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

那年的楓葉紅的早,師傅釀的酒還是缸子里的幾顆棗。

一、

我本來是不用槍的。就像農夫不用劍,漁夫不使刀。

一個擺渡人,撐好自己的船即可。

一根長蒿,一艘小船,便是多年生計。

師傅曾說過:江湖水深,太平便好。

我說:我不懂。

師傅沒有說話了。

後來江上下了一場很久的雨,煙雨朦朧,遠山淡如墨。

我看著師傅死在江上,一桿長槍刺穿了他的喉嚨。

下手的人與師傅並無仇怨,只是為避免後面的追殺者渡江罷了。

我穿著蓑衣,藏在石頭後面偷看,身體瑟瑟發抖。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師傅的話。

這江湖沒有太平的。

師傅的棗子酒還未釀好,我只好一股腦把幾顆棗子傾倒江中,算是祭奠。

我燒掉小船,棄掉二十年生計,一腳踏入江湖。

師傅,我會為你報仇的。

那天雨下的纏綿,楓葉似澆不熄的火。

二、

此後,我遇到一個女孩,一身鮮紅,站在路邊。

我問她這江湖最厲害的是哪個門派?

她說:逍遙人兒逍遙仙,逍遙盡處逍遙山。

這江湖武功最高,自然是逍遙山。

我說多謝,便辭別而去。

只有女孩在背後大聲說些什麼,我卻聽不清了。

逍遙山收徒那天,上千人站在山下。

卻只收三人。

一場篩選後,我滿身是血的站在了山前。

和我的兩位師兄。

師傅收徒時候,山上擺了三十六樣兵器。

刀、槍、劍、戟,無不是神兵利器!

大師兄選了一把劍,劍名:長留空!

江湖五大名劍之一,一劍長留,萬仞不空。

史上最鋒利的劍,天下最快的劍!

二師兄選出一把刀,刀名:墨刑!

江湖上最妖的刀,刀出飲血,其色如墨。

是二十年前老魔主的佩刀!

輪到我時,師傅說我天生神力,可用些重兵重鎚。

我看著琳琅滿目的兵器架,不知作何選擇。

突然之間,我眼前出現了師傅死去的場景。

我說,我練槍。

我去山後紫竹林選了棵硬竹,又套上了寒鐵的槍頭。

槍身長十一尺三分,足有兩人高度。

摸著竹木槍身,彷彿我又回到了撐著長蒿的時候。

是那麼安心。

師傅問,此槍乃你所成,何名?

我說:此槍名為:渡江。

三、

我在逍遙山學了三年,屆時師兄們早已名滿江湖了。

白玉劍仙和賞刑刀的名號無人不曉。

我資質愚鈍,卻是在山上學滿了三年。

下山那天,我站在山巔,望著無邊河山,銀裝素裹。

雪簌簌地下了起來。

雪中,我拿著一桿渡江,進了江湖。

三年時間,我忘記了許多東西。

連仇家的面貌都在時間裡模糊起來。

唯一記得的便是那一手好槍法,和他敞開胸口的一朵薔薇印記。

四、

我江湖行走二十三日,挑戰槍術高手一十七人。

無一敗績。

落了個脫衣槍的名號。

可我並非有意,我只是想看看他們胸口的薔薇印記。

我一路挑戰,直至北原方家。

五大槍術世家之一。

那一天,雪連下了三日,天地一片漂白。

方家門前燈籠高掛,鞭炮聲響徹十里。

赤膊的漢子抬著高轎就要出府,宴饗賓客歡聲笑語。

似是女兒要出嫁。

只有我一人,站在府前,高喊一句前來挑戰。

氣氛瞬間凝固到了冰點。

屋檐上的積雪抖落,我的槍也隨之落下。

隨著長槍落下的,還有方家一十八口好漢的衣衫。

小賊休要猖狂。

高轎中突然傳出一聲嬌叱,一個紅綢珠冠的女子破空而來。

那是一個極美的女子,靜雅脫俗,似畫卷上一抹硃砂。

我卻有些驚訝,我是見過的她的。

那日我剛入江湖,見到的也是這抹紅。

我長槍一刺,隨即往右一抖,便已制服女子。

我在逍遙山苦練三年,沒有學過任何招式,只有這一刺一抖。

我的槍長,又天生神力。

僅憑這一刺一抖便足以笑傲大半江湖。

可我使著順手,卻忘記了往日習慣。

在女子落地的瞬間,一席紅色的長衫也隨之落下,露出如雪肌膚。

五、

冬天很快過去,已至開春時節。

三川山外,楊柳樹下,我坐在大石上,划去紙上的名字。

一份百人的名單,如今只餘三人。

邯山林家,林之沖。

斷魂槍,薛嶺。

以及白衣槍神,徐少陵。

喂,獃子。一身紅衣的女孩突然出現在大石旁。

你怎麼又追來了,到底要跟我跟到何時。我有些無奈。

女孩紅著臉,你這人怎麼這樣吶,我都被你看光了,不跟著你跟誰。

我說,那日不過誤會罷了,我已道過歉。

女孩氣道:為了你,我都離家半載歲月,你叫我如何回去?

我拄著長槍,道:隨你吧……

說完便起身前往邯山,只有燕子從嫩綠中穿梭。

再三日,江湖突然多了風聲,賞刑刀戰死廣陽府。

死時不能閉目,刀聲悲鳴。

我收到消息時已至邯山,望著崇山峻岭。

不知為何發出一聲嘆息。

六、

林之沖正在飲酒,杏花梨子酒。

看起來有些文雅,但銳氣逼人。

我站了出來,槍指其人,表示挑戰。

然而他並沒有動。

我只好出槍,直刺酒壺,一刺一抖,酒飛壺落。

他只好起身,拿出一桿木槍。

嘴中仍喃喃道:可惜了一壺好酒。

他的語速很慢,手上卻不慢,槍在手中捻、轉、挑、刺,抖出了一片槍影。

我只是舉槍一刺,便破了這稠密的槍影。

畢竟這江湖沒有人的槍比我更長。

趁其驚訝間,我一槍長挑,便挑落他的長衣,露出結實的胸膛。

沒有薔薇印記。

我收起長槍,抱拳道歉。

林之沖卻擺擺手,表示不在意:閣下好槍法,不如進院子喝幾杯薄酒。

我還未答話,一個紅衣身影便扯著我的袖子進了門。

紅衣是她的裝扮,也是她的名,方紅衣。

七、

從林家出來時,夕陽斜照。

紅衣跟在我身後,輕聲輕語:我們接下來去哪?

我說:衡陽。

黑夜漸漸拉長,我們尋到一處山洞,點起篝火。

紅衣打了只兔子,用隨身的鐵槍穿成串,放置火上烤。

火光忽明忽暗,她的眼睛裡像閃著光。

那一刻,望著洞外黑夜,茫茫無際。

我突然生出一種巨大的空寂感。

我說:等我挑戰完後,我們找個地方歸隱吧。

好啊!

女孩抬起頭,一瞬的笑仿若煙火。

八、

斷魂槍很厲害,但還是不如我很厲害。

當我抖落他長袍時,我看到他氣急的臉上憋出青紅。

在人群的鬨笑中,顏面而逃。

我在名單上再次划出一筆,只剩最後一個名字了。

徐少陵。

江湖用槍第一人,白衣槍神。

可我還是沒有等到挑戰他的那一天,逍遙山發來了集合信號。

逍遙山,一百三十七人,全員集結。

紅衣住在客棧,不便跟來。

臨走時,我在街上買了根紅釵,託人送給她。

我一人回了逍遙山,見到師傅時,不知說些什麼。

師傅開口便是:你兩位師兄全死了。

我問:師傅,為什麼?

師傅只說了兩個字,朝廷。

九、

山上的花全開了,江湖上卻是一片風雨飄搖。

靈劍宮被滅了、藏刀閣被一把火焚盡、道言寺更是已成一片廢墟。

每天都能聽到江湖上人物的死訊。

朝廷一出手就是雷霆萬鈞。

手段更是慘烈血腥。

當初誅殺二師兄時,用官兵假扮土匪,以繳匪名義屠村,引出二師兄。

一氣之下,二師兄舉刀殺向官府,終是戰死廣陽府。

大師兄聽聞消息,一人一劍,殺得廣陽府無人吱聲。

卻在歸途的路上被軍隊萬箭穿心。

血染黃土。

江湖似是到了陌路,連逍遙山都決定隱宗了。

時間定在五天後,全山一百三十七人前往北原以北的岐山。

我對師傅說徒兒尚有一戰,申請下山,三日內必返。

師傅點頭:萬事小心。

眼神卻出奇的憂慮。

十、

徐少陵的槍是我見過最快的槍,無影無形,無形無質。

像是一團光影繞在手間,又像是一條游龍盤旋不定。

交戰一百六十八招,我也是勉強憑藉槍身長度苦苦支撐而已。

身上早已多了多處傷口,血打濕了衣衫。

突然間,一場春雨突至。

朦朧的雨中,我彷彿看到了滿山的煙雨。

彷彿又回到了那條江上,我乘著小船,撐著長蒿。

手中的槍也便化成了長蒿,這雨便化成了江。

我精神空靈,處於一種玄而又玄的境界。

一槍刺出,若長蒿點水,自然而然。

但這一槍卻破開了徐少陵的槍幕,挑落衣衫。

一個鮮艷的薔薇印記躍然其上。

我眼神一凜,長槍便穿胸而過!

我說:三年前那個渡江殺人的就是你吧,我看到了你胸口的印記。

聽到我的話,徐少陵的眼神很奇怪,用微弱的呼吸道:沒錯。

他的眼神逐漸暗淡下去。

我長槍鬆手,嘆了一口氣。

彷彿走完了江湖。

十一、

你是在找胸口有薔薇印的人?紅衣聲音有些奇怪。

我說對。

我想你找錯了,你找的人應該不是徐少陵。紅衣道。

我有些奇怪。

三年前,白衣槍神在梅花山莊參悟閉關,半年未出。至於薔薇印記,是徐家的標記,你找的人應該是徐少陵的弟弟,徐子然。

紅衣繼續道:但徐子然三年前就失蹤了,估計已被朝廷誅殺。

我抬頭望著天空,突然有些茫然失措,我三年努力只為了殺一個死人?可笑,可笑。

紅衣站在我身邊安靜道:徐少陵死前承認,怕是為了償還弟弟欠下的債。

我說:我明白了,並不是我贏過了徐少陵,而是徐少陵故意輸給了我。

他早已知道了我的目的。

我突然心生敬佩。

我想這江湖動亂,白衣槍神也是不願再這樣活著了,以此了卻餘生。紅衣道。

我笑了,心裡卻酸澀的很。

這就是江湖么?

十二、

雨還未停,這裡已被重重圍困。

上百兵士將這裡圍了個水泄不通,嚴陣以待。

弓箭手齊弓待射,刀兵相振。

為首的士官上前一步:想不到沒有捉到白衣槍神,到是捉到了兩隻逍遙山的老鼠。

反正逍遙山在今天覆滅了,你們也逃不走。

我有些愣了:逍遙山覆滅了?

那人在笑:當然,萬軍壓境,一夕血洗!

我呆了。

那人卻沒有閑看,趁此機會下令放箭。

萬箭齊發,穿透雨幕。

我確實來不及抽出尚在徐少陵體內的長槍了,不知作何應對。

卻見紅衣持槍而立,揮舞成圓,擋在我面前。

用輕柔的聲音說:快逃……

箭幕過去,我看到她倒在血泊中,紅釵折斷。

像一隻燕子折斷翅膀。

我抽出渡江,仰天悲泣,長槍嗚咽,四面殺敵!

一道傷口,兩道傷口,是深入骨髓的痛。

我終是體力不支,只能勉強逃出圍殺。

一路跌跌撞撞,逃至江邊。

煙雨下,江邊一艘小船,一個擺渡人穿著蓑衣等待。

我跳上船,一指對岸。

擺渡人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小船悠悠而行。

煙雨中,我看著擺渡人那樸實的臉,心中一動。

渡江便刺穿了他的喉嚨。

我哭著說:對不起,我要活著。

十三、

時間一晃便又是三年,江湖依舊動蕩。

天下紛爭不斷,人人練武自保。

農夫拿起了劍,漁夫拿起了刀。

嬉笑的孩子都知道如何殺人。

只有深山或是人跡罕至之地留有一絲平靜。

我站在船上擺渡時,經常會發愣。

想起那一刀一劍,想起師傅和那一襲紅衣。

江湖是個環,我卻不敢再殺上朝廷。

也沒有了槍挑江湖的豪氣。

倒是時常釀些棗子酒飲用,或倒入江中。

也不知該祭奠誰。

我也收了個學徒,擺渡功夫初有水平。

他也時常會問我:師傅,聽說你闖蕩過江湖,怎麼樣啊?是不是很帥?

我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我說,江湖只教會我一樣東西。

他問:什麼?

我說:活著。

他說怎麼這麼無趣啊?

我說:江湖水深,太平便好。

他說:我不懂。

我沒有說話了。

十四、

反正我想他也不會有機會懂了。

畢竟這個江湖,再沒人能一槍刺我的喉。

後記

那年楓葉紅的晚,再不見江湖甚遠。

——無名擺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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