過程中,他事實上感受到的並不真的是「我很想要多吃」,而是「每次我這樣做的時候,媽媽很開心」。

  自我膨脹的孩子更明顯一些。小孩子在很小的時候並不懂得什麼是「虛榮」,她一直與母親穿親子裝,某種意義上,她只是母親的一個附屬品,是母親用以達成自己虛榮的工具。這場事故可能會促成孩子的反思,使她在母親眼裡變成一個「叛逆」的孩子,也可能會使她習得性無助而對一切喪失興趣。但不管怎樣,都會比做母親的傀儡更高級,至少,這一天起她有了發展真正自我意識的可能性——當我跟著媽媽的腳步無腦追求所有的浮華,好的時候是陽光燦爛,但當面臨困境,原來被懲罰的只有我自己。

  過分任性的孩子更是父母規訓的產物。表面上父母是「只要孩子要的,什麼都給她」,但事實上孩子最想要的理解與傾聽,父母從來沒給過,因為他們不懂。在內心極度孤獨的情況下,女孩只能用一味撒潑的方法來填補自己內心的空虛,同時,容易被忽視的一個重點是,撒潑也是女孩與父母溝通的唯一途徑。認真想像這個家庭的所有細節就會發現:女孩的爸爸媽媽都很忙,如果不撒潑,孩子根本沒有太多獲得父母之愛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只要可以與他們講話,只要可以讓他們多看看我,我死也願意」。如果能真正理解這一層,大家對這個女孩再有的情緒將會少許多憤怒,而代之以深刻的同情。

  有暴力傾向的男孩家境可能比屠夫家的孩子更差。他本可能成長為某個領域的天才,一個可能成長為愛因斯坦牛頓的人物,但他的父母對他的內心世界、天才的孤獨毫不理解,也並不感興趣。(需要注意的是,雖然愛因斯坦的父母不能深刻理解兒子,但給予孩子的理解、包容與鼓勵還是遠超過普通家庭的。)一個孤獨的天才兒童沒有任何可以尋找同類的手段(孩子畢竟是孩子,對世界的理解畢竟有限),無意間接觸到電腦遊戲,在虛擬的殺戮遊戲中獲得極大的快感而無法奔向更廣闊的宇宙,這是一個孩子的悲哀,一個家庭的悲哀,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哀。

  相對這4個家庭以及威利的家庭來說,查理很像是「有愛飲水飽」的極好實例。這個家庭什麼都缺,但就是不缺愛,結果是孩子擁有了與物質狀態不匹配的安全感,因為這種安全感的存在,以及對父母及祖父母的「多為他人想一些」的行為習慣的模仿,他成為了一個很從容的人,他不著急提前要求吃生日巧克力,原因是對生活有確定的可靠的控制感

  「我知道我的父母是言而有信的人,所以雖然只有一塊巧克力,但我知道該我的就會是我的。這塊巧克力一定會來,不會因為父母的任性而莫名發生變故。」

  這極有安全感、控制感的環境帶來的另一個好處是:他的世界沒有「禁忌」。他可以向長輩提任何問題而不會被嘲諷,他的感受也不會被任何人否定,在他的小家裡,他是個孩子,而且是一個被尊重的、允許無所禁忌地說任何話的孩子,他沒有被任何人要求快快成長為一個大人,沒有被病態地社會化,所以在與威利的交流過程中不著急展示自己(這是作為大人的推銷員的事情),而是幾次問到了與「感受」有關的問題,引發了威利的幾次出神,同時不著急做任何「多餘的事情」,因為他不焦慮,所以身處城堡時可以感受到城堡的神奇,在研究清楚狀況前,先多看多聽,不著急下定論,這是很有安全感的人自然會有的行為,也是非常哲學家的行為。從這個層面上,有「多看、多聽、多想、慢思考、慢決策」的習慣的人,本來就有創造大成就的潛力,所以威利的篩選方式其實是非常理性的。

  (需要注意的是,電影中唯一的赤貧家庭比五個中產家庭更健康絕對不代表「財富是惡之源」,真實生活中,物質貧乏的父母因為外界條件的限制,很難有時間去好好聽孩子講話,去理解自己或孩子的內心世界,所以其實是有錢的家庭更可能給予孩子類似於查理的教育。一些調查研究結果也顯示,物質條件在某一水平之下,個體錢越多越幸福,達到某一臨界點之後,財富與個體幸福感不再有關聯。這個臨界點應該大概是在比「小康」更高的某個水平。)

  這樣分析下來,威利的「規訓與懲罰」即使有私自用刑的不妥之處,但他篩選出來的「好孩子」絕對不是儒教所宣揚的忠孝的「中庸者」,而是一個有安全感的人、有多思考的習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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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智

  福柯對於將科學視作唯一原則的「科學主義」也提出了自己的反對的意見。在電影中,作者將這種對科學主義的反思以一種荒誕的形式表現出來,比如將處理奶油的「whip(多義詞,有『攪拌』之義,也有『抽打』之義)」理解為「抽打」,然後展現了一個抽打奶牛的畫面,比如「訓練小松鼠以為堅果去殼」,還比如,用電視進行「傳送」的高潮片段,他所講的「傳送」機理其實是非常荒誕的、孩子氣的、不可能變為現實的,「電視男孩」講的才是更符合真相的,但威利愣是在此實現了對電視男孩的懲罰。

  在我看來,福柯也好,電影作者也好,大家批判的並不是科學技術本身,而是毫無思辨的「科學主義」。電視男孩知曉許多與科學有關的「事實」,但他沒有思辨,沒有「再多想一點兒」的習慣,看到好像能帶來利益的東西就一股腦兒向前沖,這樣的沒有足夠精神輔佐的科技有可能為人類帶來一些災難,比如原子彈(這確實不是愛因斯坦的鍋,事實上,即使沒有愛因斯坦,這世界還是會有核彈),比如正在蓬勃發展中的機器人技術與一直被禁但從未停止的克隆技術。

  這讓我想到了某年鄧曉芒參加的「珞珈論劍」,習慣反思的、深刻理解人類精神性的曉芒一直在強調歐洲大陸哲學的精神性,但分析哲學派的否認人類精神性的人則對其「唯心主義」大開嘲諷,甚至連國人推崇的「文人的修養」都拋掉,這很像是電視男孩對威利的嘲諷。曉芒能理解嘲諷他的人,因為理解所以慈悲,所以才可能從頭到尾都保持住一個真正哲學家的寬厚與包容。分析哲學也是哲學,其思維方法對整個人類都非常有意義,但只懂分析哲學的人難以理解人類的「精神」,因為思維還需要對自己進行思維,才可能實現超越。歐洲大陸哲學就是相對更具超越性的哲學,其實現過程本來就包括了分析哲學的核心內容,只是這太難被分析哲學家們理解。

  如果將這電影的荒誕看成作者「缺少科學素養」,可能會是觀眾的一個不小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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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家的純粹

  電影沒放多久,男友就說:「這畫面好乾凈。」帶著他的評論,我也驚奇地感受到了之前自己完全沒有注意到的這種純粹。一部好電影會傾盡製作團隊許多年的心血,只靠一遍兩遍隨便看看,確實無法理解作者的全部用心。

  想到自己打小似乎就是一個渴望活得純粹的人,喜歡獨處,喜歡發獃,為盛夏世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半片葉子而傷悲,為初春一顆新芽而感動流淚甚至愛上一個人,為感受到自己喜歡一個人時「真實的思念之疼痛」而欣喜,為某天聞到與過去有關的氣味而駐足良久,經常會產生「我想再慢一些、想讓時間停下」的感覺。雖然別人看來浮淺,但十幾年確實寫了許多小詩,完全沒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而是真實地感受到自己許多情緒情感的美好,因為真實而美好。

  對於小孩子來說,每一刻看到的世界都是純粹的。下雪時能看到雪地被行人踩踏後的瑕疵,但如果用想像力來幫助,這雪地就可以如畫中的世界一樣純白;所有的水面都不會毫無雜物,但想像力可以清除所有落葉、水草與垃圾;所有的建築在使用後必然會被使用者玷污,但想像力可以去除腳印、塗鴨與樓上晾曬的衣物;所有的草地都不可能只有一個顏色,但想像力可以幫助自己腦中的草地重新著色……這對於大人可能是非常荒謬的,但對於一直生活在想像世界裡的孩子來說,這種純粹,也是真實的。

  這個電影整個展現的就是這樣被小孩子想像力重新去污、著色之後的世界,這種純粹,也進一步增加了電影的魔幻主義色彩。

  但就像數學家研究數學時必須假定存在「真正的直線」,就像物理學家必須假定存在「真正的剛體」,哲學家在思考世界的過程中,也需要與此類似的想像力,來暫時消除現實世界所有的「不純粹」的因素,這樣才能分門別類的深刻探討每一個具體問題。

  從這個角度,將這電影的「純潔無暇」說成是「在腦中做思想實驗的哲學家的純粹」,也是一個很好的詮釋角度。

——李慧敏,2017.11.29凌晨作於縉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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