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盛世:唐朝法師聯盟
公元719年,唐玄宗開元七年。
長安西明寺,國師善無畏跏趺坐地,仰望天風颯颯,漫卷紛紜紅葉,掠過碧雲長空。
嶺南,數以百計舟舸扈從,金剛智利涉萬重鯨波,在無數信徒恭迎中,跨下踏板,登上中國土地,極目望向北方。一年後,他將在洛陽邂逅一位法名「不空」的年輕僧人傳承衣缽,將「金剛心法」在華夏大陸上徹底撒播開來。
命運的巨輪緩緩轉動,善無畏、金剛智、不空,密宗三大祖師聚首,妃主降階,六宮羅拜,密宗一脈,自此興焉。
與此同時……
一行法師,已奉詔出山,據「大衍」之數推步日月,度量山海;
凈土宗慧日大師翻越雪嶺,東返長安,以「無垢清凈光」化凈世間災難;
西方吐火羅國,奉光明為尊的明教,也派出大祭司遠來大唐。
驪山姥傳道嵩山,邢和璞賣卜長安,翟天師九江驅龍,藍采和遊戲人間。
這是全盛的時代,這是奇士輩出的時代,開元十五道,周回萬里江山,俠客聯袂,魔法縱橫。
一
草長鶯飛,春意融融。
湖北鄂州,一年一度的春社,萬人空巷,男女老幼聚在江邊鬧成一片,刺史大人也蒞臨現場,與民同樂。
沒過多久,哄鬧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齊刷刷瞧著同一個方向,緘口不言。
一個身高丈余的白衣巨人聳然傲立,冷冷地俯視著萬頭攢動,如同俯視最卑微的蟲介螻蟻。
刺史大人也留意到了巨人的存在,這……是人是怪?
巨人周遭,早已自發的空出一片空地,大家遠遠望著,不敢靠近。
一片靜默中,人群里忽然鑽出一個總角小童,蹦蹦跳跳走過巨人身邊,驀地在巨人身前止步,叉腰仰望,與巨人毫不相讓地對視起來。
眾人無不倒吸涼氣,眼見兩人身高落差實在巨大,似乎那巨人隨便抬抬腳就能把這孩子踩死,無不懸起了心尖兒:這是誰家的小娃娃,趕快離開那個怪人,危險啊!
一大一小兩人對峙半晌,小童突然開嗓,童聲清脆嘹亮,戟指大聲道:「誰叫你隨便跑出來嚇人的,還不快回去!」圍觀者無不瞠目結舌,只聽巨人悶悶地咕噥了一聲,小童怒道:「不許!快回去!」巨人一張怪臉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情,慢慢踱去,轉過柳汀,便消失不見了。
哈?
人群中爆發出嘖嘖驚嘆,刺史大人瞧在眼裡,也大感詫異,使人召小童近前詢問。
小童見了一州長官,毫不怵場,大大方方道:「我叫羅公遠,從小學道術,剛才那個巨人,是這一帶的守江龍,大概看見咱們人間的春社熱鬧,所以變成人樣跑出來玩。」
刺史笑道:「從小學道?你這個小娃娃才多大喲,還從小。」
羅公遠扁著小嘴不吱聲。
刺史顯然並不在意羅公遠的不滿,摸摸他頭上的髮髻道:「娃娃,你為什麼說那個巨人是守江龍?」
羅公遠大聲道:「他就是守江龍!我證明給你看!」撒腿往江邊跑。
刺史笑呵呵在後面跟著,一眾同僚隨從莫名其妙,今兒大人好奇怪哦,怎麼逗起孩子來了,心眼兒活的隨從則揣度著,大人這是在建立親民愛幼平易近人的良好形象啊。
羅公遠在江邊泥灘上蹲下,挖了個泥坑,小手一划,浩蕩奔涌的江水,分出細細一縷,緩緩注入淺淺的小坑。
許多百姓見刺史大人帶著一群官吏圍觀小孩玩泥巴,也紛紛聚攏過來,人越聚越多,外圍的群眾不明所以,眾口打聽發生了什麼事。
羅公遠大聲叫道:「都別靠的太近,走開些!走開!」大家瞧他滿手泥巴,轉著圈子阻止人群靠近,頭上總角小辮一顫一顫的,小臉吼得通紅,俱都鬨笑起來。
但很快,眼尖的人已經止住了笑容,他們看見,一條細長的白魚,蜿蜒游進泥坑,卻好似被困在其中,不斷翻滾騰躍。少頃,青煙如線,自小水坑裊裊升騰。江邊風動,細柳輕揚,然而這一縷青煙,卻完全不受風的影響,筆直掛入蒼穹。
湛藍色的天幕上,青煙指處,一點漆黑如墨,迅速暈染開來,旋即鋪滿天際,遮擋了太陽。隨之狂風驟起,黑氣瀰漫,白晝陷入一片黑暗,咫尺不辨,眾人失驚大呼,爭相奪路。倏而亮光遽起,一道閃電縱亘天地之間,暴雨如瀉。眾人哪裡見過這等異象,只覺身在夢魘。就在此時,一聲長長的清嘯,激越坼裂雲霄。隨著那嘯聲一起,暴雨停息,閃電斂跡,滿空放晴,在濃郁的水草腥氣中,所有人張大了眼睛,保持著上一刻的動作,呆若木雞瞧著江心。
一條巨大白龍,尾接水,頭入雲,半懸空中。雨後彩虹,映著銀白色的龍鱗,如真似幻。
龍吟聲再起,巨龍蜿蜒游入萬裡層雲,渺然不見。
二
「長安城。」
羅公遠輕裘緩帶,駐馬明德門前,仰望雄偉巍峨的城堞,神采飛揚。
行人車馬,有條不紊的自左門道入,右門道出,絡繹不絕。羅公遠能想像到,眼前這座當世最偉大城市裡,每天上演的無數生死悲歡、萬家燈火,和激情風流。
嘿,有意思。
「羅真人,咱們快些吧,陛下正等著呢。」並駕的中使一臉焦急催促著,心想這有什麼好看的,你要看以後有的是時間出來看嘛,城牆又不能生出腳跑了。
羅公遠一眼斜過來,冷笑道:「那也未必,前朝工部尚書宇文愷精通機關秘技,他的「觀風行殿」,便是生了腳的城堡。」一夾馬腹,撇下一臉懵謄的中使,施施然行進城門。
入宮啊……
天子御前,似乎有幾個不錯的法師呢。
唐玄宗對羅公遠奉詔入宮相當滿意,像這樣的奇士,向來是最難延攬的。因此,名震南國三千里的羅真人第一天入宮,便得了天子優渥的禮遇和不菲的齎賞,一時成為廷臣們議論的熱點。
「一個山野道士,有什麼了不起,父皇凈喜歡擺弄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東宮聞奏,太子李瑛一臉的不屑:「我倒要看看這野道士有什麼本事。」
天子訪道,多半為求長生,太子無端的宴請一個白衣客卿,就多少有點讓人摸不到頭腦。羅公遠倒不在乎你是天子還是太子,有人請客吃飯,哪有不去的道理。
席間,太子擺出一副禮賢的架勢,相當恭敬,羅公遠大喇喇的,貌甚偃蹇,一切客套來者不拒。太子暗暗恚怒,拍拍手道:「哎呀真是慚愧,孤本來備了份薄禮送給真人,可惜打理庫房的小吏把鑰匙弄丟了,好在真人法術通玄,區區扃鍵,想必能應手而開吧?」
羅公遠醉眼惺忪笑道:「殿下的鎖,貧道需開不得,不過殿下賞的禮物嘛,貧道已取走了,謝殿下賞。」太子面色一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飲宴如舊,席散,立即著人檢視,庫房門鎖無恙,然而庫內若干金銀器物卻不翼而飛。
第二日,羅公遠又到東宮門外求借馬,太子聞報大怒,好個賊道士,昨夜用妖術取我金銀,今日還敢來借馬!無碼!不借!
羅公遠立在宮外呵呵笑道:「謝殿下借馬,明日午後,自當奉還。」回身便走。
太子大奇,來到馬廄一瞧,自己向日鍾愛的寶駿已然不見了。
太子鬱悶至極,真是個賊道士!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太子屢遭調戲,並沒有影響唐玄宗恩遇羅公遠。
十五月圓,天子召羅公遠一同賞月。席間輕弦細管,金聲玉振,皎月如練,君臣盡歡,然而羅公遠的全部注意力,只放在了一個年輕僧人身上。唐玄宗笑道:「這位是獅子國的不空三藏大師,羅真人,你們多親近親近。」
不空緩緩合掌微笑,眸子中金光灼灼。
簡簡單單的一次合掌,卻似乎包含了無數手印變化,端的奧府難測,這就是御前頂級法師的實力么。
羅公遠離席奏道:「冰輪遙遙,遠觀無趣,陛下願不願入月宮一游?」玄宗大喜稱善,羅公遠對月擲酒,酒箭迎風便長,嘩然有聲,凝固成一座水銀似的巨橋,一端觸地,一端疾速伸向月亮,茫不可見其終。席上眾人驚呼讚歎,玄宗試著跨上水橋,走了兩步,連聲稱好。
羅公遠扶著玄宗,晃眼間齊齊消失不見。眾人面面相覷,這怎麼還把皇上弄沒了呢,御前侍衛更是緊張的要拔刀。幾乎只是一瞬之後,二人又齊齊現身,身後水橋霍然消散,化作漫天流螢,升入無盡夜空。唐玄宗一臉心神俱醉的樣子,慢慢踱了幾步,拊掌大笑道:「成矣!羅真人,羅真人,你方才說這曲子叫什麼名兒?」羅公遠道:「《霓裳羽衣曲》。」玄宗笑道:「對,對!《霓裳羽衣曲》,嘿嘿,月宮仙樂,從此流入人間,哈哈。眾卿家,朕方才同羅真人在月宮聽了首仙曲,明兒譜出來,賞給眾卿家聽聽。」眾人哪裡知剛才那麼一眨眼的功夫,皇上都經歷了什麼,只有一起謝恩。
玄宗興緻很好,意猶未盡,道:「羅真人,朕背上癢,你且使個法兒給朕搔搔。」羅公遠道了聲遵旨,折一根竹枝遞到內侍手上。那內侍一臉問號:這道士好生愚鈍,皇上讓你施法,那是為了想看法術,你折根樹杈子算怎麼一回事,樹杈子誰不會折?玄宗好奇地接過竹枝,枝條入手一剎那,手上一沉,忽然化成一柄七寶玉如意。
「嘿!朕素來聽說有點石成金之術,羅真人,你這化竹為玉更了不起啊。」玄宗搔著背,大喜道:「不空大師,這種法術你會不會?」
年輕的僧人長身而起,施了一禮道:「乞如意一觀。」他拿著如意,眼角也不掃羅公遠一下,淡淡道:「此幻術耳。」手一抖,如意變回竹枝,隨手便扔了,從大袖裡摸出一柄八寶如意遞了上去,道:「這才是真如意,獻給陛下。」
羅公遠嘴角一撇,我變如意,你也變如意,拾人牙慧,毫無創見。
不空與羅公遠此後多次暗中較勁,二人各有所長,難分軒輊。不過天寶元年,不空顯了一手大神通,舉國震動,令其他法師黯然失色。
公元742年,吐蕃大舉犯境,安西都護府于闐遇襲。當時不空奉旨回故國錫蘭,正行到廣州,也不知怎麼就知道西北戰事了,當下召喚多聞天王法身戰場顯靈,嚇退蕃兵,玄宗聞捷報大喜,這才是朕的神盾局!
多聞天王就是哪吒的父親,唐人對多聞天王的崇拜,使之與傳奇般存在的開國戰神衛國公李靖合而為一,創造出一個新的神祇:托塔天王。哪吒三太子也被賦予了人性人情和人世的曲折命運,從一個純粹而冰冷的神靈,變成中國神話最具代表性的英雄之一。
當然這是後話。且說羅公遠雖然偶爾與不空鬥法,但兩人畢竟不是仇敵,止於切磋而已,因此並不放在心上。這天,羅公遠起了個大早,專程到芙蓉園賞花。燕語呢喃,滿目芬芳,羅公遠心曠神怡,閑庭信步地瞧著寶馬雕車,仕女成群,孩童穿梭捕蝶,好像回到了兒時的江邊春社。忽然心中一動,愕然止步。
他看見一個軒舉飛揚的道人,一襲靛青長袍,在清風落葉中微漾,彷彿與整個自然融在了一起。
「你好,羅兄。」那人笑了起來,笑容如青天白雲,令人舒爽:「我叫葉法善,請多多指教。」
三
羅公遠當然聽過葉法善的名字。
那是個幾乎可以作為「法師」二字代表的名字。
與羅公遠不同,葉法善的名氣,是在同妖鬼的一次次激斗中搏出來的。
葉法善七歲那年,下水摸魚,淹死在江里,屍骨都沒撈上來。三年後,這孩子卻忽然回家了,父母狂喜,問他三年來去了哪裡,葉法善道:「孩兒淹死了呀,孩兒死後遇見一個青衣小夥伴,給我喝雲漿,帶我見了太上老君。」父母也不知道雲漿是個啥,想必這孩子是被一個好心的老頭救起,把人家當成神仙了。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葉法善從此有了神通。
小葉喜歡把家鄉的巨石搬來搬去。有時候,大家會發現好端端的路上,突然多了小山般的巨石,第二天又忽然不見了,鄉民紛紛議論鬼神作祟,葉法善暗暗偷笑。
後來葉法善遊歷全國,蒙山得天書,嵩山得寶劍,遇青城地仙趙元陽,得授遁甲術,神通越發驚人。
在四川,一個叫張尉的人,妻子死而復生,傳為當地奇談。葉法善瞧了一眼,道:「你老婆根本不是你老婆,而是屍媚,若不早除,等她發作,你必死無疑。」伸指在女人眉間疾速勾畫,那女人一聲厲嘯,肉體消解成黑氣,湮滅無跡。
把人家老婆弄沒後,葉法善立即遁走,沿江順流直下。晝則船頭抱膝長吟,夜則把酒攬江入夢,不一日駛入錢塘江,舟子便不肯再走了,執意要泊岸。葉法善與他爭執,那舟子道:「這一帶水面從來沒有船敢走的客官,江里有巨蜃精的客官,來往舟楫,無不毀溺的客官,不能再往前走了,給多少錢也抵不了命啊客官。」
蜃?
傳說「海市蜃樓」就是這種東西噴出霧氣引發的群體幻覺,能釋放大型幻術的怪物,以前可從來沒見過,今日竟然在這裡碰上了,機會難得,不可錯過!
葉法善一聲不吭,跳進湍急的江水。
操舟人大驚,這……好端端的幹什麼尋死啊客官?
七日後,有人見葉法善仗劍出水,衣衫、發梢乾燥如常,沒沾半點水氣。接著,江面上浮起一具巨大的屍體,身長如龍,隨即沒入激流,這一帶水怪遂絕。
羅公遠聽到關於葉法善最近的一樁奇蹟,是他救活了前宰相姚崇的小女兒。
葉法善一臉孺慕道:「姚大人忠君體國,為蒼生鞠躬盡瘁,他家有事,我輩理應儘力。何況……嘿嘿,何況他家小女兒長得真是水靈。」他瞧著羅公遠一臉不以為然,正色道:「聽說,羅兄已經同不空和尚交過手了?」羅公遠道:「這和尚果然有些門道。」葉法善笑道:「倘使你我二人聯手,不空何足道哉。」羅公遠哂道:「與人鬥法,切磋取樂而已,你我聯手,恐怕放眼天下已無可匹敵,尚有什麼樂趣。」沒想到葉法善苦笑了一下,喃喃道:「不見得……」突然面色一凝,直勾勾盯著一個方向,如同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事情,道:「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羅兄,天下無敵這種事情,以後切莫再說了。」
羅公遠順著他臉孔的朝向看去,遠遠處,柳蔭阡陌,陽光斑駁,轉出一個騎白驢的灰袍老翁。
老翁看上去毫不起眼,但葉法善的喉頭在蠕動,心跳加速,肌肉緊繃,臉上分明寫滿了敬畏。
羅公遠大奇,葉法善這樣天下有數的高手,又是一副狷狂落拓的性子,居然會有畏懼之人?
「葉兄,那是誰?」
葉法善的聲音低無可低:「張果老。」
四
白色的驢子難得一見。
至少羅公遠和葉法善從來沒見過。
張果老的坐騎,正是一頭毛色純白的驢。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神仙騎鹿、騎青牛、騎獅子、騎老虎、騎白象、騎龍,驢……也太沒有格調了。
但是張果老的小毛驢不一樣,大大的不一樣。
這頭驢可以摺疊。
可摺疊的便攜驢。
不騎的時候,張果老就像疊紙一樣把吱嘎亂叫掙扎著的驢疊起來,疊好的驢只有一本薄冊子大小,收進衣箱,完全不佔空間。需要騎的時候,拿出來噴噴水,驢便活了。
驢每天要經歷生生死死,真是苦不堪言。
張果老有時候騎驢暴走,一天能跋涉上萬里。
上萬里什麼概念?假定張果老每天騎驢奔走16個小時,那麼驢子的時速將超過310km/h,與高鐵運行時速相近,遠遠高於中國當前高速公路120km/h的最高限速。
倘若被這頭奔行的小驢撞上,輕則筋斷骨折而死,重則筋斷骨折而慘死。
這麼個跑法,驢驢連口大氣都不喘,簡直是凌波微驢。
你們58同城的low狗驢有這麼厲害么?
駕馭如此強大的坐騎,張果老自有一套裝逼style——臉沖著驢屁股方向,所以民間都在說「張果老倒騎驢」。
其實倒騎驢主要還是因為驢跑得太快,風很大,倒著騎比較不冷,也不會太影響呼吸。
要你臉沖前坐在高鐵車廂頂上竄一天,即使沒有窒息而死,臉也能給風吹平了好嗎。
坐騎尚且如此,主人究竟強到什麼程度,可想而知。
但葉法善懼怕張果老,倒跟驢子沒有關係——葉法善是當世為數極少知道張果老來歷的人。
除了寥寥無幾的知情者外,沒人知道張果老的身份,甚至沒人見過他年輕的樣子。據唐太宗朝的一些耆老回憶,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見到過這個騎白驢的老翁,近兩百年過去了,張果老還是那樣老,沒有絲毫變化,彷彿,他是站在時間之外的人。
太宗、高宗屢次延請,張果老一概不應。武則天加冕後,使人強征之,張果老就在妒女廟前裝死。天使趕到的時候,屍體都發臭生蛆了。天使們據實彙報,武則天聽到「妒女廟」,鳳眉一聳,默然良久,只嘆了聲可惜。沒過幾年,就有人見到張果老大搖大擺的騎驢過市買魚吃,武則天卻也沒再起徵召之心。
到了玄宗即位,派通事舍人裴晤親赴恆州(山西大同)接張果老入朝。張果老見了裴晤,立即倒地氣絕而死,裴晤頭大無比,這動不動就裝死是什麼毛病。沒奈何,在屍體前燒香叩請,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述說當今天子的誠意和聖明。張果老不勝其煩,終於忍無可忍,醒過來隨這啰嗦官兒回京。
玄宗大喜,連太宗都沒請到的活神仙,被朕請到了,那長生之法,何愁學不到?待見了張果老,不由微微失望,此翁白髮稀疏,牙齒不全,步履蹣跚,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哪裡像個得道高人,遲疑問道:「先生是仙人,怎麼齒髮會這樣衰老?」
張果老道:「風燭殘年,自然如此,丑則丑矣,但若連這幾顆牙都掉了,豈不是更丑?」於是在皇上面前猛拽頭髮,猛擊面頰,嘴裡吐血,頭髮、牙齒落了一地,道:「是不是更丑了?」
玄宗吃了一驚,忙道:「朕只是隨口問問,先生何至於此!快送先生去休息。」
張果老奉旨休息。玄宗召來裴晤,問這個張果老究竟是真是假,怎麼這樣老朽,瘋瘋癲癲。裴晤汗流浹背,若當真找了個假神仙,豈非欺君大罪?慌張尋張果老勘核真偽,卻見張果老已經長回了一頭濃密的銀髮,牙齒俱全,玄宗大笑:「先生開這種玩笑,嚇了朕一跳。」從此信服。
這天,玄宗賜酒。張果老平日逢人便說他從不吃飯,只喝酒,此時見了皇帝,卻又推辭說自己不能喝酒,但是有個弟子海量,玄宗便詔,賜酒仙人高足。張果老一聲招呼,空中衣袂獵獵,侍衛驚呼,一條人影自檐角直飛入殿,就御前跪地為禮。玄宗見了這等身法,大喜,止住堪堪反應過來、欲捉刀上前的眾千牛備身,賜酒。來者謝恩舉首,眾人眼前一亮,只見丰神俊逸,皎然如玉,好一個翩翩美少年!少年舉杯便盡,更無停滯。玄宗有意要看仙人徒弟的酒量到底有多大,頻頻令賜,飲滿一斗,張果老忙道:「小徒量只一斗而已,不能再飲了,再飲恐出醜。」
唐代一斗約合今6升,而今天常見最大規格的可樂多為2升裝,也就是這美少年已喝了三大桶可樂那麼多的酒。
然而玄宗意猶未盡,強令少年再飲。少年又飲一碗,頭冠墜地,酒從頭頂汩汩湧出,如泉涌水,流了少年一臉一身。玄宗等人又驚詫,又好笑,張果老對那少年道:「酒喝足了,現原形吧。」少年合身一坐,化成一隻酒榼,頭冠正是榼蓋。
五
隨著「神算」邢和璞應邀入宮,唐玄宗御前法師陣容臻至頂峰。
邢和璞的事迹,上篇文章已表,此人精研黃老,能活死人,肉白骨,卜筮之術,更是天下無雙。
他在長安開館,闔朝公卿顯貴,爭相求謁,戶限為穿,因此上達天聽,奉詔入宮。
玄宗以國祚氣運問之,邢和璞只言辭閃爍,推說天機難測,只要陛下勤政愛民,必得天佑云云,與其他法師說辭相似。玄宗知道,倘若這些人裝瘋賣傻不肯詳說,那麼即使以九五之尊,也是沒辦法撬開他們嘴巴的。
於是玄宗問了另一個他一直好奇的問題:「邢卿,你素知過去未來之事,那麼朕問你,朕的這些法師們,究竟都是些什麼來歷?這些人法力高深,又時時在朕身邊,為安全計,朕總該摸摸底吧?」
邢和璞暗罵,這不是讓我得罪人嗎,沒奈何,布算為卦,遍占當今宮中法師,一一具奏:不空三藏,是釋家大日如來座下菩薩轉世;葉法善,前生是太極宮紫微左卿;張果老……咦?
玄宗奇道:「張果老是什麼來歷?」
邢和璞眉頭深鎖,一臉迷惑,運算良久,始終不發一言,俄而額上見汗。玄宗再催,邢和璞長嘆一聲道:「臣無能,張果老的身世,臣推算不出。」
玄宗大奇,這老頭老態龍鐘的,平時做事顛三倒四,難道我朝法師,反倒以此人法力第一?
這時,聞報羅公遠至,玄宗欣然召見,說起張果老的身世,羅公遠道:「此事只能問葉法善,餘子皆不知。」
葉法善來了一聽,臉色立變,無比幽怨地瞅了羅公遠一眼。羅公遠攤手道:「小弟也好奇,葉兄一直諱莫如深的是什麼。」
葉法善躊躇半晌,奏道:「臣不敢說,一說立死。」
在場三人哪裡肯信,你葉法善何等樣人,漫說張果老不在此間,便是他在這裡,又豈能輕易置你於死地?
玄宗再三逼問,葉法善深吸一口氣,道:「張果老是開天闢地時的一隻白蝙蝠精。」話音才落,七孔流血,倒地而死。
三人大驚,羅公遠和邢和璞合力解救,一應法術俱都無效。玄宗只好急傳張果老,好一會兒,張果老才施施然進殿,瞧了葉法善屍身一眼,淡淡道:「小子多口多舌,死了活該。」玄宗這時也顧不得面子了,跟大家一起苦求張果老施救,張果老請了一杯冷茶,往葉法善臉上只一潑,葉法善便悠悠醒轉。
第二日,張果老上表,以年邁乞歸故里。玄宗惴惴,哪敢說個不字?據說後來天寶年間,玄宗因得了楊玉環,急欲求長生駐顏之術,好與貴妃長相廝守,再度遣人徵召張果老。張果老聽說了,立即猝死,他的弟子們就給他埋了。玄宗知道這人喜歡裝死,命發冢開棺,只見棺內空空如也。但張果老到底去了哪裡,天地茫茫,沒人知道。
卻說張果老走後,葉法善和邢和璞等人也紛紛不辭而別,玄宗心情很壞,好在還有羅公遠未去。
但羅公遠似乎也與從前不同了,言必及禮法道德。此時的玄宗,已不復年輕時的銳意進取,早忘了什麼居安思危,戒奢省費,廷臣多用小人,疏遠君子,往日的諄諄良言,如今東風射馬耳。能臣轉喉觸諱,動輒得咎,佞臣當道,瓦釜雷鳴。羅公遠一旦開始說些為君之道,玄宗便黑著臉不聽。
這天,玄宗突發奇想,要學隱身術。
羅公遠心裡暗暗好笑,這麼難的法術,你以為人人學得會?然而聖命難違,只好一板一眼的開始教,玄宗也一板一眼的學。
然而學來學去,學了好長時間,卻總是隱不幹凈,要麼腳露在外面,要麼人隱去了,衣服隱不掉。玄宗又急又怒,這一日,在前朝憋了一肚子火,回來試隱身術又不靈,於是全部沖羅公遠發泄出來,痛斥他不肯好好教。
羅公遠道:「陛下當知「白龍魚服」。」
玄宗怒道:「什麼白龍魚服。」
羅公遠道:「昔有白龍化身為魚,下清冷之淵,被漁民射瞎眼睛,訴諸天帝。天帝勘問詳情,說「漁民射魚,何罪只有,誰讓你好好一條龍,非要變成魚的」,在其位,謀其政,陛下是天子,應行天子之事。」
玄宗大怒,喝道:「你放肆!羅公遠,你這是諷朕耽於玩樂,有眼無珠嗎!」
天子雷霆震怒,殿里侍從齊刷刷跪了一片,羅公遠傲立如故,笑嘻嘻道:「聖上英明,國務如此繁巨,聖上還是當以燮務經邦為重。隱身小道,陛下學了,恐怕耽湎其中,無心理政。臣雖蒙聖上隆恩眷待,卻斷不敢以一己之寵遇,誤國誤民。」
「鏘啷!」
一隻茶盞打碎在羅公遠腳邊,唐玄宗氣得面色發白,戟指喝道:「把這狂道給朕拿下!」
羅公遠哈哈大笑,一轉身,走進殿上石柱里,極疏玄宗近年之過。玄宗越發怒不可遏,令侍衛擊碎石柱,然而每一顆碎石里,都有一個羅公遠,百口齊諫。玄宗簡直氣到爆炸,又命人將碎石碾作粉塵,羅公遠影像方絕。
若干年後,有天子信使,在川蜀道上遇見一個道士,那道士大喊道:「替貧道拜上陛下,說羅公遠在成都恭候御駕。」信史待要問時,那道士已長歌大笑而去。
御前法師們紛紛離開了。
其實離開的又何止是法師。
那一天終於到來,漁陽鼙鼓動地響,長戟三十萬,白骨成丘山,京華金粉一朝散,只留下馬嵬坡前斷腸夜雨,赤血白綾,幽幽空嘆著七月七日長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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