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西南聯大,卻鮮有人知與之相稱的西北聯大
談起抗戰年間的中國大學,我想大多數人腦海里的第一反應都會是位於雲南昆明的西南聯大。的確,西南聯大是那個國土淪陷戰火紛飛的時代下,中國高等教育最為耀眼的明珠。一遷長沙二遷昆明,在祖國西南邊陲辦學整整八個年頭,保住了日本侵略者恨不能連根斷絕卻無法得逞的教育火種。那段校史是一段混雜著青春激情與家仇國恨的歷史,儘管歲月已塵封近八十餘載,可一當我們翻開書,波瀾不驚的鉛字里仍會攪動起滾燙的血花。
不過西南聯大並不是今天我這篇文章的主角,相信知乎里有關西南聯大的問答和文章已經多如牛毛,今天我想寫的,是與西南聯大並列而行,如今已漸漸被人遺忘的名校——西北聯大。
西北聯大與西南聯大是抗戰期間同時組建的兩個大學共同體。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後,國民政府教育部在1937年9月10日發布第16696號令:「以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和中央研究院為基幹,成立長沙臨時大學。以北平大學、北平師範大學、北洋大學、東北工學院、焦作工學院和北平研究院為基幹,成立西安臨時大學」。隨抗戰局勢變化,長沙臨時大學不久轉徙雲南昆明,合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而西安臨時大學復遷陝西漢中,合組國立西北聯合大學。
兩校一南一北,艱難困苦中,為中華民族保留精華,養育精英。
一、南遷之路
1938年2月,日寇已基本攻佔山西省全部。剎時間,作為國統區後方北部核心和共產黨中央所在地的陝西省便與日軍鐵蹄僅有黃河一河之隔。一個月後,潼關告急。潼關是關中東大門,一旦失守,關中就岌岌可危。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剛落腳不足一年的西安臨時大學便不得不再次向南遷徙,將校舍師生搬到相對安全的漢中。
西南聯大的西征之路令人感懷,數百師生從長沙啟程,過湘西渡沅江穿貴州翻滇東,徒步近萬里。西北聯大也同樣,雖然直線距離相對近一點,但橫亘在一群年輕人面前的,是雪擁藍關馬不前的三千米秦嶺。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也愁攀援啊!但懷著對日本人的憎恨,讀書學習報效祖國的志向,這群年輕人從西安城出發,憑著一雙草鞋一副綁腿,一路穿渭城赴寶雞爬秦嶺走棧道,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硬是用腿走到了漢中。原北洋大學學生伊雪曼在日記里寫,「每人自備背包一個,草鞋兩雙,二人合組輕便行李一件,於1938年3月前後分成四批,開始南行。學校專門請來了四位川軍長官,腰間都別盒子炮,一路護送我們前行。途中風景宜人,倒也興緻勃勃不知疲倦。只是夜間行宿,聽聞秦嶺山中猿啼,不免想起落入倭手的山東家鄉,以至淚落不止。」原北師大學生趙慈庚後來回憶說,當年臨大出發前,採購了8000多斤鍋盔,把西安城裡的鹹菜都買空了,一路當乾糧吃。
1938年4月,幾批師生陸續抵達漢中城固、南鄭以及勉縣等地。當年西安臨時大學正式更名西北聯合大學。
原北平大學校長徐誦明、北平師範大學校長李蒸、北洋大學校長李書田組成校常委,西北聯大在城固縣縣城內的考院(今考院小學)設校本部和文理學院,在文廟(今城固師範)設教育學院,在西關(今城固一中)設法商學院,在城固縣龍頭鎮的古路壩設工學院和西北聯大附中,在南鄭縣設醫學院,在勉縣設農學院。同時緊鑼密鼓展開教學,面向全國發布招生公告。
二、七星燈火
陝西漢中,北依秦嶺,南靠巴山,千峰萬嶺,交通閉塞,自古就被形容成「天牢」。然而就是這樣四塞的環境反而擋住了日軍的侵略,雖不時也能看到日本的飛機從天上飛過,但相比於祖國東半部那血肉橫飛的抗戰前線,這一方小小的漢江盆地的確已經是難得的「世外桃源」。由此,抗戰期間大批的機關學校工廠開始西遷漢中,除西北聯大外,還有來自江蘇浙江的一批大學,來自山東山西河南河北的中學22所,以及國民政府鐵道部,軍政部彈藥庫,太原兵工廠等。漢中原本只是一座規模較小的西部城市,而城固勉縣等也只是西部內陸再小不過的縣城,一時間如此眾多的單位和人員來此,安置問題顯得就很突出。
西北聯大也不例外。
大家都知道西南聯大當時是用鐵皮竹子搭建教室,宿舍不夠,學生都是二十餘人一間的大通鋪,教授中也有很多是住在鄉下的茅屋。試想一下西南聯大還是在雲南的省會城市昆明,條件尚且如此,本部設立在城固縣的西北聯大有多艱苦就可想而知。
各院校在師生共同努力下,千里輾轉,篳路藍縷,在簡易的寺廟佛堂安頓下來,住陋室,睡通鋪,吃糙米,煮青菜,師生同甘共苦,真正國難興邦。以北洋大學為主體組建的西北聯大工學院,很快獨立設置為西北工學院,坐落在距離城固縣城幾十里的古路壩村。院址是一座天主教堂,教室是泥房子,門窗年久失修,夏天下雨教室里就成了爛泥潭。漢中地處南方,屬亞熱帶,春夏兩季炎熱多雨空氣潮濕。西北聯大的大部分師生原籍華北,很難適應這裡的氣候。初到漢中,很多人都起了痱子。沒有電,點的是蠟燭和小煤油燈。餓肚子是經常的事。還要時常冒著日寇飛機轟炸的危險。
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教師嚴謹治學,學生髮奮苦讀,成為一所飛機炸不倒、艱苦難不倒的抗戰大學。有聯大學子回憶:「這裡完全是江南風味,任何青菜齊全,我們見了大嚼,比山珍海味還香美。」(劉藝民《秦嶺道上的淚和愛》),足見其面對清苦生活的樂觀態度。
西北聯大雲集了一批著名的學者教授,有黎錦熙、于右任、李達、徐誦明、羅章龍等一大批民國名人,他們輾轉於遷校之途,授業於茅草之室。興亡之變,榮辱之談,慷慨之間,洪波激蕩。各院校不僅教學正常開展,各類田野調查、社會服務、宣傳演出也有聲有色,終年不斷,給漢中這塊封閉的盆地帶來一股催人奮進的力量和生機勃勃的氣象。著名語言文字學家黎錦熙因地制宜,利用這裡古迹眾多的歷史優勢,帶領學生髮掘張騫墓,考察五門堰,實現教學目的的同時也為這裡的考古做了傑出的貢獻。
聯大工學院在城固龍頭鎮的七星寺分校課程緊,圖書館座位有限,為將自習時間岔開,許多人挑燈夜讀,一部分人前半夜看書,一部分後半夜看書,七星寺整夜燈火通明。「七星寺的同學也是人人自奮,潛心苦讀,開夜車成風。每個教室,有開晚車者,有開早車者,你去我來,經年如此,百數只蠟燭,光焰閃耀徹夜不熄,被譽為『七星燈火』。」師昌緒和高景德是七星寺分校的同班同學,還是上下鋪,但在上學的三年里兩人基本沒打過招呼:因為二人作息時間正好不一致,常常是半夜高景德從圖書館回來看到師昌緒在熟睡,而兩三點他睡覺的時候師昌緒已經起床去了圖書館......功夫不負有心人,後來兩人都成為新中國第一批院士,師昌緒在2010年榮獲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高景德當上了清華大學的校長。整個抗戰期間,從古路壩村走出的聯大學生有二十餘人成為了中國科學院院士和工程院院士。
那個時候的聯大學生,都抱著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心態去對待每一天的學習生活,那個年代的聯大校園,處處都能聽聞校歌的慷慨曲調:
並序聯黌,卌載燕都迥。
聯輝合耀,文化開秦隴。
漢江千里源嶓冢,天山萬仞自卑隆。
文理導愚蒙,政法倡忠勇,師資樹人表,實業拯民窮,健體明醫弱者雄。
勤樸公誠,校訓崇。
華夏聲威,神州文物,原從西北,化被南東。
努力發揚我四千年國族之雄風!
國破家亡,難擋聯大師生對科學的探索。
三、桃李天下
與西南聯大不同,西北聯大在成立一年多以後即分家分設西北大學、西北工學院、西北農學院、西北醫學院、西北師範學院等五所大學(這也是其相比於西南聯大默默無聞的原因)。其師資科系來源於北平大學的全部和北平師範大學、北洋大學的部分。抗戰勝利後,西南聯大的組成成員全體搬回北平和天津,而西北聯大卻將其大部分永遠地紮根在了廣袤的西部土地上,無私奉獻辛勤耕耘開花結果,到今又是整整七十餘年!
北平師範大學遷回北平,即今天的北京師範大學。
北洋大學遷回天津,即今天的天津大學。
東北工學院遷回瀋陽,即今天的東北大學。
焦作工學院遷至洛陽,隨後復遷蘇州,新中國成立後部分遷回焦作,部分就近遷至徐州,再後來焦作部分又遷至北京,成為今天的中國礦業大學(北京)和中國礦業大學(徐州)。
河北女子師範遷回河北,即今天的河北師範大學。
聯大校本部成為國立西北大學,抗戰勝利後遷至西安,即今天的西北大學。同時留下校舍器材書籍和部分學生,作為給房東城固縣考院小學的報答。
聯大法商學院全體併入西北大學,後來法學系併入西北政法大學,留下校舍器材書籍和部分學生,作為給房東城固一中的報答。
聯大文學院和教育系併入西北大學,後來分出成立西安師範學院,再後來與陝西師範學院合併成為今天的陝西師範大學,文學院外文系再度分出併入西安外國語大學,留下校舍器材書籍和部分學生,作為給房東城固師範職專的報答。
聯大工學院成為國立西北工學院,抗戰勝利後遷至西安,即今天的西北工業大學。留下校舍器材書籍和部分學生,成立城固三中和城固四中。
工學院交通運輸系分出,併入從甘肅東遷西安的西安公路交通大學,即今天的長安大學。
工學院土木系分出,後來與東北工學院土木系和青島工學院土木系合併,成立西安建築工程學院,即今天的西安建築科技大學。
工學院材料系留下,併入後來新中國三線建設時設立的北京大學漢中分校,再後來分校遷回北京後改名漢中大學,即今天的陝西理工大學。
聯大師範學院成為國立西北師範學院,抗戰勝利後遷至甘肅蘭州,即今天的西北師範大學。
聯大醫學院成為國立西北醫學院,抗戰勝利後遷至西安,更名西安醫科大學,於本世紀初併入西安交通大學成為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院。
聯大農學院成為國立西北農學院,抗戰勝利後遷至陝西楊凌,即今天的西北農林科技大學。
聯大附中全體留在城固縣,即今天的城固六中。
國立西北師範學院附中全體留在城固縣,即今天的城固二中。
做為陝西人,我無比感恩西北聯大給予陝西的恩惠。從以上的變遷歷史裡我們完全可以看得到,陝西,乃至整個祖國的大西北,其科教體系和高等教育力量依賴於西北聯大留下的底子。沒有西北聯大,西安今天也不可能有實力與南京武漢競爭科教第三城。而作為一個漢中城固人,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的家鄉,我生長的故土的教育興起於西北聯大,它走了,但它依然給我的家鄉留下了一整套小初高教育體系,從上述歷史陳述中看得出我家鄉縣城幾乎所有的高中,都是西北聯大的恩賜。
四、後記
歲月已經過去七十餘載,當年那一幕幕熱血沸騰奮發向上的畫面已然不再。沒有了日本飛機的轟炸聲,禮堂集會的喊口號聲,那年的人們也都風燭殘年青春難覓,我只能從冰冷的史料和長滿雜草的遺址中去試圖穿越。
我的高中母校是城固一中,在校園最中央有一座古樸的四合院二層小樓,那便是七八十年前西北聯大法商學院的教室。中式的飛檐與西式的欄杆相映成趣,這大概是那個民國年代常有的風格,院落中央一座假山,上面布滿了爬山虎,周圍四棵桂花樹,一到秋天便芳香四溢,院子里有教師家屬曬桂花。桂花樹下是一窩窩旱蓮和繡球花,互相爭著吃蜜蜂蝴蝶的醋。高中時代在體育課的午後,我喜歡走進這個四合院里,看向西傾斜的陽光穿過屋頂,給舊日的窗戶蒙上輕紗。有時不禁惶惶然如隔世,會看到二樓有身穿民國長衫的青年學生,手持書卷,眼望東方被日本人佔領的故鄉眉頭緊鎖,長聲感嘆。
四合院兩側有數棵櫻花樹,到仲春時節很是好看,可我總覺得,這屬於日本的植物種在西北聯大的校舍旁邊,似乎不妥,曾數次上書校方,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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